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東港溪畔。龍應臺攝
1.
藍調
6月5日
如果沒有黑夜,這個世界會多麼不可愛。
黑夜裡,露水沉靜,草葉凝神,蚯蚓感覺泥土的潤溼,青蛙傾聽南風划過含羞草的聲音。
盛夏時,必須清晨五點前到達草原。這時,夜露相濡以沫成一抹山嵐,像一群飄忽的綿羊悠悠過境。
這時,南國的天空是藍裡透青的,大武山是青中染黛的,草原是黛裡浸綠的。
你的腳沒在露水浸透的草叢裡,聽見銅鈴聲響,一回頭,大眼睛的黃牛,就閒閒散散地走過來了。
潮州東港溪畔。龍應臺攝
2.
活水
6月7日
將來寫臺灣史的人,一定會給1949戰亂中遷徙來臺的兩百萬移民—難民「公道」。
時間的河流拉長了,扞格、爭奪和較勁逐漸隨時光淘洗褪色,更寬闊更宏大的歷史視野就出現了。那時的人會說:
外來移民是一個社會的活水,多元文化是一個國家的福氣。1949來自大江南北混雜人口的巨量湧入,激活了臺灣,攪動了臺灣,豐富了臺灣。
時間還不夠長,此刻仍在扞格、爭奪、較勁中。房子,就破了;牆,就垮了;樹,就老了。
眷村都殘破;即使不殘破,也多半變成委外招商、空有虛殼的餐廳,販賣淺淺的文青小資情調,供人打卡、拍照、上網——到此一遊。
其實,歷史那麼深沉,故事那麼壯闊,人物那麼驚心動魄,而且,那驚濤駭浪都距離我們不是太遠,哪裡需要依靠勉強的情調去支撐呢?
燃燒似的鳳凰花依依繞在歲月斑駁的紅磚牆上,樹雖垂垂老矣而紅花瘋狂奔放,我仿佛看見那一整代人的身影,在牆角養雞,在芒果樹下摘果,在廚房裡炒菜,在書房裡寫字,在客廳裡神色凝重地談家國大事。「漢室中興收故居/平原決戰定乾坤」,是誰家伯伯的字?他不知道歷史會轉彎.
一隻貓,走過一扇青色的窗,淡淡看了我一眼。
屏東市勝利新村。龍應臺攝
3.
一個黑一個白
6月10日
真的不明白,芒果怎麼可以美成這樣?還香得令人情不自禁。
芒果王是第二代掌門,清秀得像個研究生。問他最大的挑戰是什麼,以為他會談氣候、土壤、產銷鏈,沒想到他睜著大眼誠實地說,「兩代人經營理念有差距,溝通很累。」我趕快回頭看看他爸在不在。
太好笑了,我說,「那麼是你武功不夠,還是爸爸太過自信?」
他露出「姊你怎麼那麼冰雪聰明」的神情。答案果然是,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武功高強。
蓮霧王帶來了剛採下的巴掌蓮霧,託在手上,其實比我的巴掌還大,驚心動魄簡直像柚子。和高雄農改場剛剛育種出來的「夏之戀」蓮霧並肩坐著,如同「野獸與美女」,不敢相信他倆都是蓮霧。
高樹的棗子王和東港的蓮霧王也並肩坐著。我問,「為什麼你們兩人同樣務農,卻一個那麼黑,一個那麼白?」
他們給我特權問各種愚笨的問題。
答案教人拍案驚奇。種棗子的,早晨五點出門到果園工作,七八點就回家了。種蓮霧的,早晨五點到果園,做到中午才下工。
他們嘿嘿笑說,「你還沒見到那種鳳梨的,那才叫黑……」
果園還有樹蔭可遮,鳳梨田可真是日正當中,堂堂曝曬,無處可逃啊。
再來一個愚笨問:「既然蓮霧的收益高,那豈不人人搶種蓮霧?為什麼蓮霧的種植面積不是最大的?」
「因為種蓮霧的技術門檻很高,不是人人能種的。」
「那麼門檻低的是什麼?」
「香蕉、鳳梨,」他們說,「怎麼種都能長。」
土芒果吃了,吃愛文;巴掌蓮霧吃了,吃夏之戀。我發現,我們其實是同行;農人種果,文人種字,農人黑白在皮膚上,文人黑白在心裡頭。
東港的巴掌蓮霧。
枋山的芒果。龍應臺攝
紅的像口紅的,是夏之戀。
芒果女王的背,龍應臺攝
4.
徐徐
6月23日
連日暴雨後天空逗留著大卷大卷的雲,風隨著雲大股大股湧動,吹起黃蟬的花,吹過扶桑的苞,吹破芭蕉的葉,吹亂美君的裙。
坐在她身旁,在徐徐的風裡,在搖晃的陽光裡,展書晨讀。
扶桑有個英文名字叫做「中國玫瑰」。中國玫瑰的苞還沒開綻成花,書已讀畢。
川本三郎寫日本的六零年代。因為感覺自己是「失敗的」,仿佛身上帶著傷,因此寫來特別真誠,沒有一般自豪曾是激進時代一份子的耽溺和姿態。
「無法相信任何親密的夥伴」。目睹過偉大的運動中各種怯懦、虛偽和背叛的人,說話時聲音比較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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