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星際探索是一條不歸路,這才是現實主義的認識,反而總能回家的執念,是很美國傳統價值觀的一種浪漫主義。
作者:廖偉棠(騰訊·大家專欄作者,香港作家,現代派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從二十年前的《阿波羅十三號》開始,「回家」就成為了西方科幻電影的一個主要題材。這兩年更是,《地心引力》是對這主題的完美闡述,把外在的回歸地球與內在的心理創傷治癒平行交織;《星際穿越》則糾結於拓荒精神與戀棧故地的矛盾,但無可否認「家庭」是這史詩全篇的最重要紐帶。
至於今年年度科幻大片《火星救援》,更單純地線性直述一個落單太空人的荒島求生與獲救回家的過程,通篇實用主義硬科幻與這簡單的敘事相配,幾乎可以命名為《火星生存指南》,惟其直來直去,本片比前兩部更通俗易懂,票房的勝利也可以預期了。
據說NASA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表態高度讚美這部踏實的電影,我卻不免有點失落。遙想最偉大的科幻電影,1968年的《2001太空漫遊》,裡面基本沒有提到「回家」的問題,寇比力克與他的木星遠徵者壓根沒工夫回望地球,而是深深沉醉在「這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帕斯卡爾語)之中,思索的是存在者「大家」的終極問題,非某星某國某政府更無小家的存在。
星際探索是一條不歸路,這才是現實主義的認識,反而總能回家的執念,是很美國傳統價值觀的一種浪漫主義,具體到《火星救援》上甚至有點媚俗了。宇宙中的孤獨是人類的宿命,被遺棄在遙遠的火星上悵望地球的方向,那才是全片最詩意的地方。
《火星救援》劇照
沒有距離就沒有鄉愁的存在,宇宙級別的鄉愁,也許才是科幻作品精神內核最打動我們的地方。「未來」的想像走得越遠,越是回不去我們越產生這麼一種受虐式的流亡者快感,在劉慈欣《三體》、丹·西蒙斯《海伯利安》這種以千年為尺度的狂放跨越,就是這種快感的極致。
關於鄉愁,有詩人說過:「還有另一種創作者,永遠被『遠方』吸引,曼德爾斯塔姆般充滿對『世界文明的鄉愁』,是這個地球的文明,不是一城,一國,一個群體,一種或兩種性別,不僅僅是。而是對宇宙之繁衍變幻的迷戀。」這樣去理解,便能領會《2001太空漫遊》的鄉愁,乃是對宇宙本身所起源之處、高等智慧生物的精神源頭的鄉愁,地球不過其中一斑而已。
冷戰後的NASA日趨保守(沒有戰備競爭的壓力,也因此難以從安於和平的議會取得撥款),應該是遺忘了鼓勵一個人類而非一個政權踏上徵空之路的那種對宇宙的鄉愁情感。要不是近年太陽系內探索頻傳捷報,先驅者號、旅行者一號、好奇號等的收穫驗證了幾十年前的想像力,NASA不會進取到每幾個月做出一次「驚人發現」的發布。
這次給《火星救援》高調背書,自然也和火星上發現水有關——9月26日,NASA科學家報告,火星探測車好奇號發現火星土壤含有豐富水分,大約為1.5至 3重量百分比,顯示火星可能有足夠的水資源供給未來移民使用。這一發現雖然未能出現在幾乎同期公映的電影中影響劇情,但某種程度它為NASA未來進一步取得撥款進行火星探索打了保票——這才是電影中一系列「戰神」火星任務的發展基礎。
9月26日,NASA科學家報告火星上發現液態水
美國太空探索資金頗受公眾情緒和輿論影響,電影中NASA的公關如此憂慮火星消息的反響,並非搞笑,因為歷史上已經有過好幾次因為徵空任務失敗而導致NASA被緊縮撥款的事情。《火星救援》裡的救援成功,無疑也能給那些既興奮於火星發現又擔憂危險的普通人一種精神激勵——NASA從來都懂得這一點。
電影是很容易被利用成宣傳工具的,但電影導演自身必須有「電影並非宣傳工具」這一認識。《火星救援》的導演雷德裡·斯科特畢竟是拍攝過《異形》、《銀翼殺手》的大師級導演,在電影的好幾個關鍵位置呈現出自己對科幻的拿捏力度——但也必須承認,那太少了,你基本不能相信這是拍攝過顛覆性科幻、賽博朋克代表作《銀翼殺手》的導演所為,因為這部《火星救援》最缺的就是顛覆性。也許,雷德裡.斯科特後來拍太多美國主旋律片如《角鬥士》、《黑鷹墜落》等,已經不太知道顛覆為何物了。
實際上,相對於小說原作《仿生人會否夢見電子羊》,《銀翼殺手》是更為主流和遜色的。我未看過《火星救援》的原作,但深感一個絕佳題材被導演浪費了——關鍵的是魯濱遜式的主人公怎樣在火星上絕境求生,而非如何被救援回家,而絕境求生當中最關鍵的是戰勝孤獨感與絕望,這點的刻畫在電影裡非常簡單。一個人被遺棄在比荒島還要荒島的火星上,這裡可以挖掘的心理深度可以大做文章,幾年前的冷科幻傑作《月球》就極好地渲染了這種孤獨,和一個人在被遺棄狀態下的脆弱。畢竟,科幻除了探索未來,更直接的還是探索我們內在宇宙:人性的一種蹊徑,當人被置身赤裸裸的星際空間,他的所有人性都會被放大。
馬特·達蒙飾演的主角馬克過分強悍,他的自嘲:「世界上第一個一人獨佔一個星球」、「我是太空海盜」、「環形山第一個殖民者」等等無一不流露出那種美國拓荒殖民者的心態,這和美國登陸月球就插上星條旗是一個思維。然而火星和他是什麼關係呢?宇宙和他是什麼關係呢?電影無從思考,僅僅如獲救之後擔任太空人教官之時的馬克所說:太空它不會跟你乖乖合作。這樣一種敵對的、徵服者與被徵服者的關係,雖然也是進入星際空間的必須,但未必是星際空間接納你的理由。
火星救援》中,馬特·達蒙飾演主角馬克
電影的宣傳主題很直接:BRING HIM HOME!然而反諷的是,電影裡完全沒有出現馬克在地球的家和家人,他提到他的父母,然而他和父母之間連短訊息都沒有傳遞一條,別的太空人行李裡都有家人照片,他的呢?真正的家庭的欠缺描寫,是一大敗筆,同時又過分地強調某種一廂情願的「天下一家」。當今西方社會對穩定的依戀,對未來的自欺式樂觀,如此種種都是「天下一家」幻象的肇因。
最後讓我有小小劇透吧,《拯救大兵馬克》,不,《火星救援》裡面出現了三大神祇:基督、拓荒者號和中國,都以微妙的隱喻保證了馬克的生存。
基督十字架是火星基地上唯一一個可燃物,它帶來了火,火製造了水,它象徵的當然是西方文明的基石:基督分享他的血和肉以拯救世人;1996年遺留在火星上的拓荒者號被馬克尋獲,它重建了和地球的通訊,它象徵的是NASA傳統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精神;中國則有條件地與NASA合作,以「TAI YANG SHEN」計劃的火箭為拯救隊送上了補給物資,它象徵的是如今西方對中國的期待:「TAI YANG SHEN」太陽神雖然是阿波羅的山寨版,倒也未嘗不可成為後者的後備輸血者。
三個神祇,誰是最關鍵的呢?從隱喻的角度來說,我選擇拓荒者號,因為它建立的是全新的價值觀,源自早年太空探索的冒險精神,讓人學習地外生存的新法則,它將帶領科幻回到真正的家:完全未知的黑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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