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嶺南湛江,古代是化外之地。它以前叫「廣州灣」,這個名字從清朝延續到法國殖民時期,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想在廣州灣籌建一個市,時任吳川縣縣長李月恆知道本地曾得名「椹川縣」,就讓廣州灣易名為「椹川市」。又過些日子,政府感覺湛江靠海,市名應該體現出水的特色,就把木字旁改成三點水,也就是今天看到的「湛江」。
湛江日落
湛江是海邊小城,號稱「南海魚倉」,走在金沙灣,路邊都是海的氣息。檳榔樹下的暖風,清爽中混合點鹹,大抵湖與海的區別,就在這味道之間。有得天獨厚的資源,湛江的海鮮自是一絕,遊客只需在路邊小漁村或大排檔一坐,就能吃到比大城市宴席裡更正宗的海鮮食材。
廣東海鮮
竹魚、鱅魚、鯧魚、鮯魚、雞子魚、烏賊魚、黃臘魚、石斑魚、鱟魚等,鄉人各取所需,還有螃蟹、龍蝦、燒蠔、扇貝、蝦姑、沙蟲、西施舌等,皆是宴請賓客的美味。或入鹽渾醃,或以姜醋食之,配一兩壺梅子酒,煩惱渾然忘卻。
不過,並不是誰都吃得慣海鮮,唐代古文運動領袖韓愈敢於諫迎佛骨,面對嶺南海鮮,卻鄒起眉頭。對韓愈這個北方士大夫來說,嶺南海鮮如同域外怪物,這讓他一時難以下肚,嶺南人熟悉的蚵、蠔、章魚、馬甲柱等,韓愈過去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可以吃,所以,當僕役第一次把這些東西盛到他面前時,他被嚇到了。為此,韓愈特地給當時掌管音樂官職的協律郎元十八寫詩,描述他吃嶺南「怪物」的心情。這首詩叫《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詩中道:
鱟實如惠文,骨眼相負行。 蠔相黏為山,百十各自生。
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 蛤即是蝦蟆,同實浪異名。
章舉馬甲柱,鬥以怪自呈。 其餘數十種,莫不可嘆驚。
我來御魑魅,自宜味南烹, 調以鹹與酸,芼以椒與橙。
腥臊始發越,咀吞面汗騂。 惟蛇舊所識,實憚口眼獰。
開籠聽其去,鬱屈尚不平。 賣爾非我罪,不屠豈非情?
不祈靈珠報,幸無嫌怨並。 聊歌以記之,又以告同行。
湛江燒蠔
韓愈在北方沒見過這些食物,所以在僕役看來簡直是美味的東西,在他眼裡就是魑魅魍魎,吃一頓海鮮,倒成了「我來御魑魅」,結果「腥臊始發越,咀吞面汗騂」,可見韓愈有多麼吃不慣。無獨有偶,宋代的梅堯臣在《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中也說:「退之來潮陽,始憚餐籠蛇。」同樣怕蛇的還有貫休,他在《送人之嶺外》中寫道:「見說還南去,迢迢有侶無。時危須早轉,親老莫他圖。小店蛇羹黑,空山象糞枯。三閭遺廟在,為我一嗚呼。」蛇羹在嶺南是一道美味,但他們怕蛇,所以難以下肚。
在唐宋,嶺南是煙瘴之地,也是罪臣流放之地。僅僅在唐代和五代十國,學者尚永亮在《唐五代貶官之時空分布的定量分析》裡就統計過:「唐五代嶺南貶官人次有:初唐97人,盛唐75人、中唐123人,晚唐134人,五代7人,共計536人。」其中,嶺南道貶官10人次以上的地區有:崖州(37)、端州(30)、桂州(23)、循州(20)、廣州(18)、康州(18)、雷州(17)、韶州(15)、賀州(15)、潮州(14)、昭州(14)、柳州(14)、愛州(13)、儋州(13)、封州(12)、欽州(12)、象州(11)、新州(10)。這之中不乏李德裕、韓愈、柳宗元、張九齡、王昌齡、劉禹錫、元稹等著名人物。他們寄寓邊地,壯志未酬,便以吃食解憂,留下了大量關於嶺南吃食的詩句。蛤蟆、黑蛇、龜鱉、螃蟹甚至鱷魚、大象等等,都被詩人們品嘗過。
比起嫌棄「魑魅」的韓愈,北宋的秦觀、蘇軾就大度許多。他們也得罪了當朝權臣,被逐嶺南,去到後就入鄉隨俗,享受海邊風味。史載,蘇軾到了嶺南後,「沒看黃山徒對目,不吃螃蟹空負腹」。而秦觀在雷州半島寫下飲酒詩四首,其一道:「左手執蟹螯,舉觴屬雲漢,天生此神物,為我洗憂患。」秦觀對嶺南的海鮮念念不忘,又在海康書事十首中寫道:「粵女市無常,所至輒成區,一日三四遷,處處售蝦魚。」秦觀喜歡吃醉蟹,這一點,嶺南狀元林召棠和他有共鳴,林召棠把吃醉蟹的樂趣上升到人生極樂之事,他說:「執杯持螯螯,足了一生事,況此酒興蟹、醞釀使之醉。」
醉蟹
那麼,為什麼吳川的醉蟹能讓林召棠如此喜歡呢?這和醉蟹的選材與做法有關。在吳川有一種芷寮蟹,腿粗肉厚,膏滿脂豐,本地人說「正月沙螺二月蟹,不羨鴛鴦羨螃蟹」,說的就是這種螃蟹。在《況此酒興蟹,醞釀使之醉》一文中,作者提到,要做一盤美味的醉蟹,需在海邊「捉回紅蟹,便用酒糟存入土壇內」,可以放一些生薑和鹽等調料,倒上紹興黃酒,密封十天甚至一個月,而後取出,「其肉質細嫩,味道鮮美,且酒香濃鬱」。
愛吃海鮮的還有唐朝人劉恂,他對嶺南海鮮抱有賞玩的意味。比如:在描寫鱟的時候,劉恂細緻地寫道:「其殼瑩淨,滑如青瓷碗,鏊背,眼在背上,口在腹下,青黑色,腹兩傍為六腳,有尾,長餘尺,三稜棕莖。」「南人取之,碎其肉腳,和以為醬食之。」
劉恂是個吃貨,他不只愛吃海鮮,也很愛吃荔枝。在他的筆記體奇書《嶺南錄異》裡,他津津有味的寫道:「荔枝,南中之珍果也.其高新州與南海產者最佳,五六月方熟,形若小雞子,近蒂稍平,皮殼微紅,肉瑩寒玉。又有焦核者,性熱,液甘,食之過度,即蜜漿制之。」說起來,如果要讓文人墨客排一份嶺南瓜果榜,荔枝必定名列前茅。詩人盧肇有詩云:「連州萬裡無親戚,舊識唯應有荔枝。」詩人韓翃在《送李明府赴連州》裡也說:「看承雨露速,不待荔枝香。」這場美味詩歌秀,大文豪蘇軾自然不會錯過,他在《食荔枝》第二首留下千古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還有《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新年五首》《贈曇秀》《〈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引》《和陶歸園田居》等詩,蘇軾都談到了荔枝,可見荔枝在他心裡是何等美味。在那段貶官歲月,蘇軾在嶺南沒什麼架子,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泊然無所蒂介,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所以,當地人很愛戴他。
作者: (唐) 劉恂 著
出版社: 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1983-6-1
在談論荔枝的文人墨客中,唐代中書令張九齡也是很有名的一位。他不但看不上魏文帝曹丕對荔枝的貶低,還親手寫了一篇《荔枝賦》,將荔枝的鮮美文字化道:「南海郡出荔枝焉,每至季夏,其實乃熟,狀甚環詭,味特甘滋,百果之中,無一可比。」並且,「若乃卑軒洞開,嘉賓四會,時當燠煜,客或煩憒。而斯果在焉,莫不心侈而體忲,信雕盤之仙液,實玳筵之綺繢。」按照他的意思,只要荔枝在場,即便是酷熱難耐、躁動不安的人也會變得心情愉快、身體安泰。
「荔枝方過,龍眼即熟」,龍眼又名「荔枝奴」、桂圓,莆田人叫三尺農味。它的外表呈黃褐色,有龜狀紋,我們吃的是它的果肉,又叫「假皮」,那是層半透明的蠟白色,包裹住圓圓的黑色種子。相比荔枝,它更為清淡,引得唐代詩人章碣道:「卻擁木綿吟麗句,便攀龍眼醉香醪。」
和龍眼一樣清甜的是甘蔗。甘蔗可消酒。又名幹蔗。長相如同竹子,但表面更加金黃,可以折斷吃食,味道甘甜,清潤可口,「取其汁,曝數日成飴,入口消釋,彼人謂之石蜜」。(《南方草木狀》)
作者: 嵇含
出版社: 廣東科技出版社
出版年: 2009.2
如果還不過癮,可於仲夏嘗一口椰汁,或者叫上二三朋友,吃一頓椰子雞飯。在嶺南,椰樹是尋常之物,它的果實「大如寒瓜,外有粗皮,次有殼,圓而且堅。剖之有白膚,厚半寸,味似胡桃,而極肥美」。在果實之內,就有椰汁流露,甘甜爽口,在夏天飲用最佳。傳說:昔日林邑王與越王有恩怨,林邑王派刺客取越王首級,懸在樹上,結果首級化為椰子,林邑王氣憤之下命人剖開椰子,作為飲用的器具,由於刺客刺殺時,越王正好大醉,所以椰子裡的漿液味道如酒。
此外,嶺南盛產蕉樹,它和荔枝、甘蔗一樣,是文人墨客的心頭好。早在漢代,芭蕉的肉味就被人津津樂道。漢楊孚《異物志》記載:「芭蕉,葉大如筵席.剝其皮,食其肉,如蜜甚美。食之四五枚可飽,而餘滋味猶在齒牙間。」而在《南方草木狀》中,晉代的嵇含詳細地記載了羊角蕉、牛乳蕉、蕉葛的區別:「(一種)子大如拇指,長而銳,有類羊角,名羊角蕉,味最甘好。一種子大如雞卵,有類牛乳,名牛乳蕉,味微減羊角。一種大如藕,子長六七寸,形正方,少甘,最下也。其莖解散如絲,以灰練之,可紡績為絺綌,謂之蕉葛。」
在故鄉,我們還喜歡一道美味,外地人管那叫湛江白切雞。白切雞皮滑肉脆,顏色如雲玉,配一碟本地的沙姜醬油,分外爽口。
湛江白切雞
湛江雞在廣東很有名,有「名震雷州三千裡,味壓江南十二樓」的說法。它有很多種類,廣海雞、羅氏雞、吳川林中鳳、雷州嘉興雞、廉江閹雞、酵素雞、鳳梨雞、辣木雞等,都屬於湛江雞。它們在歷史中衍生出許多做法,其中最著名的是「打雞翁」,堆壘,引火燒翁,燒制大概2小時,在翁頂放雞,打碎泥塊,半個小時後用棍子將泥撬開,用夾子或者手套講雞取出,就可以吃了。這樣做出來的雞皮焦肉嫩、酥滑爽口,容易上癮。
「打雞翁」似乎很像江南的「叫花雞」,後者是用泥土和荷葉包把雞包裹住,烘烤而成。相傳,朱元璋有一次打敗仗,逃跑途中看到前方蹲著一位老叫花,一邊堆泥巴一邊生火,朱元璋問:"你在這裡幹什麼?」老叫花說:「我在烤雞獻給大王。」他把雞從火中取出,打開泥巴,解了朱元璋的餓,這雞就是叫花雞。
每每回到故鄉,父親就會帶我吃「打雞翁」,配一壺清酒或一籃瓜果,三兩人乘於樹下,且聽風吟,自是人生一大樂事。這時候,就想起了晉代棄官還鄉的詩人張翰,所謂「人生貴得適意爾,安能羈宦千裡以要名爵」,說的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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