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星宿海地處西北大漠荒原之中的一片綠洲,方圓幾百裡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湖泊,在陽光下登高遠眺可見熠熠閃光,宛如夜星,故得名「星宿海」,聽起來很像個美好的童話世界,但駐紮在此的星宿派卻一點也不美好。
星宿派算是金書中空前絕後第一大奇葩幫派,幫派創始人丁春秋自稱孔夫子鄉人,卻是靠欺師滅祖發家的。在他的一手打理之下,門派內部不論年資、功績、德行,只按武功高低排序,序位高者掌握序位低者的生殺大權,所以同門之間向來不講什麼手足情義,互相軋壓殺戮如家常便飯。更有意思的是,師傅分別傳授徒弟武功,徒弟們再各自偷偷地去練習,同門之間互不交流指導,只有等到較藝之時才顯出各自的手段來。
這是一個完全脫離了社會倫常的組織,想在其中謀生,活路只有兩條,一是武功無敵,這樣就沒人可以害得了你,要麼就武功儘量低一些,別人覺得你沒有威脅就不會有加害之念。可是這兩條路子也並非萬無一失,你武功高,別人害怕被你殺,自然要拼命超過你,把你拉下馬來,你若武功太低,雖然沒有威脅力,但是生殺大權掌握在別人手上,一個不小心還是會掉腦袋,並且星宿派的武功走的是陰毒路線,每一種死法都不太好受。在這種人人自危的黑暗叢林裡生存,必須要拋棄一切人性,不擇手段,不分善惡,不辯黑白。
阿紫能在星宿派混成個小小紅人兒,自然是對這一套價值體系深諳其道,人性與良知早就不知拋到何處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阿紫的肉眼與心靈都盲於丁春秋之手,肉眼可以用「換眼」療法,「心眼」可沒法兒換。
作為一個「盲人」,她是靠本能作為生存指引的,除了自己以外,世上一切活物皆可殺,甚至是親生父母在她面前也不過是尋常肉身一尊,是死是傷全無所謂。她的那一套生存法則出了星宿海照樣管用,坑蒙拐騙下毒裝死樣樣精通,總有一款能把人撂倒,除非遇上喬峰這種大拿,一般的江湖人物都逃不過她的暗算。她從來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反正江湖上也是打打殺殺,弱肉強食,跟星宿海並沒有多大區別。
阿紫所得到的關於「愛」的啟蒙是來自於阿朱。段正淳與阮星竹雖然與她相認,但是一個心裡裝著國家大事,一個心裡裝著至愛情郎,他們對阿紫除了愧疚,並沒有分出多少心思來給她,要是這對父母稍多幾分骨肉親情,當年也就不會讓兩個女兒流落江湖了。只有匆匆一面的姐姐阿朱,啟開了她心裡的人性之窗。可惜的是阿朱才與妹妹相認就奔赴黃泉,阿紫內心善意的火苗剛被點燃就遭熄滅。
阿朱並沒有受過父母的養育之恩,但是她甘願替父受死,並且在臨終之際還記掛著阿紫這個初次謀面的妹妹。阿紫第一次領受到別人無條件的愛,也是第一次看到會有人不問收穫就付出所有地愛著別人。阿朱與喬峰之間的感情也讓她困惑,阿朱怕喬峰殺了段正淳以後被大理國尋仇,所以挺身受死,喬峰那麼高的武功,可以在江湖上為所欲為,但是他卻願意為了阿朱自殺。
阿紫很怕死,她最寶貝自己的小命,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為任何人死。在此之前,她的世界是二元的,只有強弱之分,我強你弱,那麼你死我活,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個人心甘情願被對方打死,而另一個人打死了別人卻比自己被人打死還要難受,她不懂得這種人與人之間正向的感情,但是卻不由自主地生出向往來。她覺得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魔力之大超越了星宿海的任何一樣毒物,她很盼望把它抓到手裡玩一玩。
據說某些動物有一種天性,會對它出生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留下深刻的印象並對之產生依戀。在感情的認知上阿紫無疑是個新生孩兒,她第一次睜開她的「心眼」看到的就是阿朱與喬峰,可是阿朱死了,所以喬峰就成了她唯一的依戀。
喬峰自陳是個「冷心腸的漢子」,他的理想生活就是在腥風血雨的江湖中殺殺人、喝喝酒、拜拜把子,一個天生的豪俠是不需要女人的,他只需要兄弟,需要朋友,需要酒。女人是牽絆,是累贅,是緋聞,或者禍水,如果他要找一個對象,那麼最好是胡一刀夫人那樣的女子,剛烈、豪爽、重然諾,阿朱也勉強不錯,起碼她善良、正直,只是有點調皮搗蛋而已。阿紫這樣的姑娘要想得到他的愛,大概只有重新投一次胎再來試試了。
阿紫永遠也不會懂得,為什麼一母同胞的姐妹兩個在喬峰的心裡卻是雲泥之別。她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愛一個人。她只是懵懵懂懂地覺得,這個男人很不錯,我想要跟他永遠在一起,他最好是像對姐姐那樣對我。於是,她偷偷地向喬峰發毒針,想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地,然後像個心愛的玩物一樣帶在身邊就好了。陰差陽錯的是喬峰沒有被她射中,反而一掌把她打得半死不活的,為了不辜負阿朱的重託,他只能把她帶在身邊,如此歪打正著剛好滿足了阿紫的心願。
喬峰為了救回阿紫的性命真是不惜一切代價,她從來沒有被人那樣如珍似寶地對待過,原來有人疼愛的感覺是這麼好。她迫不及待地想跟世上的親人們建立聯繫,希望他們都能像阿朱一樣愛著她,像喬峰一樣關心著她。她看到天邊飛著一群大雁,會想到其中最小的那一隻就像是自己,它是在跟著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向南飛去,到了春天又一起飛回來。蕭峰稱呼段正淳為「老伯」,她質問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嶽父大人』?」
她初「見」段譽時眼睛已盲,並不知道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待得聽說把「南慕容」打得滿地找牙的段譽是她的兄長,頓時得意至極,自己有了一個英雄蓋世的姐夫,又從天而降一個武功桌絕的親哥哥,好像個找到雙重靠山的小孩子般,以後行走江湖再也不怕別人欺負了,她就像撿到寶貝一樣,「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個不停。段正淳差人送信給段譽,她在旁十分關切地問「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這個瞎了眼的妹子。」可惜的是,段正淳並不曾記得還要照料這個瞎眼女兒的安危,段譽滿腔心思更是全都撲在他的王姑娘身上,對這個妹妹也就略盡義務而已。
盲人因為沒有視覺,所以別的感受力會非常發達。阿紫雖然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爹爹、媽媽,還有那些掛名的哥哥、姐姐們對她都感情有限,一片茫然與黑暗之中可以依靠的只有那個沒有血緣關係卻視她如至親的姐夫。可是令她十分失望的是,喬峰對她的好不過也是為了盡義務而已,並非自發自願地對她好。她越明白這些就越想要拼命抓住姐夫的愛,可是姐夫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意。
她曾經問過他三次是否知道那日雪地中她為何詐死發毒針來傷他,他每次都如耳旁風般聽而不聞。在他心裡,她只是一個無法推卸的任務,他從來沒有當她是個女人,他甚至沒有當她是個人,他希望她像一個擺設一樣安靜,他沒有耐心去傾聽她的心聲,也沒有興趣分析她的想法,他只希望她好好地活著,他好向阿朱交差。她有時候恨阿朱佔了她想要的位置,可是當喬峰不理她時,她又不得不搬出阿朱來壓他。阿朱的遺言像個具有法力的光圈,她安心地待在裡面,可以永遠享受喬峰的保護和照顧,但是她若跳出那個光圈,她就什麼都不是,喬峰根本不會看她一眼。
按照喬峰的愛情觀,阿紫應該嫁給遊坦之,遊坦之對她那麼好,連眼睛也願意剮給她,江湖中人有恩必報有仇必雪,她理當以身相許報答對方的一番深情。他對阿朱的感情也是恩、情相加,在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時候,她信任他,敬重他,追隨他,這一番義氣對他來說是不可不報的恩,不可不感的情。阿紫可沒有那麼偉大,她只希望遊坦之離她遠遠的,她再也不想見到他,可是一方面她又覺得倘若蕭峰眼睛瞎了她也願意把眼睛換給他,連她的親爹、親媽都無此待遇,可是喬峰的回答卻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對阿紫來說是沉重的打擊,她只知道自己不如阿朱好,這時知道自己竟連對他「好」都不配,更別提跟他長相廝守了。
從愛情的角度來說,喬峰是個無情之人,無情有時候很動人,有時候又很傷人,他的無情招來了康敏瘋狗一樣的報復,也使得阿紫追隨至死。他心裡唯一的柔軟的部分已經給了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天上地下,再也不會有任何女人能分一杯羹。阿紫也是個無情之人,她心裡唯一的柔軟的部分給了喬峰,她的倔強並不比他遜色,她對他的感情也像是他對阿朱的感情一樣,不死不休。結束的結尾處喬峰與中原群雄被遼兵追至雁門關,他想起當年亂石崗上等他五天五夜的女子,她站在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那正是阿朱。而不久之後當他在陣前折箭自殺,抱著他跑下懸崖自殺的卻是阿紫,這兩個女子,與他生生死死再也分不開了。
文/西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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