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星塵——我欠李敖的一篇文章 | 秦堯》
我自感身處亂世,卻一生倨傲不遜、卓爾不群、六親不認、豪放不羈、當仁不讓、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撓、勇者不懼、玩世不恭、說一不二、無人不罵、無書不讀、金剛不壞、精神不死,其立德立言,足以風世而為百世師。
——李敖
央視《新水滸傳》中,武松和方臘在破廟狹路相逢,方臘說「武松大名倒是久有所聞」,而李敖的大名之於我,也是久有所聞。
李敖去世,網上出了很多紀念文章,但都把李敖的年齡算錯了。李敖生於1935年4月23號,卒於2018年3月18號。按周歲算,是82歲,按虛歲算,是84歲,並非網上所講的「享年83歲」。值得一說的是,毛澤東去世時,也是周歲82、虛歲84,應了中國那句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之所以會覺得自己虧欠李敖一篇文章,原因有三:一是李敖的文章我很喜歡,他的為人我也不討厭。二是我對他的閱讀和了解,不是像《隋唐演義》裡燕雲十八騎那樣「快如風,烈如火,所到之處寸草不留」,而是循序漸進的、細水長流的、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每次看得不多,但每次隔的時間也不是太長,某種程度上說,他的文字見證了我的成長,我的成長也鑑賞了他的文字。三是我身邊似乎無人對李敖有太大興趣,本著死者為大,作為對李敖多少有些了解的人,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稍事宣傳。
之前對他的印象,除了厲害,就剩下一個怪了。至於怎麼個怪法,那時的我也說不清楚。古龍的《白玉老虎》有一個小人物郭狗:郭狗有些跳,跳的意思就是瘋,但瘋是什麼意思,就說不清楚了。所以我的說不清楚,也是所來有自,未可厚非。古龍說不清楚郭狗的瘋,我說不清楚李敖的怪,而李敖又最經常被別人罵為瘋狗,想想也是有意思的巧合。
北大醉俠孔慶東說金庸的小說「不廢江河萬古流」。孔慶東作為大陸研究金庸的重鎮,對其小說不免有溢美之詞。對於李敖,隨著年齡的增加和閱讀的積累,我更認為他才是真正不廢江河萬古流的。在這裡,我不打算說什麼「世間再也不會出李敖這樣的人」此類套話,畢竟孟德斯鳩講過,在民法慈母般的眼神裡,每個人都是整個國家。其實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是獨立的個體,有獨立的人格和精神,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又何止在民法裡?
那麼李敖何以不廢江河萬古流?
一是他的才氣。
李敖的才氣,既有文才,也有口才。他的文才因為書的出版和暢銷,很多人是知道的。但他的口才,實在不亞於他的文才。比如某次當眾演講,臺下一人詰問道:你來臺灣四十年,吃臺灣米,喝臺灣水,卻始終不說臺灣話,是什麼心態?李敖當即回答:我的心態,跟你們來臺灣四百年還不會說高山族的話同一心態。又有一次,臺下聽眾以紙條提問,其中一個紙條就寫「王八蛋」三字,李敖見到,立馬對臺下說:別人都只提問題不籤名,這個人卻只籤名,不提問題。李敖口才之便捷,思維之敏捷,於此可見一斑。
二是他的勇氣。
李敖前後寫了100多本書,其中九十多本是禁書。禁了再寫,寫了再禁,循環往復,樂此不疲。中世紀時,基督教為奪回被伊斯蘭教侵佔的土地,發起十字軍東徵,先後九次,歷時兩百年,但依然沒有成功。而李敖,屢敗屢戰,愈挫愈勇,毫不苟且。實際上,他當時所處的政治環境實在不算開明,每禁一次,就有坐牢的危險。但李敖若是屈服,也就不是李敖了。他以過人的決心和毅力,誓同敵人周旋到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裡,呱呱大叫一番。最後當局發現抽刀斷水水更流,只好無可奈何花落去,認這個栽。
三是他的學問。
李敖的學問似乎不為人重視,不過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張衛健歌唱得也不錯,但沒幾個人記住,因為他拍戲拍得太好了,蓋住了歌聲。李敖的歷史在中學時就得到錢穆的首肯,大學時接觸胡適,令其讚不絕口。當時胡適從海外歸來,看到李敖寫的文章,說他「簡直比胡適之還了解胡適之」。李敖在臺大歷史系讀書時,教中古史的姚從吾讓李敖研究中古史,姚從吾一個教近代史的同事,也是李敖的老師,見姚從吾稍有放鬆,就鼓動李敖悉心研究近代史。後來李敖的學術興趣,似乎確實放在近代史上。一般認為,李敖的《胡適研究》和《蔣介石研究》是其學術代表作。
四是他的抱負。
李敖時常以耶穌自居。在第一次作為政治犯被捕,被法庭問到可有話說時,李敖就說,耶穌被釘十字架上,一句話不說,我被你們抓了,也是一句話不說。既不認罪,也不辯解。古今中外,吾未見強項如李敖者。有次朋友聚餐,一人問李敖如何給自己定位,李敖說:「一個正確的人活在錯誤的地方。」滿座高朋,大笑不止。1964年,李敖的大女兒李文在美國出生,學者、哲學家陳鼓應背後調侃李敖,說他想得長遠,打算以後通過女兒的關係去美國。李敖知道後,調侃道:「我靠小文去美國,還不如靠老蔣回大陸也!」蔣介石於1975年去世,此時仍執掌臺灣。指望蔣介石反攻大陸,固是笑談,不過李敖的一瓣心香,也是在臺不在陸。李敖在十四歲隨父母來臺灣後,處境艱難有之,優哉遊哉有之,眾叛親離有之,眾星捧月有之,但從未想過離開臺灣,他是誓與臺灣共存亡的。未亡之前,他就堅持戰鬥,為自由,為人權,為臺灣,也為他自己。蕭邦說,讓我的音樂成為戰歌。李敖的戰歌,就是他的文字。口誅筆伐,車輪作戰。
李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走出臺灣,是在2005年9月。他以七十高齡來到大陸,在北大、清華和復旦三所高校,分別作了題為《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尼姑思凡》的講座。無獨有偶,他在臺灣因為言論被封殺,去高校演講的機會不多,但也先後在三個大學作了公開演講,分別是(臺灣)清華大學的《清華生與死》,師範大學的《師大新與舊》以及輔仁大學的《輔仁神與鬼》。
作家刀爾登說,眼裡讀袁崇煥事,心裡總想起李陵。
確實,明代的人,心胸不及漢代的人寬廣。同樣被冤枉為叛徒和內奸,「明奸」的待遇遠不如「漢奸」。崇禎皇帝自毀長城,固不足論,但袁崇煥居功至偉,卻落得凌遲處死的下場,而且百姓搶著吃他身上刮下的肉,悲慘一至於此。相形之下,李陵也不過是「蘇武牧羊」、天蒼蒼野茫茫罷了。
同樣,說起李敖,我往往會想起韓愈。理由有二:
一是言論事跡流傳很廣,而大眾往往不知道真正的主人。
比如,我們能夠脫口而出的句子,很多出自韓愈,像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等等。對於李敖,情況也不遑多讓,比如罵國民黨意淫大陸,手淫臺灣;說別人罵你王八蛋,我也罵你王八蛋,但我能證明你是王八蛋,凡此種種。
二是兩人都是全能人才,而真正的拿手好戲反而被忽視。
蘇軾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實際上作為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的散文妙則妙矣,但他最拿手的文章並非散文,而是碑銘。李敖也是,以雜文名世,但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他寫的介紹語。比如他為自己的《胡適研究》和《胡適評傳》兩書所寫的簡介:
……所以,評傳不是胡適個人的評傳,研究也不是胡適個人的研究,而是時代的評傳和研究。李敖不單寫出胡適曾怎麼樣,同時寫出胡適該怎麼樣,不但寫出胡適的理想,同時寫出理想的胡適。
胡適已經墓草久宿,但理想的胡適卻萬年長青。他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星火,從黑暗照到黎明。
胡茵夢
再如他受人之邀,給當時女友、後來結婚又離婚的演員兼作家胡茵夢所寫的白描:
……如果有一個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優遊又優秀、又傷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別人,是胡——茵——夢。
她是才女、是貴婦、是不搭帳篷吉卜賽、是山水畫家、是時代歌手、是藝術的鑑賞人、是人生意義的勇敢追求者。
你不能用看明星的標準看胡茵夢,胡茵夢不純粹是明星。明星都在演戲,但胡茵夢不會演戲——她本身就是戲。
後來胡茵夢迷上玄學,改名胡因夢,李敖說她本來是綠草如茵,人生如夢,現在她要落草為因云云。也是絕妙。
關於胡因夢,某件事倒是值得一提,這件事也直接導致了李敖第二次坐牢。李敖的老朋友、文星雜誌創始人蕭孟能打算移民,將自己的兩套房子和一些字畫交給李敖,代為保管。回來後發現李敖扣留了他的財產,不予歸還,於是一紙訴狀,將李敖告上了法庭。
實際上李敖是為蕭孟能的髮妻朱婉堅打抱不平。在文星時代,李敖和蕭氏夫婦關係親密,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後來蕭孟能另覓新歡,打算將財產悉數轉移。李敖認為他的財產起碼應該分一半給朱婉堅,就把代管的字畫和房子給了她。可是房子當時有貸款,李敖把房子轉給胡因夢,自己出錢讓胡因夢去還貸款,打算貸款還完了再轉給朱婉堅。結果這時蕭孟能趕回來,李敖當然不會還給他,結果昔日的好友對簿公堂。當時國民黨為了打壓李敖,讓胡因夢做偽證,誣陷李敖是打算借她之手私吞房產,而不是為了給朱婉堅。胡因夢因為和李敖的關係,電影被封殺,沒法拍戲,國民黨允諾讓她拍戲,於是胡因夢同意作偽證。李敖懲強扶弱的仗義行為,在商人無情、戲子無義和國民黨無德的共同作用下,反而變成侵佔朋友財產的無恥行為,並導致「二進宮」,讓人不勝唏噓。
胡因夢作偽證時,已經和李敖結婚,李敖知道消息後當即宣布離婚。其後,胡因夢在書裡、在生活中,經常說李敖壞話,不過李敖從不說她的壞話,只此一點,也可見李敖的胸懷。
李敖是有仇必報的人,關了6個月出來後,堅決打擊蕭孟能,把他告進去兩次,一共坐了5個月的牢。因為沒滿6個月,李敖第三次起訴。蕭孟能很吃他不消,遠遁大陸,最後客死他鄉。
這件事涉及到的人,大多都能說會道,而且筆上功夫不錯,加上主角蕭孟能晚年流亡大陸,所以流毒甚廣,這件事也成了李敖最飽受詬病的一件事。而實際上,法院很早以前就給李敖平反了。
李敖性情狷介,快意恩仇,做人做事毫不假借,且一生無悔。北宋周敦頤說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而李敖剛好反過來,褻玩可以,只要你跟他熟,但不大能遠觀。他不是那種很隨和的人,你跟他打招呼,他愛理不理,但如果你們是朋友,就很好講話。
基本上,對李敖這樣的人,能做朋友當然最好,做不成朋友,那也千萬不要成為敵人,否則你會被他沒完沒了。
比如,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慧眼識英,曾力排眾議,聘請李敖來東吳任教,這也是李敖一生中唯一一份正式職業。那時在臺灣,李敖仍是屬於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一類,所以他很佩服章孝慈的膽量和度量。章孝慈是蔣經國的私生子,李敖對他開玩笑,說他是「歹竹出好筍」,並且還拿秦檜類比:秦檜雖奸,他的曾孫秦鉅卻是抗金而死的好臣。這裡的歹竹當然是指蔣介石和蔣經國。後來章孝慈突發腦溢血,成為植物人,最後去世。李敖發動募捐,並把自己收藏的古董拍賣,籌集來的錢全部捐給章孝慈一家。但東吳的秦孝儀,一向以章孝慈好朋友自居,此次募捐一分未捐,還從中興風作浪,說李敖的古董是假的。這種貨色,自然被李敖告到法庭,理由是他的文章和書籍捏造歷史、敗壞學風,秦孝儀為此元氣大傷。
李敖好批判,活到老罵到老,一生之中,僅對幾個人抱有較為有限的尊重,胡適是一個,《自由中國》的殷海光是一個。在古人中,李敖比較佩服戊戌變法的譚嗣同,他的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就是紀念譚嗣同的。
譚嗣同也是大勇之人,戊戌政變後,譚嗣同拒絕親友的營救,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始,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慷慨就義,死前留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絕唱。
李敖曾說:
孟子的「患有所不辭」,不是一定要死,而是有犧牲的危險也不躲避,並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就不幹了。我在臺灣的處境,就是如此,我認為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找出真理並勇於維護它,在維護過程中,並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就不幹了。
古人言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李敖對臺灣,也是情之所鍾。他的一生,以玩世來醒世,用罵世來救世。武則天立無字之碑,是非功過,留待後人評說。如今李敖去世,他的是非功過,有沒有無字碑可書?有之,請自我始。
當年曾國藩討伐太平天國,因不習水戰,初戰失利,寫下「每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帆之上駛,則繞屋彷徨」。曾國藩如此,李敖亦如是,不過曾國藩對抗的是太平軍,而李敖對抗的,則是柏楊筆下醜陋的中國人。
作者簡介
秦堯安徽全椒人。筆名克利斯朵堯,華東政法大學法學專業畢業,法學學士學位,金融從業人員,國家壽險高級管理師。受父親影響,熱愛文學,小學期間就在《滁州日報》《滁州廣播電視報》等報刊發表文章。截至目前,已在省內外報刊和網絡平臺發表散文一百餘篇,並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