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1987年4月底的一天,在西安交通大學附屬小學教學樓的施工現場,一座古墓突然出現在了施工人員的眼皮底下,這座西漢壁畫墓坐北朝南,墓室南北進深4.55米,東西寬1.83米,高2.25米,門外有東西耳室各一。經考古發掘,墓內出土了昭明銅鏡、釉陶壺等文物數十件。墓內最珍貴的精華部分乃是其繪於墓室券頂的一幅古代彩色星宿圖――迄今為止中國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二十八宿古天象圖。
考古學家們推測,從西安交通大學漢墓的規格來看,墓主人的身份應該不低。據考證:這座壁畫墓的墓主人是西漢御史大夫、太子太傅蕭望之。《長安志》卷七載:「(長安城)東面三門:中春明門,當門外有太子太傅蕭望之墓。」《類編長安志》卷八記載:「蕭望之墓在鹹寧縣東南五裡,古城春明門外,道南。」交大西漢壁畫墓正好位於春明門遺址東南200米處,道南,交大二村境內。這裡距鹹寧縣也正2500米。在發掘的主室淤土中,發現人的盆骨和兩顆牙齒,經北京有關部門鑑定死者是一位55-65歲之間的男性。
據史料記載:蕭望之曾任漢宣帝時的御史大夫,主彈劾糾察,並掌管重要文書圖籍。後改任太子太傅,成了漢元帝的老師。公元前51年(甘露三年),他主持了一次石渠閣會議,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次圖書館、檔案館會議,且對後代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後遭宦官誣衊,引鳩自盡,死時年正六十。
作為西漢宣、元帝時期的御史大夫、大子太傅蕭望之的墓室,墓葬早年應有高大的封土。不過樹大招風,交大漢墓很早就被盜了,1987年發掘時發現了兩個盜洞,一個打在耳室前方墓道上,另一個則正好在墓室口,能打出如此精準的盜洞,應該不會離埋葬時間太久,而且,盜洞中填有「長生未央」磚,另外,墓葬出土了不少陶器、小五銖銅幣以及一塊銅鏡,說明盜墓賊在偷盜時只盜走了金銀財寶,早期的盜墓賊只拿金銀,但到了後期,尤其是現代,盜墓賊連陶器,有時甚至是墓磚都不放過。
然而,盜墓賊永遠拿不走繪在交大漢墓墓壁上的色彩。這幅中國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天文圖,沒有用黑線描出輪廓,而是直接用顏色繪畫,這叫沒骨畫法。兩千年前的西漢壁畫,經歷了那麼多滄桑變化後依然色彩鮮豔如故,因為交大的漢墓壁畫使用的是天然的礦物質顏料,就是將礦石研磨而來,所以保存的時間非常長,類似的還有敦煌壁畫,西藏唐卡。除了在自然界很容易找到的天然顏色,交大漢墓壁畫中還出現了一種特殊的顏色——漢紫。用天然的礦石無法制出這種色彩,必須要經過人為加工,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們是如何制出這種顏色的,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星宿是漢族民間信仰和道教崇奉的星神。我國古代的天文學,把天上重要的恆星分成了二十八個「宿」,這二十八個星宿,又分屬於代表四個方位的「四象」。分別為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鬥、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奎、婁、胃、昂、畢、觜、參)和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每個方位上各七個星宿。二十八星宿的運行和變化,對中國古代的農業、曆法、佔卜都有重要影響。二十八宿是古代中國人對黃道附近的群星的劃分。地球繞太陽運行的軌道就是黃道,可是在古人看來,明明是太陽在繞著大地旋轉,因此名為「黃道」,天空上的星鬥以年為周期流轉變化,而月亮則在各個星宿中流連穿行。二十八星宿環繞在天體大氣裡面,周而復始的運轉不停,分別掌握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天象,以分晝夜的變化,以及與陰陽氣數的變化,因此古代堪輿學以二八星宿分成四個方向「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的四象線」來定分野。
漢墓的發現,打亂了西安交通大學附屬小學的施工計劃,原本要修建的教學樓改建他處,而墓葬所在的區域則開闢成了小學大門內的一片小花園,附小的大門就在漢墓的東邊約5米處。每次走過交大附小門口,我都會看到學校的鐵欄杆外,有一個1米見方的水泥臺,細看,底下是空的,墓室應該就在下面,壁畫墓坐北朝南,墓道應該是從小學的圍牆伸出來的。
如此珍貴的壁畫墓,在墓葬發掘完畢後,保護便成了頭等的難題,從此一扇不鏽鋼大門將墓室門封住了,防止壁畫被氧化,又擔心完全的密封會導致細菌大量繁殖、積水過多,所以在墓室底下埋了兩根管子跟墓道相通。為了研究和保護的方便,專家們在墓道的東邊開了一條地道將地面和墓道連起來,地道的門就設在交大附小大門的東邊,被車棚的一堵磚牆擋住,無法看見。只有交大檔案館保存著鑰匙,已經很多年沒有再打開過了。近年來交大在附小周邊興建新的家屬樓,可能會重新打開漢墓研究其保護情況,我想應該是很不樂觀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周邊大搞基建、環境汙染嚴重,墓道內已經變得相當危險。有一次,聽鄰家孩子說學校突然緊急疏散學生,學生們紛紛議論說教學樓出現問題。還有,西安地鐵四號線的地鐵站口,原本要在交大二村北門(憶江南飯店對面)修建,後來地鐵公司和學校方面拉鋸數年,不了了之,不知道這一切,與地下那個無比珍貴的二十八星宿漢代壁畫墓有沒有關係。
漢代墓葬中的壁畫和唐代的有很大不同,唐墓壁畫,往往先在牆上刷過很多層泥子,「底子」很厚,所以唐代壁畫容易揭取,而漢代壁畫的「底子」都很薄,泥子只是在磚牆上薄薄地上了一層,然後在上面直接作畫,揭取式保護並不適用於交大漢墓壁畫。經過兩千多年的擠壓,組成交大漢代壁畫墓的磚塊酥化很嚴重,從壁畫上的龜裂就可以看出來。如此脆弱的墓葬,輕微的晃動都能使它變形,甚至坍塌。但是,不可低估了古人的物理學知識和建築技術,一座深埋地下的墓室能在經歷了兩千年的滄桑後仍完好不倒,必定有它的奧秘。從交大漢墓發掘時的一張照片來看,墓室的頂端成拱形,這是最能抗壓的結構。不僅如此,墓室頂端的磚塊還採用了「子母扣」的方法,磚磚相扣,這樣,任何一塊磚都不可能輕易落下,在交大漢墓,如果你想拿走一塊磚,就必須把整座墓葬都拆掉。古墓以其無法移動、無法揭取,保持了歷史煙塵深處的最後尊嚴,那幅二十八星宿的漢墓壁畫,依然神秘地隱藏在黑暗深處,獨自在滄桑變幻的歲月中千年孤獨。
雖然交大西漢壁畫墓早已關閉墓門三十多年,但要欣賞墓頂那幅絢爛、珍貴的天文圖,可以到交大四大發明廣場旁邊的科學館一樓大廳,進門後可見到一幅巨大的星象復原圖。在技術有限的上世紀80年代,拍出交大壁畫墓星宿圖的完整照片,是異常艱難的。墓室的頂端有弧度,要拍攝墓頂的星宿圖,無論從哪個角度,拍出的圖像都是變形的。最後交大考古學家用了一種極其複雜的辦法,先用白線和大頭針將墓頂分成一個個10釐米見方的小格子,然後攝影師再將每個小格子內的壁畫拍下來,最後拼成一幅完整的圖。在沒有數位相機的年代,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前後拍攝的照片總共有上千張。今天,我們觀賞那幅色彩斑斕的二十八星宿圖,共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是象徵天上的雲、鶴、日月,二十八星宿,下半部分是表示人間的山巒、鳥獸,人間和天堂之間,用硃砂繪製的菱形網格分開,壁畫所反映的主題思想是升天思想。考古發現的西漢壁畫墓不多,其中繪有天文圖者更少。西安交大西漢晚期壁畫墓這樣時代早而且又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圖,也就僅此一例。
清代的著名學者顧炎武在他的著名筆記《日知錄》中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於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意思是說,在遙遠的夏商周時代,天文知識是每個人必備的基本常識,所以,漢代大學者蕭望之在六十一甲子輪迴、歸根於靜後,在墓室之中,得與二十八星宿長伴千古。每到夏秋兩季,銀河流轉星漢燦爛,漫天星鬥如織,南方的大火星與北鬥遙相呼應;冬春季節天空稍顯寥落,獵戶南漸,北鬥東浮,金牛奮蹄於前,御夫揚鞭於後……
星空何其浩渺,而人又何其渺小,想到人如星辰,動若參商,自來少聚多離,難免會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蒼茫湧上心頭。今天,我們這些不肖後輩,講起紫微鬥數,天官世家,「後世文人學士,有問之而茫然不知者矣」。天路斷絕,星輝飄緲,浩瀚神秘的星空,億萬年來,默默地俯瞰著從恐龍到人類這些無知的低維生命,看盡其成、住、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