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銀杏長壽的秘訣
本報記者 李成生
它們站立的位置原來是一片廣袤的田園,翡翠般的初夏把碧綠延引到沒入煙霞的遠天。那時,松華壩下的盤龍江畔點綴著不少的農舍,依江的公路邊上養魚的農戶敞開柴扉,魚塘裡的草魚、鯉魚及羅非魚成為人們垂釣的獵物,稱斤論兩後,主人烹一鐵鍋鮮味,調出一碗蘸料,煮一盆苦菜,舀出自製的烈酒,任周末的吃貨大快朵頤。瓜棚和青藤,野花和萋萋芳草,鋪滿了我的記憶。但是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是昆明農耕文化的最後一抹晚霞。如今,我已移居江畔,江水已經是從牛欄江遠程調來的清波,蜻蜓和蛙類的故園早成為寬敞的街市,這些馬路邊種植得最多的是銀杏樹,從翠綠到金黃,季節塑造著他們的容顏,像塑造我的生命那樣令人欷覷慨嘆。
從小菜園到黑龍潭的路原本是一條等級極低的公路,常看到載重的貨車和長途客車拖著灰塵遠去。上馬村、下馬村、崗頭村、小麥溪一線路旁的房舍陳舊破敗,甚至能遇到馬車嘚嘚地朝你奔來,路旁最多的是參天的「洋草果」(桉樹),長期吸納揚塵,樹葉灰暗憔悴甚至有些骯髒,去茨壩黑龍潭公園及植物園遊玩,真還有點艱苦。有一次,我和朋友駕車到黑龍潭閒逛,回程路上見一老嫗叫賣新鮮蔬菜,便買了一些,確實生態新鮮,於是有空就開車到這條路上買菜,雖成本不菲,但吃著放心。於今,那個老嫗賣菜的這條路已經變成「龍泉路」,中間有綠化帶,長年鮮花不敗。松華壩下面的田園變成無數的現代樓盤,近幾年改造了盤龍江兩岸,十幾公裡長的河岸成為延綿的綠化帶,四時花開不敗,築步道其間,市民茶餘飯後悠閒漫步,加上引水入滇池工程新修建的瀑布公園,被昆明人稱為「北市區」的這片土地改變了命運,不再是大米、果蔬和魚蝦的家鄉,成為城市的一部分,迅速冒出林立的樓房、車水馬龍的街道,喧囂將田園的閒適寧靜送進了昆明人記憶的深處。
我們門前的這條路比市中心的街道寬敞、乾淨多了,堵車的機率也不高,晚上甚至有些蕭瑟。昆明市「創文」前,大街旁一到晚上七點以後小販們便一字排開數十個燒烤攤,全國各地的口味都能在這裡找到,整條街煙燻火燎,人聲鼎沸,要到凌晨兩點才會寧靜下來,新植的行道樹幼苗經受不住考驗,死了不少。只有一種樹一直亭亭玉立,經歷了2015年的低溫嚴寒也未倒下,茁壯成長,漸漸成為這幾條街嫵媚的風景,它們就是銀杏。
我最早注意這種樹木是春天:筆直的幹,矩狀的枝條,嫩綠如玉的葉片隨著春深變幻為翡翠色,微風中舞動的枝條像掛了華麗的環佩,讓人愛憐。索居的我每天晚飯後都會帶著家犬米尼到江邊散步,一路賞讀著銀杏給我們帶來的信息。還只是幼樹,就長命的銀杏家族而言,這一排小銀杏只能算是它們的嬰兒,但作為一個優秀物種,它們已經顯露出了不俗的品質。主幹的筆直透露出向上的族群優良基因,枝條之間的距離勻稱似乎顯示家族修身自律的傳統。而最炫酷的是,小小年紀,他們竟然在秋末冬初擎出華貴的金黃,讓殘酷的季節充滿暖意和詩情。其實,大觀樓長聯裡描述「北走蜿蜒」的昆明北郊長蟲山,已經凋零得死氣沉沉,只有這一抹金黃,才提醒人們「四季如春」的昆明是最堅貞的花木組成的,於那些逢陽春而賣笑的夭桃,品格自分高下。
銀杏的果實叫「白果」,水煮和煎炒,吃過無數次。但門前的銀杏已青黃五次,一個果實也沒有。問園林部門的朋友,大笑:「你命長可以吃到,命短就莫想了!」便問:「幾年能掛果?」答:「最少20年,一般40年!」默然:此生已近耳順,品嘗此物最短老夫也得活80歲,其進入盛果期,吾已100歲也!慨然而嘆:嗚呼也哉,長幼茲列,豈敢奢求!銀杏人稱「公孫樹」,即「公種而孫得食」。
幼樹總是婆娑在季節的律動中,靚影隨時序在清澈的江水上婀娜舞動,它們成長的速度很快,不少已有三層樓高,雨洗霜浸,高潔挺拔。依然春天披綠秋日金黃,證實一年中兩個關鍵的節令:以綠色襯託春夏的嫵媚,以赤裸的身軀表明秋冬不畏嚴寒的風範。它們是沿時光隧道穿越而來的古老物種,是地球生命繁衍發展的實踐者和見證者,閱盡中華5000年文明,它們知道的比我們多得多,卻依然佇立大地默默不語,壽者,總是謙遜地面對世間一切變幻,寵辱不驚,安如磐石。
1995年冬,我隨恐龍研究專家董枝明先生到祿豐縣的老長箐發掘恐龍化石,得知生活在距今1.8億年前的恐龍素食者們,其主食譜中就有銀杏。資料顯示,銀杏為中生代孑遺的稀有樹種,最早出現於3.45億年前的石炭紀,曾廣泛分布於北半球的歐、亞、美洲,中生代侏羅紀曾分布於北半球,白堊紀晚期開始衰退。至50萬年前,在歐洲、北美和亞洲絕大部分地區滅絕,只有中國的銀杏存活下來。銀杏主要大量栽培於中國、法國和美國南卡羅萊納州。毫無疑問,國外的銀杏都是直接或間接從中國傳去的。
在植物學上,銀杏自成一科,即銀杏科,是落葉大喬木的佼佼者,胸徑可達4米,生長於海拔500—2000米的酸性黃壤、排水良好地帶的天然林中,常與柳杉、榧樹、藍果樹等針闊葉樹種混生,生長旺盛。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北自瀋陽,南達廣州,東起華東,西南至貴州、雲南,都有它們高大蒼勁的身影。在今天地球存活的植物中,再也找不出比銀杏年齡更大的了:據統計,中國5000年以上的銀杏樹大約有12棵,其中貴州省就佔了9棵。成都現存銀杏古樹2042株,崇州發現一株胸圍達9.84米的千年銀杏,而都江堰青城山天師洞的那株銀杏樹,已經有2500歲。為此,中國的不少城市把銀杏定為市樹,成都、丹東、湖州、臨沂、邳州、泰興等城市的人,都認為他們的土地是銀杏的故鄉,銀杏是裝點他們生活不可或缺的守護神,對其關愛有加,不惜力氣培植銀杏。成都將錦繡街和錦繡巷打造為銀杏文化街區;丹東培育銀杏圃地1000餘畝,種植銀杏150多萬株;浙江長興小浦鎮八都岕有12.5公裡長的銀杏林,以「原、野、奇」吸引海內外無數遊客;山東臨沂縣定植銀杏700萬株,百年以上大樹2.8萬株,年產銀杏200萬公斤,銀杏生產已成為支柱產業;邳州銀杏博覽園被批准為國家級銀杏博覽園;江蘇泰興有銀杏樹500多萬棵,每年銀杏收入達數億元……
實際上,銀杏在國人的心中,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樹木。浙江湖州長興銀杏同三個皇帝有關。傳說漢光武帝劉秀做太子逃難時,曾在八都岕內烤食銀杏充飢。長興人陳霸先當了皇帝後,在帝鄉下箬寺親手植一株銀杏。長興人把銀杏稱為白果,宋時進貢,皇帝賜名銀杏。北宋皇帝的龍椅,由天下12塊銀杏木板做成。據考證,早在北魏正光年間(520—524年)山東臨沂境內即栽培銀杏,新村鄉銀杏古梅園內原官竹寺遺址的一株古銀杏,樹高37.5米,已有1490歲,堪稱「銀杏之王」。
銀杏作為樹中神品,還在於它與生俱來的奉獻精神。果可食、入藥,樹幹是良材,它把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貢獻給了人類。食用銀杏果可以抑菌殺菌,祛疾止咳,抗澇抑蟲,止帶濁和降低血清膽固醇,降低脂質過氧化水平,減少雀斑,潤澤肌膚,美麗容顏。銀杏葉中的黃酮甙與黃酮醇都是自由基的清道夫,能保護真皮層細胞,改善血液循環,防止細胞被氧化產生皺紋。銀杏樹幹通直,有特殊的藥香味,抗蛀性強,是製作樂器、家具的高級材料,素有「銀香木」或「銀木」之稱。銀杏樹葉似扇形,冠大蔭濃,古雅光潔,壽命綿長,是著名的無公害樹種,抗煙塵、火災、有毒氣體,是理想的園林綠化、行道樹種,被列入中國四大長壽觀賞樹種(松、柏、槐、銀杏)。
古人將銀杏稱為「平仲」、「鴨腳」,初唐詩人沈佺期「芳春平仲綠」、宋人梅堯臣「鴨腳類綠李」寫的就是銀杏。王維有詩句「文杏栽為梁,香茅結為宇」盛讚銀杏乃棟梁之材,而宋人葛紹體《晨興書所見》一詩則寫盡了銀杏的精神:「等閒日月任西東,不管霜風著鬢蓬。滿地翻黃銀杏葉,忽驚天地告成功。」南宋女詞人李清照在她的《瑞鷓鴿·雙銀杏》詞中託物言志,賦予銀杏以人的品格,寫銀杏典雅大方的風度韻致,連果中佳品甘桔也遜色三分;堅貞高潔,雖流落江湖,但仍保持著「玉骨冰肌」的神韻。梅堯臣賦詩描繪安徽九華山古銀杏的風貌和身世:「百歲皤根地,雙陰淨梵居。凌雲枝已密,似踐葉非疏。」銀杏亦然成為一種文化,堆砌著中華文明的高臺。
在雲南,說到銀杏人們就會想到極邊之城騰衝,那裡有一個迷人的銀杏村。此村位於騰衝城區以北37公裡處,總面積達35.42平方公裡,有天然連片的銀杏林1萬餘畝3萬餘株,最老「銀杏王」樹齡已1300年。據考證,明朝洪武年間,自中原而來的戍邊將士,在這裡護國棲居,栽植銀杏,為子孫留下一筆巨大的財富。深秋的銀杏村一片金黃,火山石矮牆和銀杏樹色彩反差強烈,形成「村在林中,林在家中,人在畫中」的美景,春發嫩芽,秋溢流金,遊人如織。
作為銀杏的故鄉,雲南銀杏樹廣有分布,秋賞銀杏黃,昆明就有好去處。大觀公園、翠湖公園、昆明植物園、西華園、雲報記者村、金廣路等地均種植有成排成林的銀杏樹,最為迷人的是雲南大學本部的銀杏大道,滿地金黃,松鼠嬉戲其間,走過熊慶來、楚圖南、李廣田、嚴濟慈等大師的道路,不但寧靜,還滿溢儒雅之風,讓人遐想流連。
葉綠葉黃,門前的銀杏樹蓬勃地生長著,它們是天地之氣凝鍊的精魂,宇宙間最賦靈性的生命,它們在地球上站立了數億年,至今風華正茂,勃發如初。與我們短暫的一生相比,它們擁有的時間是那樣的廣袤無垠,如果不遇斧斤,我們死了千年,它們依然在這塊土地上傲然挺立,閱盡滄桑。漫長的一生只做一件事——不計較枯榮,把一切獻給這個世界,這是銀杏長壽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