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筆繪文學108將丨 瓦釜雷鳴,塵埃落定——阿來其人其事

2020-12-16 騰訊網

【開欄語】

李舫,作家,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家學會副會長。在散文集《紙上乾坤》中,我們可以看到李舫寫《苟利國家生死以》《春秋時代的春與秋》《千古斯文道場》《在火中生蓮》等佳作,見識寬闊,雄邁沉潛,有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浩然之氣。

李舫的文章深受歡迎,比如她寫城市的《成都的七張面孔》《能不憶江南——杭州,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 ,都曾在網絡上刷屏。不光善於寫城市,李舫還善於寫人,身為媒體人和作家雙重身份的她,對中國當代文學深有觀察,對國內眾多實力派作家深有了解。

2020年11月起,李舫特別在封面新聞開設文學專欄「文學108將」,用生動活潑的語言,為108位中國當代作家描像,講述不為讀者了解的故事。

文/李舫

「明天我過生日,你可一定要來!」

阿來鄭重地發出邀請。

阿來,熟悉的朋友都叫他「阿哥」。

對朋友們來講,博學幽默、古道熱腸的阿哥,不僅是個小說家、散文家,還是個百寶囊、百科全書,凡是遇到字典和度娘都查不到的疑難雜症、疑難問題,朋友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哥。

「阿哥,地質學裡沒有提到這些巖石,到底如何區分火成巖、水成巖、沉積巖和變質巖?」

「阿哥,小鴉蹠花,屬於毛茛科鴉蹠花屬;條葉垂頭菊,菊科垂頭菊屬;藍玉簪龍膽、高山龍膽、山景龍膽,都屬於龍膽科龍膽屬——這些難道不對嗎?為什麼植物綱目裡找不到?」

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阿來都能隨口說出答案。他是地質學家中的地質學家、植物學家的植物學家,我們笑他,還是「書呆」中的「書呆」、「花痴」中的「花痴」。遲子建描寫阿來,「當一行人熱熱鬧問地在風景名勝前留影時,阿來卻是獨自走向別處,將鏡頭聚焦在花朵上。花兒在陽光和風中千姿百態,賞花和拍花的阿來,也是千姿百態。這時的花兒成了隱秘的河流,而阿來是自由的魚兒。印象最深的是他屈膝拍花的姿態,就像是向花兒求愛。」

阿來(郭紅松繪)

就像麻利地從身後的箱子裡取一道道錦囊,阿來的箱子裡應有盡有,上下五千年,方圓八萬裡。古今中外、妍媸美醜、瓦釜雷鳴、魑魅魍魎;無人駕駛、遠程醫療、直播帶貨、降維打擊、黑暗法則——都在他的錦囊裡。格非說,「一個作家,你跟他聊幾句,就知道他的邊界在哪裡,可是你永遠不知道阿來的邊界何在,他沒有邊界。」是的,阿來無遠弗屆。

偶或,阿來也有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山中駕駛,時常遇到一個被壓扁的波浪型路牌標誌,提醒司機注意,前方有連續急轉彎。

「哦,那個不知——知道!那個是——小心高壓線!!」阿來小心論證,大膽猜想,最後,用他的智慧大腦,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

阿來善飲。對於朋友們來說,阿來的酒量是個謎,因為沒有人見到他喝醉過,他有且只有過一個對手——吉狄馬加,但是至今未決勝負。阿來飲罷頃刻變成麥霸,引吭高歌,載歌載舞,憨態可掬。有時候,阿來會用藏語演唱《祝酒歌》,歌聲深沉而憂鬱,「歌詞說的是,即時你酣醉,也要像孔雀一樣優雅,這就是我們藏族。」阿來說。

酒神也常會遇到酒鬼的困擾,阿來諄諄告誡那些臉紅脖子粗的「鬼」:酒醉傷身,酒醉傷神,酒醉傷情,因為——

阿來想不起來了,掏出手機找到段子,遞給身邊的助手說,你來讀!

助手一看就是老手,接都不接阿來遞過來的手機,大聲「讀」起來:深夜,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遊客回到了旅館。半晌,他不滿地叫了起來:「喂!服務員,你們的電梯壞了嗎?」「先生,電梯仍在正常運行,只不過您進的那是電話間。」

這個梗夠冷,大家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可是,那邊廂,阿來早已拍著桌子,笑得不能自抑。

阿來的酒量大,菸癮更大。有人笑他吸菸只用一根火柴,早上點燃一根煙,能一根接一根吸到晚上。這或許不無誇張,但是噴雲吐霧、雲蒸霞蔚,方有才華橫溢、文思泉湧,這倒是事實。

這些年,阿來居住在成都。而我因為工作原因,極少離開北京。得知我和朋友去成都,阿來每每會盛情發出邀請:「明天我過生日,你可一定要來,六十大壽哦!」

於是,一年多時間裡,我手捧著鮮花、鮮花、鮮花,為阿來祝賀了三次六十大壽。公曆、農曆、藏曆——一個都不能少。就像一個天真又貪吃的孩子,阿來無比渴望一個盛大、抑或並不盛大的生日聚會,有親朋環繞,有美酒相伴,有鮮花怒放,有灑滿巧克力和水果屑的蛋糕,重要的是,在這樣場合大家無拘無束,盡歡而散。

「明天你們可都一定要來哦,我——」

「阿哥,知道嗎?你已經一百八十歲了!」

在阿來蠢蠢欲動為自己謀劃第四個六十大壽的時候,我們果斷地制止了他。

「真的嗎?我以為我才八歲呢……」阿來看著鞋尖,委屈地說。

終於有一天,不服老的阿來開始服老,他放下手裡被磨得卷出了毛邊的《陳寅恪合集》,哭喪著臉,嘆著氣說:「唉,我已經是一個年過花甲的——」

「——孩子!」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阿來瞬間雲開霧散,轉陰為晴,旋風一般地從大門刮出去,轉瞬間又旋風一般從大門刮回來,手裡多了一籃子煮熟的雞蛋:「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明天我要過生日啦!」

一百八十歲的阿來,有顆八歲的童心。

不懂得八歲的阿來,便不會懂得一百八十歲的阿來;不懂得一百八十歲的阿來,更不會懂得八歲的阿來。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呼喚。」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老麥其在酒後和漢族太太生下了傻瓜二少爺,阿來筆下這個大智若愚的傻瓜、以及這個傻瓜所具有的超時代的觸覺和預感,開啟了中國文學的神奇航程。

在21世紀將要拉開華幕之時,阿來攜著他史詩般的作品《塵埃落定》橫空出世,從此,中國文學的廣闊高原,一座奇峰凌空聳立。從《塵埃落定》開始,「阿來」這個名字,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便就此塵埃落定。

阿來筆下的傻瓜二少爺,不知不覺令人想起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鐵皮鼓》裡永遠長不大的侏儒奧斯卡。面對無法理解的世界,奧斯卡學會了尖叫,他的尖叫有著神奇的作用,讓他不喜歡的東西轟然瓦解。不久,奧斯卡喜歡上了鐵皮鼓,鼓聲是他的另一種尖叫,是他對付這個他不喜歡卻又無可奈何的世界的一種無奈之舉。

阿來的小說,如同鋪設了沉重蒺藜的文字迷宮,令人悲傷、困惑,令人沮喪、絕望。憑藉著傻瓜二少爺的感知,阿來以辛辣和荒謬重寫了一個似乎早已被我們遺忘的世界——一個被鐵皮鼓敲響的世界。所有的聰明人都認定冒傻氣的二少爺一定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而事實上,偏偏是這個傻瓜,具有類似巫人般的特異功能,他對客人的到來、官寨裡的怪事、復仇殺手的現身、旦真貢布的被刺都有未卜先知的預感。最後當仇人向他下手時,他平靜以對,以一個先覺者的敏銳與氣度,像一個真正高原男子漢那樣主動接受父親仇人的刀劍。正是這樣一個傻又不傻還帶著先知先覺的人,給人無限遐思,對與錯、真與假、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戰爭與和平,都值得我們重新打量。

在馬爾康,「阿來」這兩個字註定有著特殊的含義。帶著敦厚的憨笑,拖著沉重的腳步,阿來從他身後敦厚沉重的高原走來,如同晨曦浮動在大地之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堅定;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但是沉著;他的筆鋒,有些滯澀,但是凝重。阿來出生於馬爾康大渡河上遊的嘉絨藏族。「馬爾康」,在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以嘉絨十八土司中卓克基、松崗、黨壩、梭磨四個土司屬地為雛形建立起來的馬爾康,是阿來的成長之地,也是他的成熟之地,他生命的道道履痕都始終圍繞嘉絨。熟讀阿來小說的讀者也許未必知道,少年阿來還曾經是一位詩人,他由詩而走進文學,他的一首詩至今在馬爾康被人們傳唱:

我在這裡

我在重新誕生

背後是孤寂的白雪

面前是明亮的黑暗

啊,蒼天何時賜我以最精美的語言

從馬爾康走出的阿來,以更加瀟灑、輕鬆的姿態,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中短篇。在散文集《大地的階梯》中,阿來寫出了遊走西藏的旅途中寫的所看、所想、所感、所聞,他將對這塊土地的情感傾訴到他的行走裡,一位法國漢學家甚至認為,《大地的階梯》的文學價值其實超過了他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塵埃落定》。在將近70萬字的長篇小說《空山》中,阿來再次顯示了他操縱故事和語言的能力,叫機村的藏族村莊裡的6個故事,道出了阿來心目中的村莊的秘史。在這本以千百年來在藏人中口口相傳的史詩《格薩爾王傳》為底本創作的小說《格薩爾王》中,阿來則寫出了一個民族的慈悲,阿來謙卑地將這次寫作稱為「莊重的學習歷程」,「時時窺見到歷史依稀的身影」讓他肅然起敬,也讓浮想聯翩,他倒轉時空,對歷史和傳說進行了大膽的設想和虛構,這是一本成長在非虛構力量之上的小說,正因為如此,它有著阿來其他作品中所沒有的時代意義。非虛構作品《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是阿來近年來寫得最疼痛、最掙扎也是最好的一部著作,阿來稱這部作品為「不是小說的小說」。一個只有縣級建制的彈丸之地「瞻對」,究竟為何在兩百多年的時間裡,成為清廷官兵、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英國軍隊等各方力量的必爭之地?阿來致力講述的不僅僅是川屬藏民獨特的坎坷命運、精神傳奇,更多的是對於他熱愛的這塊土地的未來命運的反思。鐵凝評價阿來,讓人看到一個中國作家穿越紛繁複雜的信息與各式各樣的觀點的洪流,以文學的方式建立與中國的血肉關係,創造史詩的努力。誠哉斯言。

很多人以為阿來這種高產的作家一定都是在書房裡奮筆疾書,其實不然。他熱衷行走,喜歡觀察,迷醉於勘探,沉吟於思考。阿來自言一直是用「笨辦法」創作,每部作品動筆前他都習慣到當地去走一走、生活一段時間,披星飲露,摩崖面壁。

正是在這樣的行走、觀察、勘探、思考中,他不斷地為自己的作品建立事件的「現場」。正是在不斷回溯「現場」的路上,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水到渠成。

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後,阿來不僅陷入巨大的震驚和悲痛之中,更陷入巨大的絕望和頹靡之中。很長時間他不能從這種狀態中恢復過來。此後他便同身邊很多朋友說,你們不要寫關於這場地震的小說,因為我們寫不了,沒有任何想像力能讓我們創作比現實更慘痛的虛構作品。然而,經過了10年的沉澱,阿來卻食言了。「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那天,我突然被一個細節觸動內心,想起在地震中失去的那麼多生命,不禁熱淚盈眶。我覺得開寫的時刻,真正到來了。」

阿來凝神看孩子們畫唐卡

也正是在這樣的行走、觀察、勘探、思考中,阿來一氣呵成寫出了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國》。帕慕克說過:我們一生當中至少要有一次反思,引領我們檢視自己置身其中的環境。阿來深以為然,他說,「我不能忍受自己對置身的環境一無所知。」有人認為這是狂妄的話,他卻認為這是謙遜的話。既然我們身處如此開闊敞亮的自然界,為什麼不試圖以謙遜的姿態進入它、學習它呢?於是,在一次病後的徹悟之中,阿來以草木為媒,寫出了他的人生感悟,他將目光投向成都乃至馬爾康的一千多種植物,將它們從遠得不能再遠的背景中拉進時代的風雲裡。

在馬爾康,阿來見證了世世代代半牧半農耕的藏民族的寥廓幽靜,見證了土司部落從富裕、繁華、精緻到貧窮、衰落、土崩瓦解的整個過程,見證了具有魔幻色彩的高原緩緩降臨的浩大宿命;也是在這裡,他見證了那些暗香浮動、自然流淌的生機勃勃,見證了隨著寒風而枯萎的花朵、隨著年輪而老去的巨柏、隨著時間而荒涼的古老文明。阿來的目光,掠過高原,掠過天空,掠過河流,掠過冰封的大地,掠過凋謝的榮耀,然後——抵達不朽。

這就是阿來,他用溫暖包裹起徹骨的寒涼,用鋒芒挑落被華麗塵封的滄桑,他是這個時代寂寞而執著的書記官。當然,我們從來不曾忘記馬爾克斯的那句讖語:生命中所有的燦爛,終究都要用寂寞來償還。

人物小檔案

阿來:1959年出生。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早期寫作詩歌,後轉向小說創作。家鄉河流的名字是第一本書的名字:《梭磨河》。後陸續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舊年血跡》《月光裡的銀匠》《格拉長大》《遙遠的溫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雲中記》,隨筆集《就這樣日益豐盈》《看見》《草木的理想國》,以及非虛構作品《大地的階梯》《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等。

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塵埃落定》《格薩爾王》《遙遠的溫泉》和《雲中記》等多部作品譯為英、法、意、德、俄、日和西班牙等十數種語言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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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80年代中後期轉向小說創作,並調到阿壩州文學雜誌《草地》當編輯。1996年辭職,應聘到成都《科幻世界》雜誌,從普通編輯做到主編、社長,並將該雜誌做成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類雜誌。2009年2月起擔任四川省作協主席,2013年籤約騰訊文學大師團,2016年連任四川省作協主席,2018年當選四川省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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