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城市都需要一個玩具博物館
文|閆超華
生命伊始,兒童就是個玩具
有時,身處城市之中,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城市沒有一座玩具博物館呢?我們純真的童年記憶將何處安放?是的,記憶對於我而言像是搖籃,我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可以放在裡面,包括原野中的空氣、植被、昆蟲和扇動翅膀的幽靈。
現在的城市在硬度上編織著鐵和石的夢幻,少了許多溫度和樂趣。當路燈和喧響向我們試圖傳授寓言時,作為精神上游離的異鄉人,陽光所能折射的唯一的暗影便來自我們的眼睛。童年時手腕上佩戴的附身桃符,脖子上掛著銅錢,以及愛不釋手的劣質小陶人,都將我們視為喜歡擺弄它們的主人,而那些稍縱即逝的事物其實最能給我們撫慰,因為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本身只是漫漫時光中的家園。
科洛迪在《木偶奇遇記》中讓一個玩具木偶獲得生命是一個多麼奇妙的事情,事實上,從木偶到小男孩的轉變意味著,木偶成了自己的主人,我們真的相信玩具帶給我們的精神的歡欣和鼓舞。想想看,一個會說話的玩具無論在任何一個地方,它的魔力都不會減少,那種氣息總是環繞著花粉一樣的光芒。我喜歡從飾件的角度去擁有它們,或者說它們依附於我的皮膚所發出的聲音使我也成了它們的玩具,仿佛那是一種來自水中的聲音,我的木頭士兵無時無刻不誕生在我的口袋裡,它是多麼珍貴的新生兒。
如果一個城市有一個玩具博物館,我相信它會讓一座城市的詩意和美學提升到一個新高度。因為它是一種情感的流露,它將重新創造我們的生活和記憶,內外的、花粉的、星球般的獨特的美學。玩具的色彩、線條、材質、工藝、姿態都將凝聚兒童的情緒。
玩具博物館的存在不光是為了兒童,換句話來說,玩具並非兒童的專屬,成人也需要玩具。玩具對成人而言有什麼用?這可能是一個很直觀的美學命題。玩具的地心引力在於它會引領成人重回兒童星球的軌道,玩具的想像並不在於它曾作為怎樣的形式出現在我們身邊,最重要的是它即將傳達一種全新的心靈機制——光的機制,直抵內心。周作人在《玩具》一文的開篇就介紹了一九一一年德國特勒思登博覽會日本陳列的七十八件玩具:「在當時頗受賞識,後來由京都的芸草堂用著色木板印成圖譜,名《日本玩具集》。」在此文中,周作人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他說:「玩具是做給小孩玩的,然而大人也未始不可以玩,玩具是給小孩而做的,但因此也可以看出大人們的思想。」玩具身上有著神秘的語言密碼,它像旋轉的陀螺一樣引領我們進入溫暖的漩渦,在玩具博物館中駐足,你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誕生,玩具中居住著最小的神靈,神聖的力量圍繞著最初的遊戲激情,使我們擁有蟲子般的生命儀式,然後化作蝴蝶一下子飛出我們的視線。
我時常因為一座城市沒有玩具博物館而感到遺憾、失落和沮喪。我們的童年如果真的消逝了它的紀念日便是玩具的丟失的那一時刻。第一次,在玩具面前,我覺得人的生死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在遠離你,包括你的童年本身,或者說我們的身體就是自然的玩具,用舊了、壞掉了,就會隨手丟棄給死亡。這時候我會把玩我在北京買的兔兒爺、在天柱山買的搖晃就能吃米的木頭母雞、在烏鎮買的瓷器熊貓,還有在南京城隍廟買的胡桃夾子騎兵等,它們是如此的忠實於我的生命。阿甘本說:「所有古老的、獨立於神聖起源的物品都可成為玩具。」他認為「玩具的本質就是純粹的歷史。」我們嬰兒般徒勞地捕捉「玩具的靈魂」其實就是在捕捉玩具中儲存的人類的時間,這個時間與遊戲建立合法的聯繫,玩具即遊戲。這是關於時間的美學範疇,玩具賦予了兒童與精靈對話的能力。同時,也滿足它們不斷變換的扮演角色,女孩成了母親,男孩成了國王,那些玩具成了他們的臣民或者孩子。那個時候玩具在微縮我們的世界,使我們進入它營造的洞穴般的迷你世界,破碎的時間拼貼在一起,成了童年的額補丁。玩具是一種精神的恩惠,它使我們的童年有了寄託的器物。
玩具博物館意味著它將儲存這個地域在歷史的演進過程中兒童「嬉戲」的此刻。藍色的空氣籠罩在展廳內,你的生命將失去原有的重量,因為玩具的「生命力」終有結束之日,那時我們身心中消逝的另一個幼小的「我」將何所依偎?童年的純潔性意味著我們被記憶拋棄,或者說,童年的存在純屬偶然,因為大多數人的童年只是記憶替代品,它是時間的有限物。星辰和山海,是抵抗永恆之物,創世之初,它們就在場,就是造物巨大的玩具,整個自然就是一座博大的玩具博物館,它們錯落有致,籠罩在宇宙的迷宮下。人的生命需要玩具修補身體的裂紋,玩具博物館的收集、整理、標註,都是重塑人類靈魂的源頭,即兒童的詩意的欲望重新發掘。從兒童身上最早佩戴的附身符開始,玩具就開始具有了永恆的生命色彩。旋轉木馬、陶人玩偶、陀螺、微型家居、芭比娃娃、泰迪熊、米老鼠等,它們一一登場,在我們心跳的間隙注入神聖的密語。玩具博物館的存在具有神秘主義的童話色彩,它的純潔性會化作一種信念、福祉,梳理我們最初的時間之流。
從入學開始,我就失去了自然美學的意義,因為原野的博大和寬闊漸漸遠離我的童年生活。蟲子、牲畜、果子的星球都在編織霞光的網,我也曾作為其中的花紋而存在。我成了花草、貓狗、羊群的玩具,這並非童年的幻覺,在整個生命歷程中,每個玩具存在的形式都是時間的淨化物,它是一次精神的啟示。
我始終忘不掉君特·格拉斯在其《鐵皮鼓》中描繪的那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的小鼓,整本書的紙頁都瀰漫著淡藍色的幽暗氣息,仿佛作者是在夢中敘述他的童年。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本身就是玩具的幽靈,一如當彼得潘重返人間,他發現在永無島的那些時間不過是鏡中的探險。但這些彌足珍貴,還有什麼比一個孩子懷抱一個心愛的玩具更美妙呢?如果失去這種摯愛,眼淚將成為他們哀傷的露珠。在《西方兒童史(上):玩偶和鼓,或17-19世紀法國玩具史》著作中介紹了玩具的生命力。文中指出,大約在18世紀末,人們對玩偶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它會產生一種雙重情感遷移:從女性世界到母性世界,從自我的模型到另一個模型,這會帶來身份認同過程的不同結果。」(P490)最重要的是「兒童在遊戲中認為它(玩具)有生命的,給予它非常真切的感情。」(P484)
玩具博物館除了讓我們重回本真以外,最重要的是他們曾撫慰過我們幼小的心靈,這個博物館我希望它能收集從古至今的各種具有代表性的玩具。是的,每個玩具都隱藏這一個小小的靈魂,它們本身就是精靈般的存在。玩具的特殊意義在於它全身心託付給我們的內心深處,並等待我們童年的復活。
值得一提的是,在世界著名的玩具博物館中,有芬蘭玩具博物館、俄羅斯聖彼得堡玩具博物館、美國國家玩具博物館、英國布萊頓玩具和模型博物館、英國愛丁堡童年博物館、西班牙加泰隆尼亞玩具博物館、韓國首爾玩具博物館、新加坡MINT玩具博物館、土耳其伊斯坦堡玩具博物館、德國塞芬礦山玩具博物館、臺灣袖珍博物館等。中國目前我所知道的有上海金屬玩具博物館和深圳玩具博物館,然而這兩個博物館都是現代流行的時尚玩具,並沒有對出土的玩具進行整理、歸類和收藏。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沒有玩具歷史的玩具博物館,或者說它是一個缺乏歷史生命儀式的玩具博物館。我心中真正的玩具博物館,它首先應該是以時間為核心構建的兒童遊戲的樂園,其次它不需要太大的空間,但必須符合兒童和成人心靈的秩序,最後,每個省會或大中型城市,如果具有玩具收藏的淵源和條件都可以成立這個獨立的空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玩具即語言。它是藝術的另一種美學呈現,一個成人在潛在的內心深處是渴望在玩具中救贖自我的,於是他們開始尋找屬於自己的玩具,當然這個玩具並非全是兒童的玩具形式,它或許僅僅只是一種精神的能指和情節,也就是說童年在我們體內並未消逝,它只是封存在我們心中,等待喚醒,而玩具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根據兒童心性創造和描摹的玩具就是詩意的表達。值得一提的是,越是深挖玩具的意義,越是讓人陷入它恆久的生命中,玩具承載的民間藝術和家庭色彩具有永恆的靈魂。因此,在本雅明《俄羅斯玩具》一文中曾對於玩具博物館存在的意義這樣提醒我們:
有莫斯科博物館這樣一個安全的庇護所真是它們的幸事。誰知道在當今技術進步的雄風席捲俄羅斯的情況下,這種鄉村藝術能維持多久。對這些東西的需求據說已經消逝,至少在城市裡。……在這些玩具的家鄉,它們仍在人間。(《莫斯科日記 柏林紀事》東方出版社2001年 P116)
玩具的歷史即人類的童年史,如果我們不去收集,我們就無法破譯古往今來兒童生命的密碼,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我們在玩玩具,而是玩具在玩弄我們的心靈。人類的童年本身或許就是玩具的幻影,也可以說是玩具的鬼魂。玩具的形象除了反映某個時代兒童的生活以外,還折射出許多智慧的稜鏡,比如與兒童相關的墓葬、遊戲、風尚等等。晉時張華在《博物志》中說:「小兒五歲曰鳩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使我有段時間我對鳩車有種莫名的眷戀,它的形體太完美了,以至於我長久地注視著它的圖片無法自拔。中國以前的墓葬有多少玩具啊?這個我沒有做過研究,而據王子今《先秦兒童史》記載:陝西省博物館收藏的隋代「李小孩墓」隨葬品中就有陶瓷玩具多件,有小動物、小人物娃娃、小簸箕等;1955年發掘的洛陽西澗西區小型漢墓中M45出土一件陶鳩車。M41還出土一件銅鳩車。文中還說:「泥車、瓦狗、馬騎、倡俳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P184-185)同時他還描繪了1973年,河南南陽東關李相公莊發現一處畫像石墓。出土畫像內容為一童子觀賞百戲遊樂場面,畫面左側是五歲孩童許阿瞿的墓志銘,這是一個非常奇妙的發現,因為這個墓碑本身就是墓穴的玩具。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還一種名叫磨喝樂的玩具,它是一個小胖娃娃,穿著紅背心,繫著青紗裙子,手裡拿著一枝荷花或荷葉,相貌端莊十分可愛。磨喝樂在當時不僅是普通人家孩子玩耍的主要玩具,也是皇室貴族孩子玩具之一。而近年發掘的海昏侯墓,考古發現了墓主生前玩具,一件帶滑輪、可人力牽引的虎型青銅器件,疑似「過家家」使用的微縮版青銅壺。在王永平著作《遊戲、競技與娛樂 中古社會生活透視》一書中提到漢代時的童龜子、銀葫蘆、漆球、香囊等,都是當時的兒童喜愛的玩具。(P353)。中國古代的玩具其多樣性可以形成一個龐大的體系,其材質包括玉石、青銅、骨質、木頭、泥陶等,玩具除了需要史料的記載保存以外,其實體便是玩具博物館。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玩具博物館的存在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
然而,如果玩具可以復活,它會拋開人類尋找自己的玩偶。玩具使我們的欲望流向他物,是瞬間中的永恆。在《古羅馬的兒童》一書中,作者指出:「男孩在結婚時用扔胡桃來象徵一進門告別了童年時代,女孩兒則在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扔掉玩具娃娃。」(P259)。事實上「生命伊始,兒童就是個玩具。」(P254),同樣,成人本身是否也是一個玩具呢?這個玩具在其整個的生命中,成為自然的幽靈。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本著作還提到古羅馬的墳墓中放入與家庭等量的玩具,目的是讓神靈珍稀活人。玩具作為一個載體搭建了生與死的通道,出生——玩具——死亡——玩具的幻影,這個儀式仿佛一個附身符,確保兩者關係的互補和指引。
玩具的意義在於為兒童提供「遊敖嬉戲」之樂。這裡不得不提及的一本著作:法國作家米歇爾·芒松的《永恆的玩具》。他梳理裡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以及工業化以後的玩具。同時,從玩具出現的多種形式為我們展示玩具的星球(星球在宇宙中的運轉方式也是宇宙的一場遊戲,它們也是玩具,如同孩子手中的玻璃球。)正如古希臘詩人薩福在詩中吟唱的那樣:「請不要小看我的玩具娃娃的潔淨的面紗,是我,薩福,向你獻上這些寶貴的祭品。」或者「『我叫幼年,一心想玩,扔球玩』,希望一生都在玩。」(P62)
每個人心中都需要一個玩具博物館,只是你遮蔽了它而已。玩具沉默,任人擺布,彌補了我們心中幻想的角色,它們是純粹的感官世界事實上流出欲望的泉水,一切玩具因為情感的重負必然向下。誠然,玩具是童年唯一可以依賴的實體,如芬芳依賴花朵。當某一天我們身處一個理想的玩具博物館中,我們生命的時刻是否會發生轉變?歷史的永恆與瞬間的當下碰撞隆起的時間地帶將給我們的童年帶來怎樣的啟迪?一切都很難預料,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捲入到時代的暈眩中,沒人會在乎一座城市會不會有玩具博物館的存在,這種「小兒科」的玩意並不能帶給他們物質和精神的救贖,沒人會認真地傾聽一個古代玩具的聲音,也沒有人會和一個現代玩具進行對話,它們太珍貴或太容易得到了以至於我們不去珍惜玩具的靈魂。
因此,我渴望玩具博物館能成為儲存成人童年的最佳場所,讓玩具成為玩具,童年回歸童年,進而將我們曾經或當下的遊戲「儲存到過去或傳送到未來。」(阿甘本《幼年與歷史》P129)
2019-11-3深夜 合肥包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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