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過去幾天,伊朗疫情發展之快一再震驚世界,從官方通報「發現兩例死亡兩例」,到地區議員宣布「僅庫姆就至少有50例死者」,圍繞伊朗抗「疫」的不僅有醫生與患者,隔離和通報,還有始終撲朔迷離的真實數字,成為疫區的聖城,和面對疫情被頌揚的「大無畏」無防護精神。就在本篇稿件臨近發出之際,伊朗方面再度傳來消息:此前堅稱通報死亡人數無誤、且明確反對封鎖聖城庫姆的伊朗衛生部副部長哈裡裡奇本人被確診感染。哈裡裡奇在提供給官方媒體的短視頻中表示,他一定會戰勝病毒。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國家能像伊朗這樣迅速把病毒事件政治化,疫情消息傳出的這幾天,各類人等借疫情博眼球以圖政治上位、借疫情質疑體制宗教政策的大戲小劇連綿不斷;與此同時,我也沒有見過哪個國家的政府和公眾能像伊朗這樣不把病毒當回事,直到疫情爆發以後,滿大街仍然看不到幾個戴口罩的……
疫情風波中的議會選舉
議會選舉前一天,在「冠狀病毒進入伊朗」傳言在波斯大地上飄散兩周後,伊朗政府終於證實德黑蘭南部聖城庫姆有2人感染冠狀病毒。
那麼在此之前,這個傳言的依據是什麼呢?早在2月4日,伊朗海關突然以打擊物資倒賣為名收緊醫療器械出口,只允許以紅新月會名義運輸物資,一度導致在伊朗的華人為武漢籌集的口罩和防護服等物資難以離境。在伊朗國內,此舉引發很多人懷疑伊朗已經出現了冠狀病毒跡象,政府限制醫療物資出口是為了應對疫情。
更多人則相信政府在隱瞞疫情方面有充分理由:2月11日有革命勝利日遊行,2月21日又要舉行議會選舉。在年初聖城旅司令蘇萊曼尼遇刺、革命衛隊誤擊烏克蘭客機後,上述兩場活動的參與人數事關政權的合法性。一旦疫情公布,勢必導致部分民眾不敢出門,參與人數降低,政權的面子就沒了。
2月11日,伊朗照常舉行了革命勝利日反美大遊行,人數一般,照蘇萊曼尼葬禮的人數差得很遠,我家附近的革命大道上人還算不少,但到了西邊的阿扎迪廣場就稀稀拉拉了。
2月20日,議會選舉前一天,政府終於公布疫情,庫姆發現的兩例感染者都已死亡,疫情來源不明,並辯解稱遲遲不確定疫情是因為缺乏相關試劑。當日庫姆多處藥店口罩售罄,然而國家媒體上,此時卻在大肆宣傳疫區庫姆民眾蔑視病毒不戴口罩擠在巴扎(市場)購物的「大無畏」樂觀主義精神。
各路政要名人更是鼓勵民眾不要擔心疫情出門投票,他們的口號是:投誰選誰不重要,你投的每一票都是打在美國臉上的一記耳光。
不過次日,投票站並不景氣。當天我出門步行到1公裡外的超市買米買肉,準備近期在家閉關。路過片區投票站,往裡一看,一個人沒有,只有工作人員斜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曬太陽。而後,境外媒體上也陸續發出了伊朗各地投票站空空如也的視頻。
怕是投票數字實在不好看,伊朗議會選舉委員會把投票截止時間從18點延長到22點,然並卵,最後伊朗官方公布的全國投票率(各地投票率禁止公布)為42%,史上最低。境外媒體公布的投票率不到25%,其中德黑蘭只有20%——剛好是不投票就丟飯碗的軍隊、公務員和教師幾個行業從業者所佔的人口比例。
結果,因為怕影響投票率而遲遲不公布的疫情如今又成了投票率低的替罪羊,哈梅內伊發推指責境外勢力借疫情營造恐懼氣氛,打擊民眾政治參與積極性,卻單單不提其憲法監護委員會(12人組成,6人由哈梅內伊任命)取消其他參選人資格,導致此次議會選舉290個議席中250個議席的候選人都是自己派系(革命衛隊-保守派)的人,如此選和不選還有什麼兩樣?
當然,或許更重要的是,經歷了2019年11月油價上漲後民眾示威逾千人被當街射殺,以及今年年初革命衛隊試圖掩蓋擊落客機罪責等一系列事件後,伊朗普通人也看穿了所謂自由派/保守派都是體制內一丘之貉,漸漸對政治灰了心,也懶得浪費周五大好休假時光上街投票了。
疫情:一場政治秀的大舞臺
與對議會選舉的冷淡反應不同,政府正式宣布新冠病毒進入伊朗後,剛剛從1月初蘇萊曼尼遇刺事件中平息下來的伊朗各界輿論又打了雞血開了鍋。一夜之間,病毒成了誰都可以拿起的大棒,來打擊心中構想的敵人。
聖城庫姆的周五聚禮領拜人薩伊迪聲稱,冠狀病毒的爆發是川普精心設計的陰謀,旨在玷汙宗教聖城的文化和形象,這是因為,一月初川普在美軍刺殺蘇萊曼尼後曾威脅會襲擊伊朗的文化中心。
而德黑蘭13區區長在21日的核酸檢測中被測出陽性,隨後伊朗網民發現他在20日曾帶著口罩出現在市議會議長、拉夫桑賈尼之子莫森身邊,而莫森在投票日又站在外長扎裡夫身邊一起投票,不少厭惡政權的網民紛紛揣測伊朗統治精英全部中招、性命危矣。扎裡夫為了闢謠不得不在記者面前大聲說「我沒感染病毒」。
馬漢航空因為革命衛隊背景,疫情風暴中也不被伊朗民眾待見。網曝伊朗政府要求中止對華航線後,馬漢航空3周內先後派出9趟航班往返中國,民眾抨擊其見利忘義,充當了從中國向伊朗傳播病毒的通道,甚至呼籲國際社會制裁馬漢航空、進而進一步限制革命衛隊資金來源。
宗教機構也沒能逃脫。2月23日,推特上有流言稱伊朗至今沒有找到的零號病人是庫姆穆斯塔法宗教學院從中國招募來的宗教學生。該宗教學院每年從政府獲取大筆資金預算,派伊朗宗教人士前往全球各國穆斯林聚居區招募青少年,送到伊朗培訓成阿訇後再派回所屬國傳播宗教和伊朗宗教領袖的政治觀點,以提升伊朗在全球的話語權。這次零號病人是中國宗教生的流言,可以算是世俗民眾利用疫情宣洩對政府在經濟困境中還大撒幣四處傳教的強烈憤慨。
像議員這種平日媒體眼中的邊緣政治家,也在借疫情發動聳人言論博眼球。疫區庫姆有一位叫阿巴迪的議員,平時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但24日突然對媒體宣稱庫姆已經因為疫情死了50個人,最早死亡病例發生在2月13號(言下之意政府隱瞞病情),強烈建議政府隔離庫姆市。
一時間,包括中國媒體在內的各國媒體都炸了鍋,阿巴迪先生的大名響貫全球。衛生部副部長哈裡裡奇趕緊出來闢謠,以頭上烏紗帽擔保,「庫姆死亡病例若有阿巴迪說的四分之一,就立馬辭職」,威脅阿巴迪若交不出死者名單就辭職滾蛋。阿巴迪繼續嘴硬說手裡有名單,卻不交出來;而網上開始流傳衛生部副部長的辭職信,衛生部趕緊再次出來闢謠,說信是偽造的。
鬧劇至今沒有收場,隨著25日哈裡裡奇本人被確診感染,可以預見又會爆發新一波相互指責。
可是雖然輿論吵得熱鬧,防疫措施又是另一回事了。
政府:佛系防疫
從一開始,伊朗政府給冠狀病毒的定調就是流感,勸說民眾不必恐慌。總統魯哈尼在會見奧地利外長時,認為冠狀病毒跟美國制裁類似:「只會製造超出實際情況的恐慌」。哈梅內伊的高級顧問、兒科大夫出身的韋拉亞提披著白大褂開新聞發布會,聲稱冠狀病毒的致死率還不如流感;衛生部副部長哈裡裡奇更聲稱「隔離城市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應對瘧疾的過時手段,中國民眾對隔離措施並不滿意」,建議「大多數冠狀病毒感染者不必前往醫院,在家休息喝水補充維生素就行」。
庫姆城什葉派聖墓的管理者甚至揚言,宗教場所是信眾的避難所,絕不會因為疫情而關閉聖墓阻止信眾聚集、朝覲——儘管聖墓棺槨護欄屢屢被朝覲者親吻,成為疫情傳播的重要潛在載體。
有了中國的前車之鑑,伊朗政府不可能不知道病毒的嚴重性,現在作出這些佛系姿態,恐怕還是擔心如果真的像中國那樣停擺一切應對疫情,伊朗本已被制裁掏空的經濟將面臨滅頂之災。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21日伊朗公布疫情次日,由於伊朗當局遲遲不通過國際反洗錢協議,國際反洗錢組織將伊朗列入黑名單,未來伊朗國際貿易和資金周轉將面臨更大困難,本國貨幣裡亞爾也應聲貶值10%。所以,伊朗現在只能對疫情輕描淡寫,無論如何是不能採取封城這種極端措施的。
另外,伊朗雖然醫療水平發達,醫生技術精湛,但醫療資源卻十分有限。目前是伊朗的流感季,其初期症狀與新冠肺炎十分相似,一旦民眾覺得病毒兇險,一有發燒咳嗽症狀就湧向醫院,恐怕會造成醫療系統崩潰及交叉感染。這種等人不行了再到醫院看病的態度,似乎解釋了為何伊朗冠狀病毒病死率比中國高出數倍(截止北京時間25日19點,95例確診,16例死亡):大量輕症患者可能沒有去醫院,而沒有被統計進確診病例中。
不過,雖然表面上佛系,伊朗政府還是採取了外松內緊的政策,宣布德黑蘭等11省大中小學停課,電影院關閉,大型體育賽事和文藝表演活動取消。德黑蘭地鐵的車廂定期消毒,設拉子關閉市內粉紅清真寺等熱門景點,古麗斯坦省禁止病人親屬探監等硬措施紛紛浮上水面。伊朗宗教機構也在24日裁定冠狀病毒死者遺體直接消毒、包裹、掩埋,而不必交給家屬或走清洗屍體等宗教流程,以控制疫情擴散。庫姆的聖墓雖然繼續開放,但已經取消未來一月內所有大型宗教聚集活動。
民眾:更加淡定
也許是被政府在媒體上的佛系態度誤導,或者是最近幾年制裁、經濟凋敝、街頭示威被鎮壓、民航客機被自己人擊落這種倒黴事見多了,伊朗民眾也沒太把疫情當回事。
一方面,市面藥店上口罩售罄(貌似有不良商家惡意囤口罩抬價),另一方面,德黑蘭街頭戴口罩的人不足20%(眼見不良商家的圖謀破產了),咖啡廳、水煙館、商場飯店依舊熙熙攘攘。學校停課後,有些大學生竟然組團去疫區北方的吉蘭省和馬贊達拉省旅遊度假,氣得衛生部副部長直罵:「停課是讓你們老實在宿舍呆著的,不是讓你們出去旅遊的!」
就我所見,伊朗民眾對疫情最激烈的反應,是吉蘭省Talesh市市民在得知本市Nourani醫院被徵用為省隔離醫院後,在醫院門口大量聚集、示威縱火,並與軍警發生暴力衝突。這些民眾害怕醫院隔離病房會傳染病毒,卻不擔心在隔離醫院門口大量聚集引發的疫情傳播,令我忍不住想問示威者:你們是真的擔心病毒傳播,還是只不過找藉口上街鬧事?
而在中東,伊朗從政府到民眾,這種面對疫情吊兒郎當的態度可坑慘了鄰國。由於疫情中心庫姆是全世界什葉派的宗教朝覲聖地,各國朝覲者及伊朗遊客把病毒帶到了中東各地,伊朗成為地區病毒輸出國:截至目前,巴林1例,黎巴嫩1例,伊拉克1例,科威特3例,杜拜2例,阿曼1例全部是伊朗輸入病例。還有傳言稱,一名伊朗培訓的阿富汗什葉派民兵前往敘利亞內戰前線後被查出感染冠狀病毒,正在戰地醫院隔離中。有人嘲諷,伊朗真是既輸出冠狀病毒,又輸出伊斯蘭革命病毒。
面對此景,中東各國不敢怠慢,除了亞塞拜然,伊朗7個鄰國全都關閉了與伊朗的陸路邊境口岸。伊拉克、科威特、阿曼、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喬治亞等國先後宣布停飛、禁入伊朗航班,土耳其只允許德黑蘭出發的航班入境。伊朗一時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跟伊朗一直經貿往來密切親如兄弟的土耳其,也由衛生部長出來對伊朗敦敦勸導:「你們要是早點把庫姆封城,我們也不會今天關閉跟你們的邊境。」
不過伊朗外交部還是很樂觀,發言人穆薩維稱目前所有的外國管控措施都是臨時的,伊朗疫情將很快結束,管制也會很快取消。
在伊華人的心情卻愉悅不起來,政府松松垮垮的應對措施就不說了,現在各國航線慢慢取消,一旦伊朗疫情真正爆發,大家回國的路都被堵死了。可眼見伊朗這病例輸出的比例,誰也不敢坐飛機回國,萬一身邊是個病人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躲在家裡自求多福。
至於反華情緒,我多有聽聞,比如計程車見到中國人拒載什麼的,更嚴重的還有傳聞說中國人在街上被打。以前因為中國廉價產品衝擊伊朗市場而不待見中國人的少數伊朗人算是又有了個討厭中國人的理由,網上不時有讓中國人滾回老家的極端言論。
當然,疫情根源是湖北政府初期應對不力,讓中國捅了個全世界遭殃的大簍子,全球各地出現的不友好現象也在意料之中。好在伊朗是熟人社會,平時自己在鄰裡間人緣還不錯,大家都知道我大半年沒回中國,也不是病毒攜帶者,目前為止尚未遭遇什麼敵意舉動。
25日,世衛組織代表將考察伊朗應對疫情狀況,不管伊朗如何佛系,接受國際組織抗疫評價考核已不可避免。一旦世衛組織對伊朗應對疫情措施作出負面評價,將伊朗列入受疫情影響地區,伊朗政府和民眾的麻煩才剛剛開始。(文/權文武 發自 伊朗德黑蘭 責編/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