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觀察」是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人類學博士趙萱在界面新聞開設的專欄,基于田野調查經歷,講述他對於全球邊界地區的觀察和思考。】
儘管已是6月中旬,但英國南部連綿的陰雨天卻讓人凍得不得不在房間裡搓著雙手、開著暖氣。人們總以為位於英倫北部的蘇格蘭和北愛爾蘭才會與寒冷聯繫在一起,而南部的英格蘭則應一如往常地沐浴在帝國的驕陽之下,殊不知寒涼是不分南北的。
在英國,天氣是一個永恆的話題。天氣晴好時,我與同行的英國紳士寒暄,「今天的天氣不錯啊。」「不不不!就這麼一陣。」他拼命地搖頭,並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他對於過去和未來一周天氣的看法,「大概一小時後就會下雨,你看吧。」就連外來移民也不例外,酒店裡從事勤雜的立陶宛姑娘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天天氣很冷吧?」儘管她隨家人來此不到一年。
似乎不以天氣作為開始,就很難開啟有效的交談,更無法抵達本地人的生活世界與內心。而在天氣之後,人們最熱衷談論的話題便是生計與脫歐。
今天所能看到的景象足以證明「英國脫歐」就是一場源於精英們的政治遊戲,危險、反覆,充斥著「想贏怕輸」的情緒。而首相「梅姨」抹下的眼淚肯定不可能喚起所謂的國家公義,因為她自己都深陷於黨派與個人的利益博弈之中。當我們能夠注意到,人們更關心1英鎊到1.2英鎊的商品價格漲幅以及日漸疲軟的英鎊匯率時,就會明白很少有人會真的讀著報紙、抱著收音機去關心政黨們長篇累牘的宏大設想,而只會被奪人耳目的宣傳口號所驅使。因而可以確定的是,民主政體之下所投出的每一張選票從不意味著「理性人假設」的成立,而更多的也許是人們在一時的聒噪與亢奮中對現實生活的一次情緒表達。
在眾多的觀察者眼中,近年來拖沓的脫歐進程已經讓英國陷入到一個兩難的局面,但或許是反覆無常的天氣使得英國人對於世界的思考總是反覆無常的,這也提醒我們這並非一個剛剛開始的故事。
正如寒涼不分南北,作為一個島國,在脫歐話題上,我們很容易習慣地圍繞英國北愛爾蘭與愛爾蘭的邊界劃定上展開討論,在「硬邊界」與「軟邊界」之間做選擇,將這一條臨靠大西洋的領土邊界看成是英國與歐洲邊界關係的縮影。但事實上,在相反的方向上,位於英格蘭東南部的英吉利海峽更能直接地反映出英國與歐洲大陸之間長久以來曖昧的邊界心態。
英吉利海峽(English Channel)連通著北海與大西洋,也分隔著英國與歐洲大陸,多佛爾海峽位於英吉利海峽的最狹窄處,寬不足34公裡,英國的多佛爾(Dover)與法國的加來(Calais)在此隔海相望。
長久以來,英吉利海峽作為一條天然屏障護佑著英倫三島,盡力阻攔著一次又一次對於大不列顛地區的入侵,從古羅馬時期的遠徵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進攻,直至今日。海峽的存在也成就了英國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有別於歐洲大陸的獨立性。
與此同時,衝破地理障礙實現更大範圍、更深程度的交流與交通卻構成了另一種心態。早在1802年,英法雙方便開始設想開通一條海底隧道徹底解決由自然邊界所帶來的交往問題。但這一設想的實現卻歷經了近200年的爭論才得以實現,1994年5月6日,著名的英法海底隧道(Channel Tunnel)貫通,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搭乘歐洲之星列車(Eurostar)經由隧道抵達法國的加來;2007年,在高速鐵路的加持下,從倫敦到巴黎的行程縮短至2小時15分鐘。英法海底隧道的貫通不僅是一次人類改造自然的偉大工程成就,更改變了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邊界面貌。
1966年,英法兩國領導人便共同籤署了第一份在英吉利海峽建造聯通隧道的聯合聲明,但在上世紀70年代的經濟危機時期,出於對本國經濟的考慮,英國政府單方面放棄了該聲明。直到80年代,一個難以阻擋的政治經濟潮流讓這項世紀計劃重啟——歐洲一體化。
1986年,英法兩國再次籤署了《坎特伯雷協定》(Treaty of Canterbury),隨後特許一家私人公司歐洲隧道公司(Eurotunnel)建造並經營海底隧道,時限為55年(後在1997年延長至99年),而邊界管理則規定由英法雙方政府協商完成,成立了眾多的合作管理部門。
1991年,英法進一步籤訂了《桑加特協議》(Sangatte Protocol),協議中明確重申了隧道邊界管理的目的在於簡化程序從而提高通行速度,提出了並置管理的方案,即雙方的執法人員可以在對方國家的領土範圍內設立檢查點,行使邊界管控的權力。但在1994年,隧道貫通,歐洲之星列車正式通車之後,新的問題隨即出現了。許多不具有入境英國的合法證件、但獲準在申根區流動的移民群體搭乘列車前往英國,這其中包括了大量的難民和避難尋求者。鑑於這一情況,英法兩國在2000年籤訂了補充協議,明確了在歐洲之星的各個車站提前進行流動管控的事項,並於2003年擴大為包含比利時的多邊協議。從始至終不願加入申根協定與歐元區的英國正是希望藉此對移民進行篩查,並拒絕提供對非法移民的庇護。
上述由在不同年代籤署的一系列協議所搭建而成的法律框架看似能夠保障和平衡隧道所引申的流動性與安全性問題,但既在觀念層面投射出英國難以抑制的焦慮,也在事實層面產生出新的危機。
在有關隧道的法律框架中,一種屢見不鮮的「超國家主權」的治理體系出現了,對方國家的執法人員可以在本國領土上的管控區行使權力,這種以離岸執法為標誌的主權形態已經成為了一種遍布全球的邊界景觀;但這也從根本上挑戰了英國藉由海峽所奠定的獨立性。因而,在觀念層面上,為了連接英國與歐洲大陸、追求歐洲一體化而建成的海底隧道事實上轉變為英國與歐洲新的邊界,其一方面承載了海峽所傳遞下來的邊界性,分隔出英國與歐洲大陸在地理與法律層面的差異;另一方面控制、篩選和抵禦著來自歐洲大陸的人口流動,作為調節流動性的「變速器」,而不是簡單的「加速器」。
這因此也令現實層面讓人遺憾的圖景再次出現。1999年,本應以溝通的橋梁為標誌的法國加來居然建起了一座難民營,即由300名科索沃難民的到來而產生的桑加特難民營,隨後的十幾年間,這座由廢棄的飛機倉庫改造出的臨時性難民營逐漸擴大,難民由不同的戰亂國家而來,聚集的數量擴大了10餘倍,1座公共廁需要對應100名難民的使用量,這裡也因此被稱作為「叢林」。
英法兩國相互責備對方應當承擔更多的責任,英國與歐洲大陸一體化的願景不再,新的協議也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最終,惡劣的生活條件和不斷滋生的治安危機迫使法國政府於2016年不得不強行將其拆除,將難民遣送至不同的安置點,但並無助於扭轉難民試圖前往英國的願望和行動。
隧道最終竟成為了非法移民實現前往英國目的的重要載體。大量的難民嘗試以剪開隧道的鐵絲網,趴在列車上的方式潛入英國,在他們看來,英國在語言上的便利,安全穩定的生活環境,較高的社會保障以及更多更好的工作機會使其成為優於眾多西歐國家的選擇。而諷刺的是,眾多的優越條件正是由於邊界(不論是海峽還是邊界化的隧道)的存在而產生的。
在歐洲一體化進程高漲的時期,海底隧道得以建成,彰顯出英國與歐洲大陸相對放鬆的心態,但隨著一波又一波難民的到來,圍繞海底隧道的利弊爭論愈發頻繁,進入到一個極為複雜的階段。
一部分人認為正是因為隧道的修建和運營方式才使得海峽對岸聚集的非法移民數量暴增,威脅著英國的社會經濟安全。而另一部分人則擔心與歐洲關係破裂,會使得對方放棄合作,從而令非法移民問題更難解決,直至不得不將隧道徹底關停。這場圍繞隧道自世紀之交便已有之的爭論愈演愈烈,匯成了當下脫歐問題的焦點,而上述兩種聲音恰如其分地對應了脫歐派與留歐派的主張。
儘管如今的脫歐進程難以預料,但可以確定的是不論結果如何,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邊界問題永不會終結,無論是海峽還是隧道,都將在英國社會相互衝突的邊界觀念中、安全與流動的現實張力之下被反覆檢視。
站在英國南方面朝寬廣的大海,渡輪在此進出,燈塔在此閃爍,很難想像這裡會存在什麼清晰可見的邊界,身邊忽然有人路過,談論著天氣,他們說海邊的天氣總是更加反覆無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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