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豆芽祭
張勇進
1917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北部灣東海岸九洲江出海口那條古老的犁頭沙村,漲潮的海水在寒冷的北風細雨的挑撥下瘋狂地撞擊著圍堤,激起丈多高的浪頭水柱,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響。
全身溼透的張家大嫂和她的兒子張培福,顛顛跌跌地在浪花飛濺的圍堤上來回尋找,不停地用呼天搶地的聲音向黑漆漆的海面聲嘶力竭地絕望呼號:「兒媳婦,你在哪?在哪呀?……」「何素芳,你給我回來!回來啊……」
天混沌,海空濛。
其實,被母子倆捶胸頓足呼喚的女子,只是他們家十七歲的童養媳,還沒有跟張家兒子張培福圓房。何素芳是一年前十六歲就到張家做童養媳的,身高僅有一米四、體重不足70斤卻心靈手巧的她,就跟著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婦趁退潮下沿海灘涂去挖海豆芽。她是趕海隊伍中身影最小的一個,但也是最「搏命」的一個,她每趟挖回來再挑去墟市售賣的海豆芽竟然分量最多,賣錢也最多,她一進張家的門就成為張家養家餬口不可或缺的功臣,加上她天性正直善良,又廣結善緣,因此得了個「海豆芽王」的雅號。
海豆芽,學名叫舌形貝,是世界上已經發現的生物中距今歷史最長的腕足類海洋生物,已經在地球上存在四億年,其肉莖粗大且長,能在海底黏貼著洞穴居住,肉莖可以在洞穴裡自由伸縮。營養豐富的海豆芽是大海賦予北部灣東海岸老百姓生存的天然禮物,它無私地衍養著即使遭遇大饑荒也可以一代又一代存活下來的海灣人。
可是這一回,天全黑了,漲滿潮了,還不見何素芳的蹤影。先回來的趕海人說,一颳起北風下起凍雨我們就都趕快回來了,就你家海豆芽王說沒事,她說明天逢安鋪墟,死活要多挖幾斤海豆芽,明天擔去墟市賣。唉,這一回怕是又餓又冷,回家的腳步夠不上潮水漲得快,兇多吉少啦。難道「海豆芽王」真的跟隨她喜愛的海豆芽一起隨海浪而去了?正當張家母子已經悲痛絕望之際,忽然堤岸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娘,我在這,娘啊……」滔滔海浪中間,一塊浮木頭在旋渦裡打轉。青年張培福馬上撲通跳下海去,拼力將木頭拉近堤岸。張家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媳婦兒,趕忙撲下水裡撈起奄奄一息的何素芳,迅速解下綁在她身上的兩簍滿滿的海豆芽扔給兒子提著,背起準兒媳沒命地狂奔回家,烤火換衣灌紅薑糖水,擾攘了個把時辰,準兒媳才緩過氣來。知道兩簍海豆芽好好的沒丟,她開口笑了,說:「娘,沒丟就好。」
第二天雞才啼,這海豆芽王似乎全然忘記了昨天與死神的擦肩而過,悄悄地將海豆芽挑去墟市上賣錢,傍晚餓著肚子回家的時候,帶回幾斤大米、香油、食鹽和乾菜,然後將剩下的一沓錢一分不留全塞到準家婆手上,說:「娘,這錢你攥著,我揪時間多挖海豆芽,等明年湊夠錢,咱家就蓋兩間泥磚房。」準家婆一把將準兒媳摟在懷裡淚汪汪地說:「素芳,你是咱家好媳婦!趕明天,娘就去墟上扯塊布做幾件新衣裳,後天是個黃道吉日,就讓你和培福把房給圓了!」一年多後,勤勞善良的張家兒媳婦,年輕的海豆芽王何素芳,真的實現了對婆婆和張家的承諾,不但給張家建起了兩間泥磚瓦房,還被共產黨組織任命為中共遂溪縣西北區北聯鄉犁頭沙村地下黨交通站的副站長,開始了她秘密的革命生涯。
張培福就是我的爺爺,「海豆芽王」何素芳便是我的奶奶。
因為忙於革命工作,奶奶風裡來雨裡去,送信送情報護送槍械早出晚歸,還要挖海豆芽養家餬口,並一直不間斷地照顧著在交通站養傷的遊擊隊傷病員,所以嫁到張家12年都沒有生養。那時候的農村,嫁人10來年沒生養,別說鄰裡鄉親會指指戳戳非議多多,連家裡人也為不能抱孫育兒而唉聲嘆氣,奶奶的精神壓力和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但這個瘦弱而倔強的小女子沒有向命運低頭,秘密做革命工作之餘,一聲不吭地照樣拼命挖她的海豆芽。嫁入張家的第十三個年頭,也即是奶奶走上革命道路的第十個年頭,我奶奶28歲的時候生下了我的父親。從此,奶奶挖海豆芽的時候背上多了一個傳繼張家「香火」的男孩。在挖海豆芽養家餬口的同時,奶奶背著我的父親送信送情報護送槍械護送革命同志,我的父親在奶奶的引導和薰陶下,13歲開始為革命送信送情報,不到17歲就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走上了革命道路。
我是奶奶一口粥一口飯餵大的;我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時的記憶已經很淡很遠,留在心底最不能忘懷的,唯有奶奶對我的呵護和給我的關愛。自出娘胎後我就一直生活在奶奶的身邊。我是農墾子弟,我出生時父親在一個農場當副書記,母親在連隊當指導員。那時候像我父母那樣從戰爭年代打江山出來的幹部,只知道「幹革命」,根本無暇顧及家庭和孩子。我和兩個姐姐(後來又添了一個妹妹)的生活起居、讀書學習,全由奶奶一個人照顧和料理。每當餐桌上多了一碟買回的極其奢侈的海豆芽, 奶奶總是叮囑我們說:「娃們多吃點,這海豆芽營養豐富,多吃了就能祛百病意志堅強,健康長壽。」
我五歲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月。一天晚上,造反派把關押在「牛棚」裡的當權派——我的父親捉到農場場部的戲臺批鬥,並把當時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的母親也拉上戲臺陪鬥,還硬逼著年近七十的奶奶和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一起參加批鬥大會接受「教育」。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父親受「批鬥」時被造反派拳打腳踢的那一幕!當時奶奶將我們緊緊攬在懷裡,強忍眼淚輕囑我們不要害怕。第二天一早,奶奶就跑到墟上買了海豆芽炒給我們吃。那時的奶奶,既要承受社會輿論的壓力,又要強忍親眼目睹自己親生骨肉被折磨的痛楚,還要用海豆芽一樣的博大慈愛胸懷去慰藉我們幼小的心靈,並以其柔弱年邁的身軀去擔負起哺育、培養、照顧四個孫兒的責任,這份沉重和痛苦可想而知。
但奶奶挺過來了,以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不到四十公斤的血肉之軀,硬是把父母從「牛棚」和「五七」幹校等了出來。那天她特地跑到幾十公裡外的鴨姆港,買了2斤新鮮的海豆芽,專門炒得香噴噴的給父親下小酒,寬慰著說:「兒啊,人欺善天不欺善。浩瀚人海,天地就在心中。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你吃,這海豆芽筋粗長殼軟肉豐厚,營養豐富,多吃了你會更加意志堅強心胸廣闊哩。」父親的眼淚叭的就掉了下來。
那個時候,晚上我們要到場部戲臺參加對父親的批鬥會,白天一早就起來跟著奶奶去找吃的。那時候生活物資匱乏,奶奶只好一早就帶著我們姊妹四人到橡膠林邊的荒地裡找野生的木薯,有時一天能挖到兩根,那是最不錯的了,拿回家洗乾淨用水浸泡兩三個小時,然後用挫板(一種專門用來將瓜、薯類挫成細條狀的做菜工具)將之挫成細條狀,然後放進鍋裡水煮。如果缸裡還有米,放一抓米下鍋和木薯條一起煮熟,煮成木薯粥,那是當時最好的口糧;如果好幾天都沒有米了,那就得天天吃木薯湯,奶奶總是儘量把僅有的帶米的部分舀給我們姊妹四個吃,她老人家只喝一點木薯湯。有一段時間家裡十幾天都沒有米下鍋,奶奶一日三餐都是喝木薯湯,雙腳腫得路都走不了。那時缺錢買不起海豆芽做菜,我們在山上找木薯的時候運氣好時可以摘到一些野生蘑菇,奶奶教我們把有毒的挑出來扔掉,把能吃的帶回家洗乾淨煮湯喝。但鮮蘑菇是很溼寒的食物,加上那時候肚子裡少油水,有一次我喝了鮮蘑菇湯後,鬧肚子,拉稀拉得一塌糊塗,拉得頭暈眼花全身散了架,奶奶趕緊去找艾草煮水灌我喝下去。第二天一早,瘦小體弱的奶奶搭車趕回久違了的故鄉,向鄉親借了鋤頭直奔蒼茫大海灘涂,忍著飢餓,孤零零一人在拼命地挖海豆芽,不時向天上嘟囔著什麼。但見天高海闊,紅嘴鷗們圍著奶奶不停穿梭聲聲嘶叫,竟然不敢搶叨奶奶挖起的海豆芽。傍晚遠途歸來,疲倦得顛顛跌跌的奶奶,帶回了十多斤又大又胖的非常矜貴的海豆芽,馬上煮給我吃,叮嚀我說:「勇兒你快快地吃了,知道不?這海豆芽強筋健脾解百毒祛百溼,你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湯,快快地病就好啦!」感謝奶奶,感謝海豆芽,幾天後我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現在我一見到蘑菇湯,還會全身打冷戰、起雞皮疙瘩。
父母復職後,我們一家算是過上了比較安穩的日子,我們跟著父親調到了另一個農場生活。後來,我們姊妹先後都考上了大學。
料想不到的是,奶奶這個海豆芽王,在我讀大一的時候,老人家剛過完81歲生日,竟因腦血栓癱瘓了,迷迷糊糊中,奶奶總是磨著蒼老的嘴巴念叨那句唯一清晰的話:「海豆芽、海豆芽……」為著血濃於水的親情,更為著奶奶對我們這個家的巨大貢獻,我們傾盡全力去救治奶奶,盡心盡意地照料著奶奶的生活。餵粥、擦身、打針餵藥、端屎端尿,不厭其煩地跑幾十公裡到海邊買海豆芽煮湯給她喝,剝肉給她吃。在奶奶癱瘓臥床的十四個春秋裡,應該做的父母都做了;我們也在父母的榜樣帶動下,所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大家毫無怨言,只為著不能言語、右半身不能動彈的奶奶能多活幾天,多享受一下人世間的陽光,多感受一下生命的美麗。因為悉心照顧奶奶,父母親都累出了心臟病,我們姊妹也耗盡了時間、精力和體力。但每次看到奶奶吃了海豆芽露出欣慰而慈祥的面容,再苦再累對我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
那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奶奶吃完了最後一餐海豆芽,最終還是走了,以95歲的高齡走了。這就是奶奶的命,是海豆芽那根粗長殼軟肉豐厚的命。直到送葬的那天,因了當年曾經在我家養過傷吃過我奶奶炒的海豆芽肉、喝過我奶奶煮的海豆芽湯的,本縣鄰縣數個聞訊前來憑弔的老遊擊戰士,接了在省裡工作過的幾位老領導的唁電,我才知道:奶奶這個默默無聞的海豆芽王,還是一位抗日時期共產黨的地下交通站長。
沒有房子住,又沒有錢建房子,奶奶當年硬是一鋤一鋤地挖海豆芽、一簍一簍地挑海豆芽去墟市賣錢,然後是一擔泥一擔沙一擔瓦地挑回來,把房子建造起來。後來,這兩間泥磚屋成了抗戰時期黨的地下交通站,奶奶曾於1946年在這裡煮了一大盤海豆芽,招待秘密前來傳達黨中央重要指示的中共七大代表、南路特派員吳有恆等三位要員,然後挎槍搖船親自掩護,將他們三人送過九洲江南的西北區的北聯鄉。後來成為粵桂邊縱司令員的吳有恆,託交通員捎來口信,十分鄭重地感謝我奶奶那一餐海豆芽,說那是他老吳此生吃過的最美味的菜,沒齒難忘云云。那時爺爺長年出海,在做革命工作的同時,奶奶對這個家庭盡職盡責,父親和叔父全由奶奶一手拉扯大。1943年瘟疫流行,雖然家徒四壁,但俠肝義膽的奶奶拼命下海挖海豆芽賣錢,仍然把一個失去父母和親人的不足兩歲的小男孩抱回家養大成人,解放後還讓父親資助他讀書一直到讀完大學。雖然自己和家人窮得食不果腹,但奶奶還經常將自己僅有的一碗稀粥、一根紅薯拿來給藏在交通站養傷的革命同志充飢。
奶奶的仁愛之心我是親眼目睹的。
那是70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快過春節了,北風呼呼的,一直念叨著好久沒吃過新鮮海豆芽的奶奶,一早就拉著我悄悄來到集市,用她早年當家時挖海豆芽賺下來的、兒子兒媳婦平時一分一角給她,她捨不得花而省下來的私房錢,準備割幾兩豬肉、買幾斤海豆芽回去炒熟煮湯給已經好久沒吃過肉、正在發育期長身體的我——她唯一的孫兒吃。當奶奶正打開用手絹包著的碎錢準備買海豆芽的時候,一隻髒兮兮、青筋裸露、指甲又長又黑的手忽然伸到我和奶奶面前,一個衣衫破爛、既黑又瘦的討飯老人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有氣無力地說,可憐可憐,給點錢讓我買東西吃吧,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奶奶盯著這個老要飯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轉過頭看看我,眼神中透出歉意,然後一翻手掌,把手裡的碎錢和手絹全放到了討飯老人的手中,說:「老人家,買點吃的,然後抓緊回家吧,快過年了。」我正想跟奶奶說什麼,奶奶突然一下子拉起我的手說:「勇兒,走,今天不吃海豆芽和豬肉了,咱不稀罕,奶奶和你到田溝裡撈魚煲湯去!」 不等我開口,徑直拉我離開了集市。
正因為奶奶的言傳身教,我小小年紀就能辨別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從而造就了我俠義心腸和剛正不阿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