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過後的杭州西湖,不見了往日的遊人如織。「總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濃抹總相宜。」少了熙攘喧鬧的西湖,似貴婦洗淨了鉛華,宛若淡淡然、素素顏的西子姑娘,玲瓏剔透,恬靜溫婉。
風月無邊,紙醉金迷的西湖,千餘年來一直是個「銷金鍋子」,演繹過無數令人銷魂的故事。以至於乾隆元年{1736年},錢塘詩人汪沆,到揚州遊覽了瘦西湖後,觸景生情,寫下了「垂楊不斷接殘蕪,燕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這個多情的杭州詩人,將異鄉的瘦西湖也譽為一個銷金鍋子,看來也是暖風薰的遊人醉,錯把揚州作杭州了。
清晨,嫋嫋霧靄裡的西湖,正在慢慢甦醒,沿著湖邊小道信步漫遊,依稀可聞千年歷史的腳步回音,那些許仙與白娘子的豔遇、賣油郎獨佔花魁的豔福……一樁樁風花雪月的遙遠故事,仿佛時空錯位,近在昨日。
被無數美麗動人的故事演繹得五彩繽紛的西湖景點中,最喜歡的卻是沒有絲毫浪漫色彩的嶽王廟,它似乎給嫵媚的西湖景色增添了幾分陽剛之氣,剛柔相濟的西湖,使得這片湖光山色更具自然造化與人文情懷相得益彰的無窮魅力。
83年版的連環畫《嶽飛傳》
對嶽王廟的偏愛,還緣於孩提時代的英雄情結。我們那個年代的男孩子,心目中的偶像,除了革命先烈、戰鬥英雄之外,還崇拜古典小說裡的英雄好漢,而且對他們的內心認同,並不亞於那些革命先烈。
94年版的連環畫《嶽飛傳》
曾經年少時期的一套《嶽飛傳》連環畫,讀到了嶽母在兒子背上刺下「精忠報國」的感動、槍挑小梁王的威武、楊再興誤走小商河的悲壯、高寵挑滑車的勇猛、牛皋氣死金兀朮的暢快,12道金牌的無奈、還有風波亭的怒憤。由於《嶽飛傳》從頭至尾皆圍繞嶽飛一生經歷所展開,比起《三國演義》中的五虎上將、《水滸》裡水泊梁山108條好漢、《隋唐演義》裡的各路豪傑,更具有藝術吸引力,更容易鑽進男孩子的心窩,所以,打小起對嶽武穆就非常崇拜,他是英雄中的英雄。
步入嶽王廟的正殿,嶽飛的彩塑雕像器宇軒昂,威武雄壯,背後的「
還我河山」四字草書,筆力遒勁,氣度不凡。據說此乃嶽飛書法之真跡,果如是,那麼,嶽武穆的確不愧為文武全能的統帥之才。嶽飛的墨寶傳世不多,也有人對嶽王廟的這幅墨寶有所質疑,但這的確是嶽飛手書,「
還我河山」這句話不是出自嶽飛之口,而這四個字,是由清末秀才周承忠在嶽飛其它的手節中集鉤而成,以表達這位民族英雄的赤子情懷。於是更多的人們都願意相信,這大氣磅礴的四個大字,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氣勢上,非嶽飛莫屬。
記得2011年時,故鄉揚州也發現了一幅疑似嶽飛的書法真跡{見上圖},一時轟動。媒體報導時說明,該嶽飛書法作品發現於本地一個藝術品拍賣中心,許多學者認為出自嶽飛之手,但仍需由故宮專家來做最後的真偽鑑定。不知何因,後來則不了了之,沒了下文,不知這幅近千年前的墨寶最後是否確定了真實身份?現在收藏於何處?不知哪位讀者知道答案?
黃庭堅手書《砥柱銘》,2010年以4、368億元高價拍賣成交
作為揚州人當然希望故鄉能有這麼一個驚人的歷史文化發現,但也確實有點擔心,不要說是嶽飛的書法真跡了,即使是一張宋紙,如果能夠完好地遺存至今,也一樣非常難能珍貴。而嶽飛書法竟然在一家藝術品拍賣中心突然出現,這一來源讓人匪夷所思,實在有些弔詭。當年「
蘇米黃蔡」宋四家的墨寶,不可謂流傳不廣,爾今存世的不也就那麼寥寥幾件,十年前市場拍出4個多億高價的宋代大書法家黃庭堅的《砥柱銘》,照樣仍有學者質疑這不是真跡。
沙孟海大師的手書《滿江紅》
于右任老先生的手書《滿江紅》
這首嶽飛的《滿江紅》,千年流傳,膾炙人口,耳熟能詳。「莫等閒,白了少年頭」,曾經激勵過我們珍惜光陰,發奮有為。嶽王廟的側牆上有一幅沙孟海大師手書的《滿江紅》,大氣磅礴,氣壯河山。近前品讀,當年嶽家軍抗金入侵、收復失地時那兵馬刀槍的鏗鏘之聲仿佛響徹耳畔,令人心潮澎湃。無數書法大師和書法愛好者,都喜歡寫這首《滿江紅》,可是我最欣賞的還是民國老人于右任寫給李宗仁的那幅《滿江紅》。於老和沙老兩位大師都是近代中國書法界的巨擘,或許是參加過同盟會的于右任老先生,親身經歷過無數風雲動蕩、政局沉浮,在揮毫寫下這幅作品時,內心世界那極為複雜的家國情懷,更加酣暢淋漓地躍然紙上。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嶽王廟有許多楹聯,見證著後人的自省和反思,這一幅當屬嶽王廟的第一楹聯,對仗工整,寓意深刻。青山和白鐵,本是死物,何來有幸?哪來無辜?此聯卻將天地萬物賦予了人性,注入了情感,一代忠臣的悲壯之舉,驚天地泣鬼神,驗證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這一萬古天道。此聯揭示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因果報應,而是在告誡我們;人在做,天在看,蒼天何曾饒過誰?
嶽飛長眠於松柏掩映下的墓穴裡,常年來憑弔的人流絡繹不絕,九泉之下的嶽武穆王並不孤獨,也不寂寞。一旁陪伴他的還有四個白鐵鑄成的人像,原本是五個,後來變成了四個。即構陷嶽飛的秦檜、王氏、張俊、万俟卨,原先還有一個羅汝楫,雖也是陷害過嶽飛的罪人,或許因為他僅是一個地位名氣不夠的卑鄙勢利小人,人們認為他壓根就不配有跪在嶽飛面前的資格,於是下架了。這四個鐵鑄人像,反箭雙手,面墓而跪,在給嶽飛賠罪的同時,還要接受著後人的不盡唾棄,永遠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歷史上許多學者都對這位抗金英雄之死作過剖析,單單「莫須有」三個字,似乎隱含著許多的歷史無奈和恨怨。
依我看,如果用當下的眼光作分析,其實極易點破實質,這就是一個軍權在握、聲名遐邇的軍事家不懂政治、不講政治的必然結局。
皇帝家裡的事,既是家事更為國事,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那就功勞越大距離危險也越近。你一個軍事統帥,打著「直搗黃龍,迎回徽欽二帝」旗號,縱橫疆場,如果只是當作口號喊喊,也不至於惹禍上身,一旦當起真來,實在太天真幼稚、太令人討厭了。不知嶽飛想過沒有?你真有能力將被金人擄去的兩位先帝宋欽宗、宋徽宗迎回來嗎?即使能迎回來,是讓他們二人做太上皇、太太上皇呢?還是讓當朝高宗皇帝宋趙構讓位還權呢?連聖心都摸不透,侵害到了皇權的根基,你嶽飛豈不大禍臨頭,小命難保了。
南宋抗金的軍事武裝有好幾支,你嶽飛的軍隊雖然能徵善戰,但尚不是軍事力量最強的一支。韓世忠、張俊的軍隊都姓「趙」,槍桿子掌握在趙姓皇帝手裡,而你的軍隊卻叫作什麼「嶽家軍」,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支不姓趙卻又有戰鬥力的私家軍隊,還成天吵吵嚷嚷要迎回先帝,能讓趙構皇帝唾得好覺吃下飯嗎?
臨死之前,你還大喊什麼"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喊啥冤屈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數百年後的大明忠臣于謙之死,與嶽飛之死豈不是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嶽飛是「迎帝」,于謙是「拒帝」,命運則殊途同歸。
在皇權和良心的選擇面前,做臣子的可要想好了,不懂政治肯定是要吃大虧的。非臣子不忠,非皇帝不明,歷史反覆證明,維護皇權利益,才是為臣者永遠不二的選擇。
歷史往往很富有戲劇性。嶽王廟始建於南宋嘉定14年{1221年},而現存的建築則是清康熙54年{1715年}重建的;文革期間嶽王廟遭到破壞,紅衛兵小將刨墳砸碑,民族英雄一夜之間成了封建王朝的孝子賢孫。直至文革後的1979年,經過恢復修建的嶽王廟,才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重新對遊客開發。
奇怪嗎?當年嶽飛抗擊的外敵是金國,而大金的後人清朝皇帝,卻要為自己老祖宗的仇敵再修宗祠,延續香火,難道是相逢一笑泯恩仇那麼簡單嗎?肯定不是,這是統治階層的維護統治的政治需要。漢武帝當年找到了儒家孔孟作為思想文化控制的工具,歷朝歷代都在沿襲。而武治方面同樣需要有忠勇雙全的忠臣作為楷模。於是,先有了具有春秋大義的關雲長,被奉為關帝,再有了愚忠的嶽飛被奉為嶽武穆王。即使是歷史上的世仇,因為統,利益的需要,照樣可以將曾經的仇敵,忝位廟堂,享配香火。看來,嶽飛這個的民族英雄,不只是漢民族抵抗外侵的英雄,在各民族融合的中華大家庭裡,一樣具有聖人的意義。倒是秦檜那些賣主求榮的漢奸小人,在哪朝哪代都會遭人唾棄。
王曰;文官不愛財,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歷經歲月的侵蝕,石碑已經斑駁,然而碑文卻依稀可辨。我認為,這塊石碑應是嶽王廟的點睛之筆。嶽飛被害後,獄卒隗順潛負其屍,葬於北山之麓,宋孝宗即位後再禮葬於此。紹興年間,宋高宗見各軍統帥在杭州都有府邸,也想為嶽飛建造一所,嶽飛辭道:「敵未滅,何以為家?」這頗似漢武帝時期,青年帥才霍去病打擊匈奴時的那般豪情;高宗又問:「天下何時太平?嶽飛答道:「文臣不愛財,武臣不惜死。」明朝末年,義士吳鍾英仰慕這位民族英雄,在嶽飛的故鄉河南湯陰的嶽飛廟,將這句最體現嶽飛高尚情操的名言,勒石建碑,流芳於世,西湖嶽王廟的的這塊石碑,應該是後人仿效湯陰嶽王廟的那塊石碑而立的。這句用巨大的民族犧牲為代價換來的至理名言,無論歷史時空如何變幻,社會制度如何發展,都具有觸目驚心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