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8日,日本千葉地方法院開始拆除成田機場附近的「機場反對同盟」的團結小屋。當天,現場約30名反對同盟的成員進行抗議,聲稱「不允許強制執行」。
這一場景再度喚起世界輿論對於成田機場釘子戶幾十年抗爭的關注。
很多人不知道,成田機場的鬥爭,持續40多年,浩浩蕩蕩又血雨腥風,稱其為日本戰後最激烈的社會鬥爭運動之一也不為過。成田問題,早已經超出所謂釘子戶或者抗強拆的範疇,成田鬥爭,伴隨著日本社會的風雲變化,起起落落。
「成田運動蔓延半個世紀,中間有迂迴發展,各種變數、起落,利益方不斷地轉換,不是線形發展的,可以說錯綜複雜、一言難盡。」日本問題研究者劉檸接受時代周報採訪時感慨。
處理不利引發數十年成田鬥爭
常去日本的人,沒有人不知道東京成田機場。某種程度上,大型國際機場如同國家的名片,一如西斯羅機場之於英國,甘迺迪機場之於美國,戴高樂機場之於法國。
但成田機場本身卻不是一個「完整」的機場,比如在一定時間裡,成田機場要關閉跑道,又比如成田機場的跑道總是有點奇怪。
這是因為多年來,一群「釘子戶」堅守在那裡。
成田國際機場的建設計劃始於上世紀60年代初期,由於日本經濟的高速發展,當時作為國際航線主力的羽田機場已經不堪重負,而當時東京的土地又嚴重短缺。本來計劃在東京灣內填海造機場,但受限於當時的工程技術並不能達到要求,政府只得考慮將新機場建在東京都旁邊的千葉縣。
「其實日本準備在千葉縣境內修建機場。一開始選的是富裡市,其實那裡的條件比成田還好,但就是因為那裡的居民抵抗得更厲害,所以才改為成田的三裡塚。日本土地是私有的,國家不能不經允許奪走居民的土地。這是成田鬥爭的直接誘因。」劉檸介紹。日本政府還有一個算盤,就是那裡的主要土地屬於宮內廳下總御料牧場,是國有地,容易解決。
「在日本,如果不能取得當地居民的同意,政府是不能進行『強制撤去』(強拆)的措施。在建設機場時,對於那些不同意搬家的居民,政府會採取給予一定的補償,然後在這個基礎上於居民的家宅附近開始機場建設。正因為如此,所以在成田機場附近,乃至機場的範圍內,都有當地普通居民的住宅。這也導致了成田機場的效率和運作受到了嚴重影響。」日本飛行員加藤昇之對時代周報記者表示。加藤昇之曾就職於日本全日空公司。
1967年6月17日,在千葉縣成田市三裡塚、芝山地區修建機場的方案被提了出來,7月4日被佐藤榮作內閣批准。但是,日本內閣沒有與當地居民溝通就輕易拍板,所謂的御料牧場,只佔全部使用土地的四成不到,為居民更換土地的選址也沒有做好,這種輕率的做法激起了民眾的極大反感。直到1971年時,抗議者在寫給首相佐藤榮作的題為《白骨的怨恨》的信中,表示他們的目的不在於經濟補償,「如果你能夠讓我信服,如果能讓我感到服氣,就是不要補償,我也會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土地財產拱手相讓」。信中指出,日本政府強徵農民土地,是對民主的踐踏,「此後,便是暴力的強權政治:『你礙事,就請走開!』」
當地居民成立「機場反對同盟」,對政府進行反抗。在當地民眾奮起反抗的同時,各地工農、學生和環保組織也都給予聲援或直接派代表參加。日本左翼的強勢介入,把這場保衛家園的運動政治化,這是當時很多人沒有預料到的,隨後,成田鬥爭迅速失控疾走,很快呈現暴力化。
劉檸認為:「不得不承認,一開始日本政府的做法比較簡單粗暴,雖然可能沒有發生『強拆』行為,但還是激化了矛盾。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是日本左翼運動的高峰,左翼政黨都把這個事情作為反抗政府的一個重要戰場,有些政黨當時還沒有放棄武裝奪權。在這種狀況下,成田鬥爭呈現出暴力化的狀態。」
「當年的成田鬥爭,對於我來說也算是頗為久遠的事情了,現在的年輕人說起成田鬥爭,和以前的人沒有什麼共同的感受。其實此事並非一件單純的強拆案例,實際上是涉及到被左翼的黨派鬥爭利用的問題。極左過激派圍繞著這個問題展開的種種鬥爭,和日本高速經濟成長期一般家庭所追求的獲得富裕的生活,實際上完全是兩個世界的東西。」日本專欄作家福島香織對時代周報表示。
從「東峰十字路」到「成田現地」
警察和抗議者的衝突在1971年9月16日達到頂峰。1971年9月16日到20日,日本政府實施第二次徵地行動。各地趕來的抗議者超過5000人,千葉縣則出動了5300名警察。雙方衝突造成3名警察死亡,475名抗議者被捕,150多人受傷,這次事件被稱為「東峰十字路事件」。事件發生後,抗議者東三之宮文男以自殺表示抗議。
東峰十字路之戰,算是讓日本政府拿到了第一期的建設土地,但反對者又建起了一座可以妨礙飛行的鐵塔。1977年5月6日,政府強行拆除鐵塔,兩天後抗議者和警察衝突,造成1人死亡,稱「東山事件」。5月9日,反對派進行報復,襲擊附近的派出所,造成一名警官死亡,稱「芝山町長宅前臨時派出所襲擊事件」。
1967年至1978年間,三裡塚共爆發過56次衝突,其中4名警察和1名示威者死亡,3100名警察和5000名抗議者受傷,1900人被逮捕。但此時日本正處於一輪輪紅色高潮的影響之下,被左翼運動所籠罩,成田機場反對同盟與前期的反越戰、後期的反對伊拉克戰爭、衝繩民眾反對美軍基地活動互相支持,遙相呼應。日本左翼甚至宣稱「成田機場就是一個美軍軍用機場」,要求鬥爭到底。
當時的三裡塚儼如戰場一般,可以說是一處「武鬥的盛會」。反抗者修建了大量簡易要塞和前線戰壕,還設立非軍事區,還會使用燃燒瓶一類的武器。警察方面每次也是嚴陣以待,大量使用機動隊(類似於防暴警察)清場,雙方攻防拉鋸,這些場景都是今人不可想像的。當地居民甚至組成青年行動隊、少年行動隊、老人行動隊、婦女行動隊等,個個視死如歸。
終於在1978年第一條跑道完工並預計在3月30日正式開放運行之際,成田鬥爭再臨高潮,3月26日,以極左派別「第四國際日本支部」為主力的遊擊隊攜帶燃燒瓶駕車衝入機場控制塔臺並進行了肆意破壞,砸毀大量設備。導致機場延期到5月20日開放。這還不算完,反對派又繼續進行「百日鬥爭」,包括在機場附近升起氣球、燃燒輪胎,以阻止航班飛行。
「成田鬥爭歷時30多年,非常漫長,最初的目的到後來就變質了。而且不再是追求土地的保有或者要求換一塊地之類,而是變成極左派的年輕人們集結在『成田鬥爭』的大旗下,把那裡變成一個武鬥場,通過這個來追求存在的意義。這種武裝鬥爭以及反映出的社會主義思想,並不容易得到日本人的共鳴,其實並不能得到一般日本人的理解。」福島香織認為。
為了保護半運作中的機場,一萬名以上的防暴警察長期在成田機場戒備,更設置監視塔、探照燈、電圍欄等。1978年到2004年的26年間,日本發生的700多起「遊擊事件」中,大約500起都與成田機場問題有關,這些事件造成13人喪生,其中5名是警察。機場開始營運後政府依然高度緊張,機場周圍遍布著金屬柵欄,警察全副武裝地在瞭望塔上巡邏。旅客在進入候機大廳前其行李都要經過嚴格的安全檢查,以防止恐怖活動。
1985年10月20日,約3900名反對者在召開全國集會,警察包圍集會場所引發衝突,惡鬥持續兩個小時,59名警察受傷,3臺裝甲車被嚴重毀壞。反對同盟241人被逮捕。這場成田機場啟用以來最大規模的衝突被稱為「成田現地鬥爭」事件。
「但另一方面,日本政府實際上也藉助了這個事情在試圖擴大自己的權力範圍。當時有一個現象,就是警視廳的長官可以列席閣僚會議。照理說警視廳只是東京警察局,其局長不應該出席類似活動,但正是因為當時社會運動非常的激蕩,才有了這個非常態的處理。所以,日本左翼和政府在成田問題上都是互相利用的,都企圖藉此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劉檸談道。
對於強烈的反抗,日本政府認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農民反對運動,而是破壞法制、挑戰民主制度,將會對相關行為進行徹底的檢舉和取締。就這樣,反抗也反過來強化了強制措施,日本政府制定了《成田治安限時立法》,在國會通過時僅一人反對(曾任東京都知事的小說家和演員青島幸男)。千葉縣警察還成立了專屬的機動隊「新東京國際空港警備隊」。
同時,由於恐怖活動,日本社會也都對成田鬥爭產生了疏離感。據說當時京成鐵路線沿線的居民對反對派都給予白眼。長期暴力鬥爭也嚴重影響了附近農村的社會經濟生活,導致了凋敝的狀況。1984年,反對派出現了互相暴力襲擊的事件。同時,極端分子把恐怖活動擴大到個人,他們綁架並毆打了千葉縣土地徵收委員會的律師小川彰,由於嚴重的後遺症,小川彰在2003年自殺,這些導致了極端行為逐步喪失民意基礎。
日本首相終道歉
同時,雖然在激烈的鬥爭中,成田機場還是建成,但是計劃已經數次修改,日本政府也開始妥協。1991年,為解除成田機場問題,成立了隅谷調查團,這是一個日本知識分子團體,由5人組成,包括研究勞動經濟學的日本女子大學校長隅谷三喜男,東京大學名譽校長宇澤弘文,中京大學教授、環境問題專家河宮信郎,記者兼高千穗商科大學教授山本雄二郎以及日本空港協會會長、運輸省航空局局長高橋壽夫。調查團的目標是找出成田機場問題的原因,找到符合社會正義的解決問題的途徑。
在各方斡旋下,1995年,日本政府宣布放棄在成田機場動用《土地徵用法》,並由首相村山富市代表日本政府向當地居民公開道歉。而機場周邊部分居民覺得已失去了繼續抗爭的根基,開始慢慢搬家。1999年,成田機場第二跑道開始修築,並趕在2002年日韓世界盃開幕前投入使用。第二跑道落成之時,仍舊有不少「釘子戶」堅守在成田機場,佔有共計約4400平方米的土地。其中,有7戶居民還留在機場第二跑道上。
「日本社會一向都是分左中右,他們對成田問題的看法肯定存在分歧,但應該說日本社會對於成田當地的老百姓有著充分的同情,不光是社會輿論如此,司法界乃至政府機關也是如此。有一次成田機場方面將當地數百塊土地的業主一起告上法庭,但是千葉縣地方法院只受理了很小一部分。這其實可以理解為一種司法救濟。」劉檸表示。
「日本社會如何看待成田問題,尚未看到準確的民意統計,但通過個人的一些諮詢來看,存在很大爭議。日本相對於歐美而言,更看重公共利益或集體利益,但同時對個人私產有嚴格的保護。支持還是反對這樣的拆遷,取決於內心對二者的平衡。」國內某網站駐日本記者蔡成平告訴時代周報。
為了避開7個「釘子戶」,第二跑道北移了800米,跑道也不足2500米的計劃長度,只建了2018米長,導致波音747之類的寬體大型客機無法起降。用谷歌衛星地圖查看成田機場,可以發現第二跑道因為有民居和田地,結果只能向北移。較細的那條是滑行道,為了避免「釘子戶」只好修成S形。
加藤昇之感慨:「本來日本政府希望能讓成田機場成為亞洲代表性的樞紐機場,但由於成田機場只能以一種『非效率』化的狀態運作。這個地位就讓給了韓國的仁川機場。現在如果在成田機場起降的話,雖然不能說危險,但航運控制非常複雜。而對於現在還在機場附近住的居民來說,一方面噪音很讓他們煩惱,也存在一定的危險性。另一方面他們又熱愛那裡的土地和歷史,所以我覺得很難用簡單的理由來理解他們長期的鬥爭。」
經過40餘年的對峙,從武力對抗到道歉和談,政府不再敢貿然侵犯私人土地。日本人也轉換了思維,比起曠日持久的從農民那裡徵地,還不如選擇填海造田。於是,新建的兩座大型國際機場—西部機場與關西機場,都建在了填海新地。
機場內的農田收成尚不錯
2011年9月開始,成田機場與一名「釘子戶」達成和解,2012年8月下旬,該戶居民搬離,小屋被拆除。面對這種主動撤離的罕見做法,機場相關人員稱:「通過對話方式解決用地問題取得了很大進展。」
蔡成平表示:「成田問題到現在,準確地說,並非政府與民眾的對抗,而是土地所有者要從居住者手上收回土地,這是東京高等法院已經判決的事情。經過這麼多年的抗爭,日本社會對這一事件的看法也在生變,加上日本社會左翼思潮幾乎退去,抗爭者越來越難以取得社會的支持。日本社會對此事的關心程度也越來越低。」
「目前在機場範圍以內居住的人們,我記得只剩下一家。另外還有好幾家雖然住在機場範圍之外,但他們的農田還在機場裡面,他們經常進去耕種。因為機場的噪音越來越厲害,在機場附近的1094家居民裡,有151家希望搬走。目前住在機場範圍裡的那家人,雖然深受噪音的折磨,但是聽說田耕得確實不錯。這家人到底是怎麼防噪音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聽說還為此專門做了一個地下室。」「成田機場鄉土和生活守護會」事務局局長巖田公宏接受時代周報採訪時透露。
而成田機場用地部和保安警備部在對時代周報的採訪回覆中表示,目前住在機場範圍內的居民,尚有兩戶。
巖田公宏表示他們的「成田機場鄉土和生活守護會」最初是基於在內陸修建大型機場會導致公害這個立場而反對建設成田機場。這個組織有一個網站,網站上有關於成田鬥爭歷史的詳細介紹,但是沒有強烈的對抗情緒,也定時發布各種和成田機場、日本及世界航空業有關的新聞。還有讓居民進行投訴和匯報公害問題的電話。
「但是我們和持有『因為反對運動要對抗擁有暴力工具的國家機器,所以使用恐怖手段也是沒有辦法』的『反對同盟』是不同的,是獨立的一個組織。暴力是得不到國民的支持的。反過來,我們這樣做對國家也是有好處的。所以,我們現在並不主張廢棄成田機場,但是,我們要徹底為居民抵禦因為機場而起的各種公害,這是我們組織現在的基準。」巖田公宏說。
除了居民之外,一些歷史古蹟或者和成田鬥爭有關的建築,如和平之塔、東峰神社等,也被搬遷或者用隔音板之類妥善保護起來。
「如果問我作為一個飛行員的意見,我還是說,希望當地的老百姓能夠考慮到這是關係到日本國際地位的問題,在得到諒解的情況下還是搬走的好。如果真能如此,成田機場也會實現成為世界具有代表性的亞洲樞紐性機場的夢想了。」加藤昇之說。
「少數人」也不應受侵害
「至於要走的那151家,基本上都不是說反對成田機場建設,主要是不想離開生養自己的土地。即使現在那些自稱是反對同盟(最激進)的人,也不把廢棄成田機場作為最大的目標了。我們這個組織,主要是幫助居民守護生活、如果不侵害到當地居民的基本生活,我們是容忍機場的發展的。」巖田公宏表示。
關於現在當地居民的補償方面,成田機場方面對時代周報表示,對於願意搬走的居民,他們將按照公司的補償基準,誠心誠意地,為解決他們的困難而努力。
巖田公宏則介紹:「關於補償方面,粗略地說,首先是搬家補償,這個是在不讓居民的固定資產受到損失(即按土地和房子等價補償)的情況下,由拆遷方支付全部的搬家費用。然後就是為學校和住家修建各種防噪音的設施。費用也是由機場和官方出,原則上不讓居民負擔。成田機場方面每年根據噪音的程度,向當地支付『周邊對策交付金』,通過這個來補償當地居住在噪音影響範圍內的人。」
福島香織表示:「當初在政府支持下,強行收回土地的開發商們因為自己的做法而受到了批評,這個是確實的。做出賠償也是正當的,但另一方面,很多人拿到了一生都用不完的巨額賠償金,還有人依靠這個建起了豪宅。結果左翼的政治運動,導致了很多人由此獲得了很大的個人的利益,所以這也成為批判成田鬥爭的一個依據。」
「日本社會可能和中國社會不一樣,日本人的觀點裡,政府或者公司需要居民的土地,進行談判,就是一個甲方和乙方的關係,無論如何要價,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而居民的要價只要被接受,無論有多麼高,看起來多麼不合理,都是正常的。」劉檸則主張。
「我覺得多年抗爭最重要的意義,還是守護我們的居民,幫他們抵禦因機場而來的各種公害。最初只是涉及一個『公共利益』的問題,因為談得不好,結果突然機場就開建了,國家的這種做法引發了極大的反抗。現在問題就是,要控制成田機場的運行時間,讓老百姓有至少5個小時好好睡覺。」當被時代周報記者問到,多年的鬥爭的意義以及會不會有礙所謂公共利益的時候,巖田公宏這樣回答,「說到我們是不是有礙公共利益,其實我覺得還不如說是國家和企業的利益。我想說,即使受到侵害的人非常少,但如果國家和企業侵害了他們最低限度生活的權利,就違反日本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