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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黑川雅之被稱為「東京的達文西」,作為日本建築和工業造型設計界的代表人物,黑川雅之本身就像是一部活的工業設計文明發展史。「生命與性」的哲學理念是他設計的永恆主題,他如同一個詩人,在時間與空間中不斷探索,尋找著人類靈魂的棲息地。本書以日記形式的設計感悟,讓讀者從黑川雅之的思緒中體會他對設計與生命的理解,是奉獻給所有那些在「深不見底的不安感」和「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的夾縫中生存,並有志於進行創意與設計的人們。
作者簡介
黑川雅之是世界著名的建築與工業設計師,被譽為開創日本建築和工業設計新時代的代表性人物。他成功地將東西方審美理念融為一體,形成優雅的藝術風格。曾經榮獲日本每日設計獎,優秀設計金獎,德國IF設計大獎等多項大獎。著名的美國紐約近代美術館將他的作品列為重要館藏物。他設計的作品主要有燈具、照相機、飾品、手錶、工業產品等。
書籍摘錄
全無秋意的秋日裡,對日本審美意識的一點思考
今年的秋天來得含糊不明,還沒看過真正意義上「秋高氣爽」的晴空。僅有一日,剛覺得秋意盎然、天空如洗,轉瞬便陰雲密布,下起雨來。
這種情況簡直讓人感慨:日本這個國家,還真是天氣多變呢!但正是這樣的氣候特點,孕育出日本人豐富多樣的審美意識。我不禁要感謝這個全無秋意的秋天了。
回想自己的少年時代,會讓我覺得十分有趣。那時的我,即使秋意曖昧且淡漠,也能捕捉到秋天的氣息;在秋雨綿綿的日子裡,我獨愛那份悽美;秋風獵獵之時,也會欣賞它的肅殺;對於夏日裡的酷熱,我也不以為意,並用心去感受那份炎炎的暑意。
大概正是像我這樣,日本人在一點點確立自然觀的同時,也培養出豐富多樣的審美意識。
拙作《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在日本由講談社出版。英國設計師賈斯伯·莫裡森在讀過這本書的摘要之後,驚訝地說:「日本人怎麼會有如此深刻而多樣的審美觀念呢?」
這種對自然風物的領悟與思考,大約就是孕育了日本人敏銳感受力的原因。
最近我常到中國去,同中國人打交道越來越多,交情日益深厚。雖說與單個的中國人之間不乏共鳴,但與此相悖的是,我總會為中日兩國文化間時至今日依然存在的巨大差異與隔閡而備感驚訝。
日本就像一個「文化垃圾箱」,經由亞洲諸國,尤其是中國,將世界各地的宗教與文化悉數吸納進來,並使它們在日本共生共存。但這種共存又並非雜煮亂燉一般簡單燴成一鍋便罷,而是將其升華為獨一無二的獨特文化,我覺得這種獨特性堪稱奇蹟。日本的審美觀念迥異於東亞其他各國,甚至無法用「東方審美」一詞粗略地加以概括。我認為,更不能單純以「東方」「西方」之類的概念或範疇去進行對比。
日本審美意識的根源,我認為在於如何看待自身與世界的關係。日本人既為秋日晴空下如火的霜葉而欣悅,又熱愛瑟瑟秋雨中悽寒的愁緒;既留戀夏日將逝、暑意尚未褪盡時的點點餘韻,又動情於枯葉飄零、秋日將盡之際,生命流逝的悽美。
將死亡看作生命的另一種形態並接納它的這種自然觀與生命觀,便是日本審美意識的根源所在吧。如果不存在對於寂滅消亡的歡欣之情,就無法生出對中秋明月的憐惜之意。以此為出發點,才產生了對人的情感、對美的定義、對街道的構思、對建築空間的設計,以及各種規矩禮儀、相愛方式,才孕育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
明治維新以後的日本人,在意識觀念方面,一度是西方近代思想的奴隸。如今,終於努力從中解放出來,開始回歸日本人原有的心態。而且,世界各國的人們也開始漸漸留意到這一點。我也逐漸察覺,日本審美意識之中,存在一種能夠預示未來世界形態的秩序感。
歸根結底,建築也好,設計也罷,都是「愛的問題」?
愛是不可解的謎題。它微微隱藏著一絲羞恥感,讓人難為情,沒辦法簡單地說出口來。我曾經兩次因為「愛」這個詞,體驗到人與人、心與心之間的隔閡。
某次學術研討會上,在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討論之後,我發言:「歸根結底,建築也好,設計也罷,都是『愛的問題』。」話音剛落,聽者面露愕然之色,說:「抱歉,我無法跟黑川先生交流下去了。」隨後便不再搭理我。另一次發生在早稻田大學,印象中我面對學生也說了一番同樣的話。最近,我發現當年的那名學生已經成為專業建築師,並出版了自己的著作。在書中,他引述了我之前的原話,「有位黑川老師曾說……」
既然對方禮數周全,寄贈了自己的著作給我,可見當年並沒有要跟我絕交的意思。可是,從他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對於我的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感動,而是頗感驚訝。
「歸根結底,建築也好,設計也罷,都是『愛的問題』」,這句話的確令人震驚。「愛」這個詞太普通、太平常,並不適合拿來闡述哲學和思想,更何況是建築與設計。對方大概是想告訴我:「拜託,別說得那麼極端,好像所有問題最終都可以用一個『愛』字來總結!」
在談及「愛」之前,似乎需要一些解釋和鋪墊。我的表述省去了大量的說明,而這些說明十分必要。
首先,就談談喜歡的城市吧。我喜歡一座城市的理由,必然是那裡有我喜歡的人。也就是說,「起初,我們與人相識;隨後,開始喜歡這個人;接著,變得連他居住的城市也一併喜歡起來」。人是構成一座城市的重要因素——不消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對一座城市的愛,往往從愛這裡的人開始——這是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的深切感受。假如說對城市的愛,是一個事關城市整體的宏觀性問題,那麼對人的愛,就是與某一個體之間的關係。這種「個體性」尤為關鍵。
接下來,我想介紹一個美國印第安原住民長老的故事,記得是從《今天是個適合死亡的日子》(南希·伍德著)這本書中讀到的。在書裡面,長老如此說道:「我知道遠處的那個青年和立在那裡的樹木、巖石都在想些什麼。」他說,往昔自己與這些事物是一個整體,但在今世,大家告別彼此,各奔東西,化身成不同的形態。雖說彼此之間各不相同,但因為過去曾為一體,所以能夠明白對方的心情。這便是印第安人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自然觀。經由這種「一體感」,他們體會到與他人、樹木等事物的聯結。
長老是在講述一種「與離別之物息息相通、一體相連」的感受。如此想來,我覺得也可以這樣說——男女昔日同為一體,如今,由於「一分兩性」,所以總在相互吸引。大概在長老眼中,與其說是「兩性相吸」,倒不如理解為「靈魂深處的愛」才更恰當吧。事物一旦分離,就成了超越自身理解的存在。儘管如此,分離的兩方也總在彼此吸引。這其中的哀愁與喜悅,我在他的敘述之中領悟到了。
在我看來,日本人依靠互相體恤去調和彼此的關係,從而活在世間。西方世界有基督教,西方人將價值判斷的權柄交託在神的手中,人們靠遵守神制定的準則,才實現了共生共存。而在日本,這種共存依靠的卻是「彼此體諒、為人著想」。日本人不倚仗神的管理和指引,而是憑藉愛彼此相連。
聲音與聲音之間,畫與畫之間,物與物之間,都存在某種間隔。正因為有這些間隔,事物才構成一個渾然充實的整體。所謂的「間」與「隔」,究竟是指什麼呢?在間與隔的作用下,聲音與聲音分離,人與人分離,由此才生出了人與人之間的體恤。而人與人、音與音、物與物的「間隔」,就靠一種「恢復原形」的驅動力來彌合。為了實現美妙動人的調和,「間隔」的存在不可或缺。
曾經在一起的人或物,彼此分離,陷入不安。每個人,每一物,為了消弭這份「分裂的不安」,會對彼此生出關照之心,而這樣的互相關照,便是「間隔」。在我看來,這豈不就是愛嗎?「間隔」之中,有一種潛在的聚合力。是分裂與聚合兩股力量的牴牾與爭執,充實了將人與人、物與物區隔開來的空間。
「空間」這個詞,由「空」和「間」兩個字構成。實際上,在日本文化中,「空」也好,「間」也好,都是充實的。它們和西方的「space」一詞,蘊意相差甚遠。「space」意味著空空如也、空蕩無物,而日語的「空」和「間」,卻是扎紮實實充滿了意義的所在。
「歸根結底,建築也好,設計也罷,都是愛的問題。」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愛」這個讓人怯於啟齒、隱隱有一絲羞恥感的詞語背後,存在著這樣深刻的背景。
建築與產品,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空間而存在的。這樣的空間,是張力滿滿、充實的空間。並且,人與人在不具有整體性的情況下,憑著個體之間的體恤關照而達成的調和不是依靠「神的秩序」,而是通過每個人的愛確立起來的秩序。不具備整體性的、個別的微小單元,憑藉關心與愛去構建它們之間的關係,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換句話說,「歸根結底,建築也好,設計也罷,都是全體要素之間如何調和的問題,也是獨立的每一點思想如何聚集,最終產生出審美意識的問題」。
對匠人的感受力心懷憧憬,卻求而不得
如今說到「做東西」,都是製造商在從事此業;而在過去,「做東西的行家」指的卻是匠人。所謂做東西,就是對原材料進行加工。所以,匠人們時常會和原材料進行「對話交流」,去了解它們的「心情和想法」。然後,在加工的過程中,逐漸培養對原材料的感情,以及與原材料「心心相連、息息相通」的一體感。
原材料屬於我們身邊自然的一部分。與原材料建立對話,意味著與自然展開交流。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所謂匠人,就是領會到自身與自然的一體感,從而去和原材料對話的人。
設計師的不足之處,在於從專業技能上很難和原材料達成一體感。日本人從不把自然當作「對象」去理解。西方人卻會站在自我的角度,將自然當作對象加以觀察和審視,將其加工處理成適合自己的模樣,由此科學應運而生。而與自然抱有一體感的日本人卻很難這麼做。日本人總會考慮「儘量不通過加工來製作物品」,因此和服、料理、住宅等多半會以「減少人為加工痕跡」的方式去製作建造。
從事設計工作的我們,總會羨慕匠人的高超感受力,卻又求而不得。已故家居設計師倉俁使朗先生是我的摯交,有一次,我受邀參加他工作室成立幾周年的紀念派對。到那裡一看,出席的設計師僅有平素交情不錯的零星幾個人而已,其他的受邀者基本上都是職業匠人。
致辭環節開始後,那些匠人們手拿麥克風,紛紛表示「倉俁先生是個難搞的設計師,以後再也不想接他派的活兒了」。慶祝周年的賀詞,變成了大家眾口一詞來吐苦水,抱怨與要求嚴苛的倉俁先生一起做事,感覺太痛苦了。
即使被大家如此吐槽,倉俁先生也始終笑眯眯的。從匠人們的神情中,能窺見他們對倉俁先生發自內心的愛戴。他們嘴上說著「招架不住啦!幹不下去啦」,可實際上,對倉俁先生委託的工作卻歡迎之至。
匠人就是這樣一群「口是心非」的人。倉俁先生自己在剛成為設計師時,第一步就是在家具店以匠人身份研習,用身體去感受和把握各種原材料的質地屬性,然後才作為設計師出道。倉俁先生的設計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氣場:冷光迫人,清絕脫俗。
如今,我已不可能像倉俁先生那樣去研習技藝。活到這個年紀,想學也來不及了。不過,此時此刻,對於那些通過和原材料深入對話去製作產品的匠人,我是越發感到欽羨了。
我創辦的公司「K」,便以對匠人的敬佩之情為根基,採取了先設計、製作,再交由商家投放市場的運營機制。自從這個公司成立,我才第一次做到「在離製作現場最近的地方從事設計,在離銷售者和使用者最近的地方進行思考,並完成構想」。
即使與職業匠人或廠家聯盟,我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我跟他們是搭檔,今後也會一直攜手工作下去。
對於我來說,這種結盟是憑著對匠人的敬慕與憧憬建立起來的。
做東西,其實是「還原氣息」
柿谷誠先生是一位家具製作家。很早以前,我曾拜訪過他。他在富山縣高岡市的森林裡有一間木工坊,還與從事布藝拼貼的妻子聯手打造了一座樸素優美的建築,並在那裡展示自己的作品。柿谷先生這個人,與其稱他為「製作家」,倒不如說他有一顆「匠人之心」。我恰恰喜歡他這一點。他雖隱居林間,但對現代人的生活與情感並不生疏,那份對世事深切的洞察與把握令人讚嘆。從他居住的林間走到山谷,有一汪溫泉,入浴其中,感覺如同置身世外桃源。正是這樣的環境造就了他的心境。
這夫婦二人如今已經不在人世。我甚至在想,莫非他們當真不屬於這紅塵俗世?當年帶我去拜訪他們的金子隆亮先生也早已辭世。與之相關的過往,已化為記憶的碎片,猶如夢境漂浮在腦海的一隅。真想再去那裡一次。
最近,我見到柿谷先生當年的徒弟。他已從家具匠人轉行做了蕎麥麵師傅。但是他仍在製作家具,太太也常在蕎麥麵店隔壁的藝廊舉辦一些陶藝展覽,那裡曾經展出過陶藝家長谷川奈津的作品。長谷川先生以淡然的平常心在不經意間製作的陶器,看似質樸尋常,卻別具一格,勾動了我的佔有欲,讓我情不自禁買了下來。自那以後,我每天都用買來的陶器喝茶。雖說它們不是抹茶專用器具,但我偏偏覺得這樣更有意趣。
蕎麥麵店名為「蕎文」,位於高岡市下島町,無論是店內環境,還是蕎麥麵的味道都堪稱不俗。當時與我結伴前往的,皆是與柿谷夫婦、金子先生,以及蕎麥麵店主金井武文先生等相交多年的親密摯友。這樣的會面竟讓我有種故人知交全部陪伴在場、相聚一堂的感覺。
蕎麥麵店的建築由濱田修先生設計,室內家具則由望月勤先生設計,金井先生本人負責製作。他們和每一種原材料認真對話,深入溝通,無論柱、梁、門、地板……每一部分都傾注了心力去打造。設計師終歸是針對「人」展開思考,面向「人」進行製作的,因此他們既可以觀察到經濟趨勢,又能夠把握時代的動向。然而,匠人只是就原材料本身進行思考。所謂原材料,是木頭,是土石,而木頭、土石又來自地球,來自宇宙。匠人們面對原材料展開工作,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洞見宇宙的真諦,因而便也能理解人與世事吧。
我自己也是一名建築師,可仔細想來,卻發現自己的活動涵蓋了各個領域。我還自稱「東京達·文西」,因為從產品、家飾到工業建築都有涉及。匠人金井先生也一樣,不僅造房子,做家具,甚至還做起了蕎麥麵。
最近我一直在想:所謂做東西,歸根結底,就是針對某物的本質進行深層的探究,去捕捉、還原它滲透出來的「氣息」。因此,物的實體只是一種外部和表面的形態,是建築也好,蕎麥麵、陶器也罷,背後的原理其實都一樣。
我在「蕎文」不僅品嘗了用上好食材擀制出來的蕎麥麵,還充分領略了它們散發的「氣息」。肉湯麵、鴨肉麵都十分美味。剛到「蕎文」時,地上還積有殘雪,從窗子望去,可以看到白色的地面;而回程時,天空已放晴,雪亦消融。
就這樣,我生活在宇宙的一隅,目送著許多朋友去往那個原子的世界,而後與他們留下的「氣息」相伴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