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國內遊成為包括筆者在內的長期被迫宅家者的心願。「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比起「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農曆八月黃金遊覽季,筆者還是把「何日再重遊」選在了因為溽暑而不那麼舒適的陽曆八月,因為數個高含金量的展覽,居然齊聚在這個月份的這座城市。
一條路上的眾望同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撐起這份繁華的基礎,恐怕要歸功於高度發達的工商業生產。反映到文博領域,很少有一座城市像杭州那樣,有著如此眾多的行業性質、卻以省會地位享受「國家級」待遇的博物館。從位於中國民族工業發祥地之一拱宸橋的中國刀傘扇博物館,到西湖龍井村的中國茶葉博物館,再到坐落在千年前古窯址區的南宋官窯博物館,皆是此中翹楚。
這其中,西湖南麓的中國絲綢博物館,完全值得在這個夏天的尾巴,奪去同城行業博物館家族其他兄弟姐妹的寵愛。這一次,靠的其實還不是它一向擅長並示人的華美衣裳——比如眼下同樣在此館舉辦的「清東陵慈禧及容妃服飾修復成果展」——而是一些年代更為久遠的物件,它們數量不多,有的品相也稍顯殘破,但它們的齊聚一堂,卻把一條中斷數百年、卻在人類歷史上堪稱最偉大存在之一的路拼回通衢——只因這條路,叫做絲綢之路。
作為「2020絲綢之路周」的主場活動,「眾望同歸:絲綢之路的前世今生」和「一花一世界:絲綢之路上的互學互鑑」,兩個展覽在絲博同開。
「一花一世界」展覽中總計19件展品,來自19家文博、科研機構,其高度代表性可見一斑。就是這「寥寥」19件文物,已在空間上織出了具體而完整的絲綢之路。
大同博物館的花卉人物紋金盤(沙漠)、合浦縣博物館的湖藍色玻璃杯和綠柱石混合串飾(海上)、內蒙古大學的《燕然山銘》摩崖與「漢山」題刻拓片(草原),以及西藏阿里地區古如江寺的「宜侯王」文鳥獸紋錦(高原),從這四件文物可以直觀地認識到:絲綢之路不是一條簡單的線路,它是一張網絡。
蠟染藍白菩薩像印花棉布 東漢 殘長89、寬48釐米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藏
絲綢之路絕不是單向輸出。在「互通」單元,甘肅省博的東羅馬神人紋鎏金銀盤、南京市博物總館的銀鎏金蓮花寶子香爐、新疆博物館的印花棉布等,都是西域乃至中東沿路輸入的有力證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寧夏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曾登上《國家寶藏》節目的石刻胡旋舞墓門,證明了輸回中國的除了物質產品,也有精神文明。
唐石刻胡旋舞墓門 寧夏博物館藏
路通了,不止於「互通」有無。在「互學」單元,從海南省博的伊斯蘭教徒珊瑚石墓碑、旅順博物館的印度貴霜朝石雕禮拜佛陀浮雕、揚州博物館的拉丁文墓碑、國圖的後晉天福四年具注歷、吉林省博的「煌丕昌天」海船紋菱花銅鏡等,人們看到了宗教、天文曆法、航海、印刷術等在絲路的傳播。
東羅馬神人紋鎏金銀盤 公元4-6世紀 靖遠縣北灘出土 高4.9釐米,口徑31釐米 甘肅省博物館藏
從空間維度做了拼圖,再從時間維度拉個洋片,觀眾腦海裡壯闊的絲綢之路才算完整。不妨把時間交給「眾望同歸:絲綢之路的前世今生」:絲綢之路從一個歷史事實存在、然後作為一個概念被學者提出、最後成為人類共識、申報世界遺產並取得成功的過程,可稱是一份學術史回顧。
吉林省博藏金人《文姬歸漢圖》和南京博物院藏明人《胡笳十八拍》圖,說明自從有了絲綢之路,「西出陽關無故人」便畫上了句號;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不僅讓明朝人大開眼界,也讓五百年後的今人明白西學東漸對於當年日暮西山的老大帝國之影響重大;而日本畫家平山鬱夫隨NHK拍攝專題片《絲綢之路》沿路的寫生,則讓人感慨:絲綢之路,兩千年了,原來你還在這裡。
利馬竇坤輿萬國全圖 縱168釐米 橫382釐米 南京博物院藏
此次絲博的兩組絲路大展,集合了國內多家博物館的「鎮館」級收藏,從寧博石刻胡旋舞墓門到吉博《文姬歸漢圖》,甚至如南博這樣頂級大館的《坤輿萬國全圖》,都是平日不常示人、難得一見之寶。此外還匯聚了諸多市縣級館的傳世遺珠,內蒙古大學的《燕然山銘》系列,更是近兩年的考古最新最高成果。如此具有含金量的大展,竟能如此低調。
兩位摯友的風月同天
從西泠印社到國立藝專——中國美院,杭州之於近現代中國書畫藝術,說是佔據了半壁江山、代表最高水準也不為過。年輕的浙江美術館一出生就站到了高處。
剛剛進入第二個十年,浙美就有「向史而新:浙江百年水彩畫作品展」、兩位花鳥畫家為主角的「吳茀之、張書旂誕辰120周年特展」等多個重量級展覽同臺PK,但如果時間精力只允許精看一個,筆者建議還是留給「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雪交流回顧展」。
「解衣磅礴」語出《莊子》,講的就是畫家的故事。這位畫家受宋元君之命來作畫,卻不似別的畫師那樣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而是把衣服脫掉,伸開兩腿大大咧咧坐著。國君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這個畫畫的故事講的是道家「任自然」的思想,本意不在論畫,而道出藝術創作的一條特殊性,即藝術家創作時的精神狀態,不應受世俗規矩的束縛。因為認同這樣的觀點,1925年,劉海粟、吳昌碩等十餘位中日藝術家成立了解衣社,其中就有本次展覽的兩位主角,「江南三鐵」之一的錢瘦鐵(另二位是「苦鐵」吳昌碩、「冰鐵」王冠山),和日本中國畫的宗師級人物橋本關雪。
《四季山水冊》之一 橋本關雪
橋本關雪出身日本名門卻痴迷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恨不生長在中國」,來華近百次,結交和資助一幹中國摯友同行,中文說不好、就靠筆談和友人「談藝道窺唐後代,飲泉狂作晉遺民」(吳昌碩贈關雪七絕)。而錢瘦鐵受橋本關雪邀請,20餘年間多次赴日生活、創作,卻為支持抗日進了日本人的監獄,還險些以身殉國。這樣兩位藝術家無疑當得起「解衣磅礴」四個字。二人相差13歲的年紀,有不少一唱一和般的創作,百餘件作品中,不乏「關雪畫、瘦鐵書」「關雪畫、瘦鐵印」或是「關雪瘦鐵合畫」的落款。
《牧牛圖》 橋本關雪、錢瘦鐵
對於橋本關雪的作品,潘天壽曾當著劉海粟給出了如此評價:「橋本很用功,一心想繼承我國南宋諸大家的神韻,可惜感情欠深沉,下筆仍是島國人本色,作品回味不多。」但這樣一位兼具藝術史乃至中外交流史價值的日本中國畫藝術家,不能僅僅注意其單一的藝術價值,更要放在藝術史的坐標系裡來審視。否則潘劉二位大師就無法得出後半句的共識:「我們生在中華真是三生有幸。我們要奮力筆耕,不能讓東鄰畫家跑到我們前面去啊!」
至於錢瘦鐵,被公認為「中國藝術史上被低估和忽視的人物」(依然是潘天壽語),他的自我評價是「書第一、印第二、畫第三」。當然,絕不是說他取法石濤的山水筆墨不夠蒼深,也不是學沈周、徐渭的花卉設色不夠秀麗,而是他的書法或擬石鼓文、或師秦詔版,奔放蒼古,更勝一籌;而其治印更是在方寸天地達到了「跌宕縱橫」的高度。
《
貓》錢瘦鐵
錢瘦鐵治印,也正是與橋本關雪友誼的緣起。作為印章控的橋本,所有的390枚印章中,錢瘦鐵一人就刻了66枚。愛印及人,所以1923年,在日本關西畫壇已是一方領袖的橋本,邀請26歲的錢瘦鐵赴日,年輕的「東亞聖手」自此名動藝壇。
1945年2月,橋本關雪與世長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呼籲中日和平,「日本接受中國文化,得其惠而攻,不義;硝煙烽火,殺及無辜,不仁……同種相殘,勝亦不武,不如及早弭戎為幸」。
黃賓虹的真偽備採
生於浙江、終老杭城,藝術生命歷經三個朝代、身後將作品和收藏全部捐於浙江省博的黃賓虹,稱得上是這座書畫重鎮的定海神針和精神領袖,浙博多年來設專廳陳列他的作品。但浙博這次舉辦的卻是難得的黃賓虹收藏展。
黃賓虹藏舊拓漢《張遷碑》拓本冊
這讓人猛然想起黃賓虹長期以來被人忽略的身份——他憑藉開闊的眼界、深厚的學問根基及獨到的藝術品位,收藏了數以千計的古物,鑑藏活動早已是其藝術成長史中不可分割且滋養創作的重要部分。
黃賓虹始終堅持「書畫二字,書在畫前」。他曾借唐人寫經論用墨之法,而展覽的第一部分「晉唐寫經」收藏,正是「畫源書法,先學論書。筆力上紙,能透紙背,以此作畫,必不膚淺」的佐證。因此,黃賓虹認為從藝術角度看,此類經卷並不名貴,「書家有筆法無墨法,謂之奴書」。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收藏的必要?這些收藏於黃賓虹而言,從來與市場無關,而是最寶貴的第一手臨摹範本。「筆法成功,皆由平日研求金石、碑帖、文詞、法書而出……臨習古人名跡,以得其神似為上,形似次之。甚至有以不似原跡為佳者,以求遺貌取神之意。」
手札冊 內有沈周、徐端本、金琮等二十三人墨跡
晉唐寫經給了黃賓虹樸厚生澀之氣,而他收藏的明清翰墨,則為這位大家注入了剛健婀娜之姿。按黃賓虹「古人善書者必善畫,以畫之墨法通於書法」的說法,明代張弼、桑悅算不得頂級書家,但從二人草書作品中的「結字之法」,可以看出對黃賓虹「心能轉腕,手能轉筆」的國畫創作的滋養。
明張弼、桑悅《草書冊》
黃賓虹草書臨張弼、桑悅書卷
本次特展的最大特色或說突破,非贗品部分莫屬。同所有收藏家一樣,黃賓虹的鑑定不可能達到百分百準確無誤。走眼不可怕,以假哺真,變廢為寶,那才是大師和庸眾的區別。黃賓虹曾言:「古物極不易遇,而摹仿者亦不必盡棄……(仿作)迥與向壁虛造不同,均宜備採,以資參究。」
除了渾然不覺或明知故犯的「走眼」,有的贗品收藏來自友人相贈,如唐三娘子祭叔文與尼靈皈遺囑(傳)合軸。對於這件墨跡,黃賓虹的關注點根本不在真偽,而是在一旁寫下了文字考釋性的跋文。在他看來,「敝處長物往往有前後異觀,自堪驚詫者,擯而棄之,不若存而勿論,待後時之比驗」。考據文字變蛻、體悟書法變遷,遠比紙上的筆墨藝術更有滿足感。
贗品背後「論知遇不論優劣、不為物累」的收藏觀,讓黃賓虹收藏的類別結構、背景、心態、所得更為翔實立體,讓其作為書畫大師、美術史家、古玩業者、收藏家的形象更為有血有肉和可愛可敬。
手工耿的「廢物工廠」
除了幾大常規藝術場館的傳統藝術展,八月路過杭州,也應該繞到錢塘江南岸、去「西戲」這個通常意義上的演出劇場,看一場非典型的藝術展——《手工耿·廢物工廠》。這是粉絲千萬的網紅手工耿和他那些「無用良品」們的宇宙首展。除了那些在網絡世界走紅已久的爆款,還有諸多新品首發,一同構成天雷滾滾的「發明界的泥石流」。
《手工耿·廢物工廠》展覽現場(下同) 攝影|黃哲
在「石磨豆漿共享單車」上努力騎了一杯豆漿的功夫,筆者卻沒有勇氣拿「大寶劍搓澡巾」解乏;對於「破釜沉舟跑步機」,我和手工耿本人的態度都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只要進了「牢門」,不跑夠20分鐘可是打死不開門的!
手工耿打動我的,不只是那些靈光一閃的腦洞,更是腦洞裡露出的愛:從極端情況下解決人民吃飯問題的「地震泡麵碗」,到「媽媽打我時再也不擔心把它打壞了」的鐵掃帚,再到只要涉及家人尤其是孩子的發明,雖然個個很酷、卻無一例外努力杜絕危險的可能,一個金屬尖角都沒有。
想想人類文明史上那些偉大的發明,哪個不是超越了簡單的技術層面,抵達了改善人類處境的大愛和終極關懷呢?所以,無用的廢物又怎樣?起碼讓每個受眾在和它相逢的時刻,都忘掉了那些「有用」帶來的煩惱,得到了發自內心的快樂。
如此,切身感受到了西戲這座年輕的藝術陣地,在疫後行業艱難的大背景下如何積極自救;再放大到整個杭州乃至浙江在復工復產中,無論是速度還是靈活性都跑在了前列。「沒有市場不景氣,只有腦袋不爭氣」,回望車間主任手工耿掛在「廢物車間」高處的標語,似有所悟。
文|黃哲
編輯|於靜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20年8月14日B8版《青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