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
領我們去新郎家的努爾艾力,是劉明新疆師範大學的校友。新郎家也是院子裡有一對手鼓、一對鷹笛,還有一對又一對的跳舞的。男家與女家的較勁,一是看哪家的客人來得多,二是看哪家的跳舞的跳得好。
我們同樣在男家吃了羊肉和抓飯。男家也同樣是一撥一撥的客人來,一盤一盤的抓飯端。客人川流不息,好像哪個房間都是臨時餐廳。因為遠道而來的多數被安排在鄰居家,所以端盤子的要不時走出院子,端吃的端到鄰居家去。
主人與客人的見面,長輩與幼輩的見面,男人與女人的見面,塔吉克有各種不同的禮儀。對老人是吻手心,對孩子是吻額頭,男人間是碰手背,女人間是碰臉頰,關係親密的女人會彼此吻嘴唇,這些見面禮在婚禮上蔚為大觀。
塔吉克女人的美麗,不惟其容貌的娟秀,更有舉手投足的自然。我在街頭碰到一位漂亮姑娘,我問能否給她拍一張照,她溫和而堅定地拒絕了我的這個請求。後來在藝術中心又碰到了這位姑娘,她熱心給我講解塔吉克文物,但不許我拿相機拍那些文物,其態度依然是溫和而堅定。沒想到的是,這位姑娘也出現在婚禮上,她認出了我,朝我點頭致意,結果我不但如願拍到了一襲紅衣的她,而且拍到了她那優美迷人的舞姿。
新郎的迎親是在第二天。我們是隨著新郎的迎親車隊去新娘家的。我和劉明擠上其中一部卡車。我懷疑卡車的鋼板和輪胎將承受不住這一車人的重量和狂歡。手鼓繼續在打。口哨聲此起彼伏。而最響亮且最有節奏感的是,一聲又一聲的「喔、喔、喔」。這時候,我也忍不住忘情地「喔」起來,旁邊一個小夥子拍我的肩膀鼓勵我。
來到新娘家的院子門口,新郎和他的兩位伴郎都坐在花車裡耐心等候。其等候的時間,不是以秒、分、小時來計算,而是好像永遠被遺忘的那種悠長。填滿這個時間的仍然是手鼓、鷹笛和鷹舞。現在是男家、女家零距離的較勁,男家的圈子在外面,女家的圈子在裡面,兩家的舞蹈主持都大聲吆喝,一是怕沒人上場,二是怕圍觀的走開。那可是人山人海的場面,圍觀者越聚越多。一個替好萊塢拍電影背景的拍攝組,居然放棄了當天的工作,把鏡頭全對準那些跳舞的塔吉克人,而不是他們的劇組演員。
舞蹈主持一隻手揮舞綢條鞭,一隻手揚起圍觀者中某人遞來的一張紙幣。那紙幣多數是兩元的或五元的,偶爾也有十元的或五角的。舞蹈主持高喊某人的姓名,將紙幣揮舞在被激賞者的頭頂。而另一種激賞則來自男家、女家,被公認為跳得出色的會得到主人提供的一塊紅綢布,或搭在肩上,或系在腰間,十分顯赫耀眼。不過多數獲獎者會厚道地把這種獎品退還給主人。
終於在某個時刻,新郎被大家遺忘後又想起來。眼眶上點了白點面譜的新郎及伴郎已經站在院子門口了,打手鼓的在新郎背後越發熱烈地敲打,有節奏地激發男家的聲浪一次次碰撞那扇緊閉的門。娶親的艱難,僅在儀式上就給了新郎一個考驗。
又在某個時刻,那扇門終於被打開,新郎被迎到正屋裡,筆挺站在炕前。隔著阿訇,披紅蓋頭的新娘站在炕頭的毯子上。阿訇照本宣科的念經及提問我一句也聽不懂,而男家代表的回答也肯定是儀式化的,因為我發覺那人不時看一眼拿在手上的紙條。我明白儀式的隆重及刻意,於民族於宗教是至關重要的。民族傳統或宗教教義,往往是在儀式中得到認同的。而儀式的濃鬱氣氛,必然強化這種認同感。
區別於其它民族的是,塔吉克人將鹽和麵粉寓以更多的人文信息。著名的塔吉克諺語是:「情人的心兒像鹽一樣鹹。」這是講情人的多情而不是鹹苦。在婚禮上,阿訇要給新人撒麵粉,撒在他們的左肩上,以此祝福新人新婚幸福。
互換戒指後,新郎就可以站在新娘身旁了。等正屋裡男家迎親的全坐成面對面的兩排,面對羊肉、抓飯及水果時,他們這才結束長久的站立,得以輕鬆片刻。迎親者中就劉明和我不是塔吉克人,而劉明對塔吉克習俗的熟稔,以及他對我的現場指導,使我們贏得較多讚許。
新娘突然哭了。就要走出娘家的院子了,突然不肯走了。這時候,新郎得再次耐心等待。新娘及新娘家人的哭泣,是塔吉克婚禮中悲喜交集的一幕動人場面。人間的悲歡離合,叫人於這一刻看得最真切。
叼羊
新娘被迎到男家的儀式,是男家請來的阿訇主持的。男家的撒麵粉程序,好像更為隆重而持久。這時候,努爾艾力從人堆裡找到劉明和我,要我們趕快去金草灘看叼羊,賽義德將親自駕他的三菱越野車送我們去。
賽義德是阿拉伯語的尊稱。嚴格意義上的賽義德,僅限於穆罕默德叔父阿巴斯和阿布·塔立布的後人,以及阿里·伊本·阿比·塔立布與穆罕默德之女法蒂瑪的後人。塔吉克人的賽義德,是否與穆罕默德出身的哈希姆家族有血統關係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阿拉伯人對賽義德如何尊重,塔吉克人對他們的賽義德也如何尊重。
曾有人開劉明玩笑,對他講,第一次見賽義德必須下跪。劉明對塔吉克人的尊重,使他相信了這句話並打算這樣做。可就在最後一刻,智慧突然壓倒感情,這位年輕學者十分得體地吻了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賽義德的手心,而不是朝他跪下去。
金草灘就是我在古城堡上看到的那片遼闊草地。前面是蜿蜒於草灘上的一道湍急溪流,越野車不作任何停頓就開了過去。賽義德把我們送到這裡就掉頭走了,他和努爾艾力要忙別的事情去。叼羊的馬群從遠處飛奔而來,我趕快打開相機鏡頭,對準馬群中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馬拉焦距。我沒料到的是,眨眼工夫,馬群就朝我衝過來。就像西班牙鬥牛節逃避牛的追逐的那種驚險場面,我和劉明嚇得掉頭就跑。幸好馬群突然拐彎了,拐向我們左側的一個淺坑,我們有驚無險。
那個淺坑的直徑大約70公分,誰把搶來的羊扔進去,誰就贏得一份獎品。婚禮期間的叼羊獎品通常由男家、女家一同提供,有時是一條毯子,有時是一臺電視機。獎品的激勵,往往極大刺激著叼羊手的血性和勇毅,即使前面三十匹馬擠成了一團,也要衝上去搶。搶奪的時候,把馬鞭咬在嘴裡,兩隻手抓住羊腿或羊尾巴,臉上是兇悍而堅定的表情。一旦得手,就要立刻殺出重圍,策馬跑向遠處的那個坑。馬匹奔跑的優美弧線,往往不久被堵截者破壞掉。若被成功堵截,又一場搶奪將重新開始。而馬匹的高大強壯,迅速理解主人意圖的敏捷反應,是叼羊手能夠贏得獎品的必要條件。突然我想到一件事,這地方是漢代大宛國的近鄰,這兒的高頭大馬,應該有汗血馬的血統。
草地上有兩個投羊的淺坑,彼此相距三百餘米。遠處有一個簡易圓形看臺,它離那邊那個淺坑很近。因為看臺上有木樁及臺階,在那兒看叼羊又安全又看得清楚。當時看叼羊的寥寥無幾,不及騎在馬上的叼羊手多。因為這本來就不是觀賞性的表演,而是拚搏獎品的血性爭鬥。最後的散場,叼羊手一個個從馬背上跳下來,據說是當天的獎品已經發完。
返回的路上我們碰到幾位法國遊客,劉明用英語跟他們講塔吉克人的叼羊,講塔吉克語屬印歐語系東伊朗語族帕米爾語支。他詳細講解印歐語系的語言特點時,完全忘了他的聽眾就是講印歐語言的。劉明對他所研究的塔吉克民族的熱愛是情不自禁的。記得我們坐班車來塔什庫爾幹的路上,他曾這樣問過我:「哪兒的天這麼藍,水這麼綠,草這麼黃,雲這麼白,人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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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言:阿福遊記集《哈薩墳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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