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生,男,1965年11月生,福建省平和縣人,哲學博士,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全國外國哲學史學會秘書長。在遙遠的國度,許下深深地祝福。
人類在歷史上實現的兩個最重要的「存在的跳躍」
一種文化之為一種本原文化,有兩個基本標誌:一個是覺悟「絕對」而追尋與「絕對」共在;一個是覺悟人自身的普遍性存在而自覺承擔普遍性原則。這兩個覺悟是人類在歷史上實現的兩個最重要的「存在的跳躍」或「存在的躍動」。
就人類的生活世界而言,發現相對性事物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我的生活首先並通常就與各種具本而相對的功能性事物打交道。如果我們停留在這樣的相對性事物的世界裡,我們就不可能有「本原文化」。雖然世界上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化,但是,並非所有民族都能有幸作為本原民族出現,因為並非所有民族都創造出了本原文化。嚴格說來,唯有這樣的族群才創造出「本原文化」:在這種族群裡,出現了能夠打開並維護一種超越性視野的偉大心靈,通過這種超越性視野,這個群體能洞見並感受到,自己生活於其中的世界不僅僅只有可以滿足我們生存的各種相對性事物,而且有絕對者與絕對性。簡單說,藉助於偉大心靈發現了這個世界竟然有絕對者及其絕對性,並因而發現了自己的存在是有絕對性的存在。
實際上,人類也只是邁進了「本原文化」,也才踏上追尋與維護人類自身的絕對性的努力。因為在這之前,人與人之間主要就是功能性的關係,相互提供功能性的合作,因此每個人都是以功能性的角色出現在對方世界裡。這種功能性角色實質上就是工具性的角色。但是,作為工具性角色存在,不管是對於個人還是族群來說,每個人就都只是相對性的存在,而不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人類對自己的生活世界有絕對者與絕對性的發現,在邏輯上包含著對自身絕對性的發現。因為這個絕對者的發現者不僅不可避免地要去追尋絕對者與世界萬物的關係,而且也不可避免地要去追問自己與這個絕對者的關係;但是,這種追問與絕對者的關係,也就是追問與絕對本原(絕對源頭)的關係,而尋求與絕對本原的關係,實際上既是確立自己與絕對者之間緊密的共在關係,同時也是理解與獲取自己身份的努力。換句說,我們是在確立與絕對者的共在關係中,理解並獲取自己的絕對身份,從而獲得存在的力量與絕對性。
發現人自身的絕對性,可以看作是發現世界的絕對者這一存在跳躍裡隱含著的一個存在躍動。在歷史上,這個被隱含著的躍動可能要經歷很長時段才會展現出來。
這種存在的跳躍除了帶來了人對自身的理解的變化,同時還帶來了人的存在秩序的變化:人開始從各種自然神崇拜、圖滕崇拜以及各種神話中逐漸解放出來,在人與絕對者之間打開了一個開闊的天地。在這裡,既給絕對者騰出了一個絕無僅有的位置,也給人自身留下了更廣闊的自主空間。
這種存在的跳躍並不是一勞永逸的,也並不是可一次完成的事件。這種存在的躍動只是提供出一個示範,一個路徑,以便可以不斷引導著人們從單純的功能世界裡解放出來,重新審視生活世界,重獲生活信念與生存力量,直至重建生活秩序。歷史就在這種不斷的重新開始中綿延成一個具有同一性的歷史。
對絕對者的發現這種存在跳躍,實際上是由能覺悟到本原時間的偉大心靈實現的。那些未能打開超越性視野的民族或個人來說,在根本上意味著未能打開本原時間,未能經驗到內在的本原時間,而只停留在非本原的時間裡。
所謂非本原時間,也就是藉助於外在事物(比如天體運動)來標明與識別的時間。我們這種存在者首先且通常就存在於非本原的時間之中,因為我們首先與通常也是要吃要喝的存在者,因而不得不與功能性事物、有限性事物或部分性事物打交道。所以,我們的存在首先且通常是以與功能性事物、部分性事物打交道的存在活動「到時」,也即根據與我們的生存活動相關的事物或事件來排定我們的時間:現在是出獵之機,因為野獸現身了;現在是採集之時,因為野果成熟了;昨夜秋風起,今日雲天高…。這種時間之為非本原的時間,就在於,我們就是在這種時間的到時中,發現與遇見有限物或部分物,而不是絕對的本原;同時,我們自己也只是作為各種角色出現,而不是作為完整的本相自身存在。也就是說,在這種時間裡,既沒有真正的本原,也沒有本真的自身。
與非本原時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可以相互分割不同,本原時間是一種把過去、現在與未來作為不可分割的可能性整體包含在自身之中的整體時間。在這種本原時間裡,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是作為可能性而存在,或者說,它把過去、現在與未來作為可能性包含在自身之中。這種本原時間不僅是我們這種特殊存在者的存在方式,而且直接就是我們這種存在者的存在。我們正是作為這種本原時間到時,或者說,我們作為這種作為包含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可能性於自身之中的本原時間存在,才發現或覺悟到這個世界有「絕對者」在,有一個包含一切可能性事物於自身之中的「整體者」在,而竟然不僅僅有眾多的有限物,不僅僅有諸多變換不定的功能物與部分物。
簡單說,我們只有在作為「整體」的時間中,才撞見了作為絕對的「整體者」,儘管我們可能對此撞見的前提一無所覺。因為絕對的整體者必定是包含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可能性於自身之中,因此我們只有打開整體的本原時間而置身於這種包含著過去、現在與未來於自身的可能性整體之中,我們才能跳出各種有限的部分性事物而遇見作為絕對的整體者。
在這裡,打開本原時間,就是打開一個把過去、現在與未來作為可能性包含在自己身之中的超越性視野。這種視野之所以為一種超越性視野,就在於它是一種整體性的視野。打開這種整體性視野,一方面意味著我們存在於可能性之中而不是一個現成的東西,因而人是可塑造、可教化、可救贖的;另一方面則意味著我們有了一種整體性的眼光,開始了努力從整體的角度理解、追問自己與世界的存在,並因而進入了與「整體」共在的存在。因此,打開本原時間,既是對非本原時間的突破,也是對有限物、功能物與部分物的突破。從此,人類才開始從一個「整體」來理解、審視與引導自己的生活。
世界史就開始於這種由非本原時間進入本原時間的突破。因為只是這種突破,才意味著開始把人類帶進自覺地從「絕對整體」來理解、審視、看待自己的生活,也即從作為「可能性」被包含在「絕對整體」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來理解、看待自己的存在。從此,人類的不同才是基於一個「整體」的不同,基於一個「大同」的不同,因而是一種「普遍的」不同,「普遍的」差異,而不再是基於眼下偶然事物(環境、天氣、習性等等)的「偶然的」不同。人類因此進入了普遍性的歷程而進入了「世界」的歷史。
如果沒有對這種作為整體的絕對者的深切覺悟,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我們」。因為沒有對絕對者的深切覺悟,也就不可能通過與那個既超越一切利益,也超越一切苦難與幸福的絕對者共在,來獲得真正的團結與偉大的力量。
什麼樣的團結才是真正的團結?能夠經受住直逼人性邊緣的苦難重壓的團結。什麼樣的力量是偉大的力量?能夠穿越使一切希望變得黯淡的時艱與變局的力量。沒有這種基於與絕對者共在的團結與力量,都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最終都將失去「我們」的身份而消失在真正的「我們」之中。因為任何一種沒有以與絕對者共在為基礎的團結都是臨時的,哪怕有血緣之親,也都隨時面臨解體與離散而經受不起苦難的重壓,經受不起幸福的侵蝕。
就絕對的一即是絕對的源頭而言,真正的「我們」實乃絕對本原的守護者與承擔者,因此,「我們」展開的歷史才是有所守護、有所擔當而有道統的歷史。藉此道統,「我們」的歷史不僅保持著自我同一性,而且具有了世界史意義。這樣的「我們」在哲學上才被稱為「本原民族」,也才可以被稱為本原民族,「我們」的文化才成為本原文化(人們可能很容易把這裡的「本原文化」與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文明」這一概念聯想起來,但是,我們之所以不用這個概念,乃是因為這個概念更多的只是說明一種文明突破的結果,而並未說明這種突破何以能夠使人類發現自己與「整個宇宙」相關,因為它未能發現這種突破與人的本原時間性存在的關聯。實際上,雅斯貝爾斯的這個概念更象是一個社會學概念與歷史學概念,而不是一個哲學的概念。)
選自《論華夏文化的本原性及其普遍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