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
清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談人生有「三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蓋化用詞句,言立志、追求、頓悟。稼軒「燈火闌珊」句竟成歷盡曲折後驟得之快意。頗出人意表。蓋清人言宋人句多牽強附會,不妨推敲。
句出稼軒長短句《青玉案》。詞牌押仄韻(上去混用),一韻到底,聲調婉轉,又一氣呵成。宜言情。之前賀鑄「梅子黃時雨」便是填此格律。而賀詞鋪景成篇,與其時秦觀、周邦彥類似,字裡有江山。辛詞則鋪陳人間,與其時陳與義、李易安類似,滿紙落花夢。
靖康之後,宋詞格局大變也。此時稼軒南渡久矣,乃潛水龍困於沙灘。山東豪傑困於江左,甚而困於市井。元宵之夜,不免有今夕何夕兮之喟然。
因寄所託,含情造景。不言家國,而賦燈火。辛詞中異類。不問己身,而尋他人,詠嘆之別致。
尋覓,源於迷津。
南渡詞人皆累累若喪家之犬、過江之鯽。「萬裡來遊還望遠,三年多難更憑危。」國破後的陳與義尋的是老杜的忠義。「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漂零的李易安尋的薄命紅顏的最後將息。「眾裡尋他千百度」,稼軒尋的是什麼呢?
主人公穿過火樹銀花,寶馬雕車,穿過滿城喧囂,一路繁華,去尋「他」,伊人何在?
燈火闌珊處。
《詩經·靜女》云:「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就那麼靜靜地等著主人公來發現她,也不招呼,也不說話。矜持、含蓄、有趣。我以為辛詞大致是從這首詩演繹而來。只是,稼軒設定了一個更美的背景,更宏大的鋪墊。
開篇連喻。「夜放花千樹」、「星如雨」,似花非花,煙花也。似雨非雨,落星也。落星非星,煙花四濺若流星也。
如此曲折離奇的比喻,也是曲折離奇的觀感。對美,對繁華,對世道。煙火的意象是很微妙。絢麗,短暫。什麼東西是絢麗而短暫的呢?
青春與熱血,夢想與愛情。
這條路上車馬塞途,只為看那一瞬的美麗?有聲,鳳簫動人心;有色,燈轉攝人魄。魚龍般的人,魚龍般的燈串,皆「舞」在今宵。人潮洶湧,衝滌亂世中一個短暫而珍貴的元宵夜。
宋人愛生活,梨園燈火,鏘金碎玉,令後世豔羨不已。上闋看世情,寥寥數語,繪出《清明上河圖》一般的景致,這是稼軒的造境法,也是宋人的好戲。可惜如此繁華,只是一個鋪墊。
「熱鬧是他們的,我一點也沒有。」
下闋說「我行」。蛾兒雪柳黃金縷,是鬢上珠花,借代美人。疊用借代,言美人多。笑語盈盈暗香去。笑什麼?笑主人公的心無旁騖,視而不見。「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笑聲與香味皆散去,不足惜。因為不是「我」尋的「他」。「他」在何處?千百度地尋找,那份心焦,是志,是痴,是情,是真。宋詞的可愛便在於不像宋詩一本正經地講道理,而是瀟瀟灑灑(或含情脈脈)訴衷情,是國風的遺脈。
只是,我們看到,主人公是這個景裡異類,尋的那個「他」,也是遺世獨立。這裡的「我」與「他」,皆大寂寞也。在江南的元宵團圓夜,辛棄疾在講一個追求的故事,講兩顆寂寞的心靈的遇見。這是宋人的浪漫與執著。王國維沒有講,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