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chid Island
蘭嶼
2017年,第一次來蘭嶼的我
這是我和蘭嶼島相遇的故事。
我在太平洋小島上的家,每當我心碎的時候,我就回到這座島嶼。
每當我來到這裡,島嶼不斷給我力量,帶著我被小島修復的身體和心回到繁忙的城市。
每年三月,伴隨海潮從南方抵達蘭嶼附近海域的飛魚,是達悟人海洋文化非常重要的組成,也是族人社會禮俗規範。達悟族曆法把一年分為三季,分別為陽曆二月到六月的飛魚汛期的招魚祭(Rayun),陽曆七月到十一月的捕撈飛魚結束的終食祭(Teiteika),陽曆12月到2月期待飛魚來臨的冬(Amyan)。
因為認識了作家夏曼藍波安,我來到蘭嶼拜訪他。
1957年,夏曼藍波安出生在西太平洋島嶼,蘭嶼。
這裡是他的家,他的族人祖輩子孫們在這裡長大。這座西太平洋島嶼,達悟語念Ponsono Tao,意思是人之島。「達悟」即是「人」的意思。以海為生的達悟族,秉承南太平洋海島文化,他們的飛魚祭、建築形式與拼板舟儀式等,在原住民中為最獨特的一群。
Friend of the Ocean
大海的朋友
達悟人的傳統木舟
我的朋友夏曼·藍波安,他的家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祖輩子孫們在這裡長大。
「你長大後,不要去遠方。」 那時候夏曼藍波安只有三歲,他的祖父用達悟語對他說。
「為什麼?」 年幼的他不懂祖父的要求。
「你要學習造船。」 祖父意味深長地說。
「為什麼?」 夏曼藍波安不解地追問。
「海洋教會你一切。」 祖父哼唱著古老的歌謠,遠方的太平洋吹來陣陣海風。
長大後的夏曼藍波安,遠離了家鄉。作為島上第一位不靠保送,憑自己實力考入大學的達悟人,夏曼藍波安先後修得淡江大學法語系本科,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碩士。而後秉承海洋民族的天性,木舟放浪南太平洋,前往帛琉、東加王國、西薩摩亞群島、大溪地、夏威夷等地探訪祖先遺蹟。 集人類學者,海洋文學作家一身,在外流浪十六年後,夏曼藍波安從臺北回到蘭嶼,回到他原處出生長大的地方,重新回歸島嶼的生活。
我們是因為大海而認識的。
夏曼·藍波安曾經木舟放浪南太平洋,前往帛琉、東加王國、西薩摩亞群島、大溪地、夏威夷等地探訪祖先遺蹟,並創作《大海浮夢》一書。我也曾搭乘一艘1927年的古帆船同維京人的後代一起航行在波羅的海與地中海三年,拍攝關於《奧德賽》的電影。這樣,我們因大海而連接,因為航海而相識。
夏曼寫的書
「最近創作受挫,難以入睡。」
2017年,我獨自一人搬家來臺北,在這裡做自己導演的首部長片的後期,在剪輯過程中我崩潰了,創作在摧毀一切,也在重生一切。
「爾尼,你要學習好好『哭一場』。」 他立刻回復我,我看著這句話,笑出聲來。
「我想來蘭嶼,來你的島嶼拜訪。」直覺讓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你來,歡迎,此刻小島大雨滂沱。」
Mystic Island
神話般的島嶼
從機艙眺望蘭嶼
從臺北去蘭嶼,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依然需要大半天時間。蘭嶼島距離臺東東南外海49海裡,可從臺東乘飛機或船隻到達。我在臺東機場等候補機票,機場人員大喊著姓名,被喊到的人,一路小跑到櫃檯交錢拿票,通過簡易的安檢,走到機場跑道入口,那裡停著一架19座小飛機。
19個人中,有返鄉的達悟人,做生意的漢人,還有遠方遊客。沒有普通民航例行的通告,飛機關上門便開始加速起飛,發動機與機翼劇烈震動,在顛簸與搖晃中,我們遠離地面。
在達悟族的創世神話裡,島嶼是由一位南方來的神所創造。
我在晃動中遙望海面,由海底火山爆發形成的連綿群山逐漸進入視野,那是神話般的島嶼風景。在這場短暫的飛行中,我與世界似乎在一起強烈地共振,一些堅固不可磨滅的事物在這場顛簸中消失了,我降落在蘭嶼的土地上。
機場候機廳的牆上,一排排的文字與照片介紹著這裡的故事。達悟人靠海為生,熟悉潮汐變化,親近海洋的脾氣,知曉飛魚的時節。關於飛魚有一系列的儀式與祭典,例如漁船結成祭,飛魚魚祭,船組招魚祭,個人漁家祭祀等等。在捕撈過程中也有諸多的神秘禁忌,例如不可食用別的部落捕的魚,必須整條吃不可切片等。飛魚祭是達悟人的信仰儀式和文化傳統,一系列祭儀也蘊含著島嶼的自然科學和對自然的尊重,以及永續生態的概念。
看到最後,作者正是夏曼·藍波安,這個時候,滿身泥巴的夏曼走進機場,他擦了擦汗,抬頭微笑,說他與兒子正在幫太太搭涼亭。
Raponan
藍波安的意思:有很多朋友,抓很多魚
藍波安與爸爸夏曼在搭涼亭,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藍波安是夏曼藍波安的兒子,夏曼是爸爸的意思。
在達悟族傳統中,一個人出生的時候,爸爸的名字就要改成兒子的名字,母親則是改姓為西楠,即是媽媽的意思。
如果我是達悟族人,我的爸爸就要叫夏曼爾尼。
藍波安的媽媽在書房幫我鋪好床鋪,我叫她阿媽,阿媽說,她一下午都在給芋頭田洗澡。她說話像個孩子,我忍不住想叫她媽媽。藍波安與爸爸夏曼在搭涼亭,點火燒草木驅趕蚊蟲,涼亭不遠處是一片芋頭田。
在達悟族,男人造船下海捕魚,女人持家照顧芋頭田。芋頭不僅是傳統食物,還是祭祀儀式的貢品,典禮結束後,芋頭分享給部落親人,傳遞著感謝與祝福。
西楠媽媽著傳統服飾參加祭典的老照片
兒子叫藍波安,爸爸叫夏曼,媽媽叫西楠,兩個妹妹正在城市打拼。我一個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常年在外奔波勞碌,很多時候我都忘記我的家在何方。秋風吹來,離月圓還有一周。
父子倆帶我去青青草原,在島嶼南端一片隆起的珊瑚礁臺地上,在秋天傍晚的和風中,太陽溫柔地落入海裡。夏曼說,在漢語課本中我們總是寫太陽落山了,而在他的生命記憶裡太陽是落海。我們走到懸崖邊,藍波安指著海底,那裡暗礁密布激浪不斷回流撞擊,他說,那是爸爸過去下海打魚的地方。
藍波安的達悟語意思是:認識很多朋友,抓到很多魚。
他們在這片珊瑚間捕魚
Stars, Where the Soul Stays
星星是靈魂的居所
當太陽落入大海深處時,月亮從海的另一邊升起來。
我們開車去附近的部落吃飯,我在車上一直講話,不小心,我們撞到一隻小貓。我內心一沉,想那小貓一定沒沒命了。我覺得那是我的錯,是我從城市裡帶來的厄運,Anito是達悟人對惡靈的稱呼。藍波安跳下車,夏曼說,我們給貓貓說聲對不起。藍波安走到小貓面前蹲下來,它在顫抖著慘叫。我捂著臉,手足無措,不敢去看,血流在地上。藍波安把手放在小貓臉上撫摸它,讓它鎮定,讓它平靜地死去。他安靜地蹲在路邊,貓貓的聲音逐漸弱下去了,他將手放在它的頭上。
我們抱著小貓的屍體,走到一處海邊空地。藍波安跪在地上,用手刨土將小貓埋葬。他說,我們一起祈禱祖靈讓它一路走好。我雙手合十,放在心上,看著遠方的天空,星星在黑夜中閃光,我哭了。
「島嶼會帶走你的煩惱。」藍波安對我說。
夏曼·藍波安在家裡後院寫作,寧靜的島嶼時光
月亮懸掛在夜空頂端的時候,我們在後院泡茶。夏曼問我,你的電影在講什麼。我很認真地講述,拍攝了四年多,我在波羅的海與地中海的海域奔波不停,我拼命講述著。他聽完,給我倒了杯茶說:「在我小時候,他媽媽指著天上的一顆星星說:『切格瓦(他出生時候的名字),從你出生時,這顆星星也叫切格瓦,從此以後,這顆星星會陪伴著你長大。』」他說:「爾尼,不要忘記我們還會發芽的身體。」
夏曼爸爸的書房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地中海上,掌舵著一艘1927年的木質帆船。這時候水手對我說:「爾尼,就是這顆星星!這是我們的星星。」凌晨三點了,月亮變成紅色落入海中,天空進入徹底的黑暗。我抬頭,滿天的銀河星辰,水手指著天上:「爾尼,你要學會跟隨星星的方向航行,古人就是這麼航海的。」
我睡在夏曼爸爸的書房,書架豐盛如海。我看著《黑麋鹿如是說》睡著了,早上藍波安家裡的貓貓走過來磨蹭我的臉,我拿起《鯨與海豚的圖鑑》翻開看,突然意識到很久沒這麼踏實地醒來了。不知何故,這裡讓我安心。
The Pier Led You Away
離家的碼頭
夏曼爸爸去碼頭搭船。
他只有十六歲時,也是從這個碼頭出發,去城市求學。
「爸爸媽媽,真對不起!我一定要踏上這艘船,不然,等我長大之後,只有穿丁字褲的那個命,沒有辦法改變我的前程。」
夜晚捕飛魚的男人
一邊打著零工,一邊讀書。作為島上第一位不靠保送、憑實力考入大學的達悟人,先後修得淡江大學法語系本科,清華大學人類學碩士。這裡是島上的達悟人出發的起點,碼頭連接著對岸的城市文明與社會秩序。然而在上個世紀末,臺灣的城市文明並未有原住民文化的一席之地,達悟族被稱為山地山胞,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歧視與排擠。
大學畢業之後,夏曼·藍波安留在臺灣工作,打各種零工,搬過水泥,開過計程車。風餐雨宿,生活艱苦。
原住民一直以來遭受到外來者的侵蝕,遭受著種族歧視、文化適應與同化的問題,達悟族也不例外。因沒有手寫的文字,在歷史政治的轉變中,只能通過外來者的觀點,留下自己的歷史印記。1897年日本人類學家烏居龍藏的調查報告誤稱達悟族人為雅美人,直到98年才更正修改。1981年,政府在蘭嶼建核廢料場,至今島上的居民與環保人士仍然在抗議。
核廢料場外的牆面上,島上的居民憤怒的抗議宣言
今天碼頭上,熙熙攘攘,遊人如織。
旅遊促進經濟發展,也幫助城市居民理解部落的文化。但當旅遊業發展不平衡時,則成為一種變相殖民,經濟模式改變,環境衝擊與資源消耗,造成了對本地傳統文化的破壞。2013年政府在部落建立混凝土預拌廠,2014年小島第一家連鎖便利店進駐,皆遭到部落族人抗議反對;觀光客觸犯部落禁忌、漁船盜採珊瑚礁的新聞層出不窮。觀光客獵奇心愈加洶湧,真正的傳統愈變敷衍,正如失去靈魂的樹木。
這場資產主義與本地文化間無法消解的衝突,看似無解。
16年後,夏曼藍波安從臺北回到蘭嶼,回到他出生長大的地方。
夏曼·藍波安在捕魚
從漢語名字改回達悟語名夏曼·藍波安,三十多的他,重新學習做達悟族男人的傳統生活技能,伐木造船潛水捕魚。他劃拼板舟在海上捕魚,滿天的星星如同天空的眼睛。神話傳說在遠古的時代,達悟人從地下人(taoro teiraem)那裡學得造船方法,以麵包樹及龍眼樹造拼板舟捕撈飛魚。造船,是每個達悟男人的儀式。在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浮夢》裡,他寫道:
「記得1999年的夏季,我去父親的林園伐木,父親已經是82歲的老人了。他跟我說:『在砍那棵樹之前,你必須跟樹的靈魂說話——當我完成了我的船,山林裡的小小魔鬼,你們將有豐富的禮物。所以請你們幫我伐木,讓木塊早早回到我的家。』我突然頓悟樹的靈魂是存在的,那時候我突然感受到父祖輩伐木時,對生態環境生靈的敬畏信仰。我通常把它收拾在我的心裏面。」
夏曼·藍波安指著書房一角說:就是那個角落,我在這張桌子上寫了好多本書。
四十多年過去了,今天他又要從碼頭出發。海浪一如既往拍打著碼頭的船隻。他榮獲臺灣重要的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要去臺北辦理獎項事宜,但很快會再回來,因為要帶兒子藍波安上山伐木造船,正如他父親教給他的,他再教給自己的兒子。
在遠古的時代,達悟人從地下人(tao ro teiraem)那裡中學得造船方法,以麵包樹及龍眼樹造拼板舟捕撈飛魚。一位地底人的長老親切又友善的帶領達悟族人認識他們的文化與生活,地底人長老對他們說:「造船所需要的一切都取自於大自然,必須尊重造物者和我們居住的大自然,才能合乎造物者的心意。切記造船是一件非常莊嚴又神聖的事情,需要男女分工合作才能完成。」
地底人吩咐達悟族女人要勤勞耕種,費心飼養家畜,因為這些都是祭船儀式中必備的祭品,也是用來分送給親朋好友的禮物;而男人除了要幫助女人開墾土地,造船時更要尊重山林,並且彼此商量、尊重有經驗的長者的決定。
「如果祖先的神話傳說是真的,孩子,你就是延續神話的人。」
The Child Who Came Home
回家的孩子
家族世代相連,親人們遍布全島
每天,我坐著藍波安的機車後面,他帶著我環島。
蘭嶼島面積約46平方公裡,環島一周約38公裡。紅頭山為主峰,山脈起伏連綿。達悟人傳說,為了讓出海的族人平安歸來,會在山頭燒火導迎,以此命名。島上有七個部落,分別是紅頭部落Imrod, 漁人部落Iratay, 椰油部落Yayo, 朗道部落Iraraley, 東清部落Iranumilek, 野銀部落Ivarinu。
蘭嶼地圖
吃著檳榔,喝著米酒的達悟族婦女
「阿夠改!(akókay 達悟語的你好)」
「阿尤咦!(ayoy 達悟語的謝謝)」
每每路過部落,都會遇到藍波安的哥哥姐姐,熱情地與他問好。整個島上都是他的親人。我在車座後面大吼「我好羨慕你啊!」他笑著說:「有老家的人是幸福的。」
藍波安剛剛過了31歲生日,二十多歲時,他作為實習水手跟隨裝滿煤礦石的貨運船來回哥倫比亞,穿過印度洋,經過危險的索馬利亞海域,由蘇伊士灣進入地中海,穿過直布羅陀海峽,橫跨大西洋。巨大貨輪航行在大海深處,大浪襲來,海波暗湧,最危險的時候,他險些掉入海底。西楠媽媽坐在我的床頭給我講家裡的故事,丈夫在外打拼,兒子在外航海,她在蘭嶼想念親人,講著講著就流下眼淚。
「有沒有什麼時候,你覺得蘭嶼離你很遠?」我問藍波安。
「每每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蘭嶼離我很遠很遠。」他說。
海風吹來,清風明月,當初離家的孩子們都回家了
兩年前,藍波安回到蘭嶼,和爸爸一樣,他開始慢慢在部落傳統文化中重新修煉自己的生命。
漁人部落的叔叔給藍波安打電話,他捕到了一隻大魚浪人鯓。傍晚我們拿著米酒,去叔叔家吃飯,藍波安的媽媽西楠帶來了自己田地裡的芋頭。媽媽西楠嚼著紅色的檳郎,喝著米酒,大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線,真是用生命在大笑的人呀。這時候她唱起歌來。
離家返鄉的人啊,讓我給你唱一首歌。
這個時候,清風拂面,秋月當頭。我的內心某個部分突然擁有的確切又踏實的故鄉的形狀,好踏實,好喜悅。
我很久很久沒回家了,我突然想到出生的地方。自小我就在外奔波不停,試圖自己去尋找充滿挑戰的生活,創造充滿生命強度的體驗。第一次,我這樣想念我的家。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是有家可回的人啊!
大自然啊,我們創世的神,你先創造了旅程,然後給予懷疑,最後人類方可歸鄉。
所有的一切其實是一條回家的路。
漁人部落的叔叔阿姨們唱著傳統達悟歌謠
我決定回家了。
「爾尼,你回家,你就是家人的中秋。」
阿尤咦(達悟語的謝謝),我在太平洋小島的家。
在蘭嶼島,劃平板舟的爾尼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