詞中之辛,詩中之杜。集詩人、書法家、文藝鑑賞家於一身的顧隨先生,回憶二十歲時自學為詞:「顧吾其時已知喜稼軒矣。世間男女愛悅,一見鍾情,或曰宿孽也。而小泉八雲說英人戀愛詩,亦有前生之說。若吾於稼軒之詞,其亦有所謂宿孽與前生者在耶?自吾始知詞家有稼軒其人以迄於今,幾三十年矣……吾之所以喜稼軒者或有變,其喜稼軒則固無或變也。」 因為兩人性情相近,都是誠摯率真,所 以,從學詞伊始,顧隨先生就深深地被辛棄疾其人、其詞吸引。
之後幾十年,他喜愛辛詞的原因時有變化,但喜愛辛詞的初衷絲毫未改。在流傳至今的六百二十多首詞裡面,辛棄疾抒發愛國豪情,歌詠親情友誼,讚嘆山水田園,展現閒情逸趣……千百年來,辛詞正以其複雜多樣性令人愛不釋手。身為英雄,辛棄疾寫作大量的愛國詞自然而然,可是稼軒詞中閒適詞也佔有不少篇幅。探索這些閒適詞,是真切、深入解讀辛棄疾詞心的必由之路。
辛棄疾(1140—1207),初字坦夫,後改字幼安,號稼軒居士,生於山東濟南歷城縣。他出生的時 候,山東地區已淪陷於金人之手十多年,百姓們熱切地期盼光復中原大好河山。辛棄疾少年時代,祖父辛贊就在他心中播下了愛國家、愛民族的思想種子。此 後,在淪陷區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中的時代背景之下,辛棄疾成長為勇而有謀的青年英雄。
紹興三十二年(1162),辛棄疾南渡歸宋,而後出仕二十年,但宦跡不定,調任頻繁。從地方守令到一路監司、帥 臣,雖然他政績卓著,但醉生夢死、畏敵如虎的南宋統治者卻不能真心重用辛棄疾這樣的抗金英雄。自淳熙九年(1182)被彈劾罷官,到開禧三年(1207)去 世,這二十多年中,辛棄疾除了兩度被朝廷短暫起用之外,一直被投閒置散,在江西上饒帶湖和鉛山瓢泉過著跡似隱士的生活。
憂心國事的他,卻無路請纓,只好寄情山水,流連風物,追慕前賢,借酒消愁,寫下了大量詞作,其中比重很大的就是閒適詞。辛棄疾的閒適詞中,有閒情逸趣,但更多的是苦悶憂鬱。他原本是一位智勇雙全、豪氣縱橫的大英雄,結果卻被排擠打壓成了徘徊山野、悠遊卒歲的隱者,其憤慨鬱悶可想而知。辛棄疾「忠義奮發的力量和遭到的讒毀、罷廢的反面壓抑的力量,這兩種力量的激蕩盤旋」,成就了一位偉大的詞人。這就是辛棄疾和他的詞的本質所在。
抓住了這一本質,解讀豐富複雜的六百二十多首稼軒詞就變得輕鬆自如起來。辛棄疾的閒適詞表面上是快意 ,實質是沉鬱。周 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曰:「稼軒斂雄心 ,抗高調 ,變溫婉 ,成悲涼 。」在閒適中蘊藏蒼 涼、悲 涼,這是稼軒閒適詞特有的一種美學風格。王國維《人間詞話》:「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 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 有『橫素波、幹青雲』之 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辛棄疾在閒適詞中盡顯其真性情,因而氣象不凡,境界闊大。顧隨先生將稼軒詞的此種境界闡釋為「高 致」,其《蘇辛詞說》云:「稼軒之為詞,初若無意於高致,則以其為人,用世念切,不甘暴棄 ,故其發而為詞 ,亦用力過猛,用意太顯,遂往往轉清商而為變徵,累良玉以成疵瑕,英雄究非純詞人也。然性情過人,識力超眾,眼高手辣,腸熱心慈,胸中又無點塵汙染,故其高致時時亦流露於字裡行間。」 因為有此高致作底色,辛棄疾閒適詞無論是在內容境界方面, 還是在創作心態、藝術手法方面都別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