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川
試著撇開作者去談論其藝術,真是件困難的事。另一方面,多少隱匿在作品背後,因疏於記載,或尚待考證而被歸為佚名的藝術家們,他們的「隱身」是否也有助於其作品的相對獨立性,使觀賞者或免受作者生平事跡,人格魅力等因素的影響,對作品本身做出判斷。 「自我」抑或「無我」是藝術家直面的問題,此二者界限實在太過微妙。
幼習水墨畫,老師曾贈幾套印有山水畫的明信片,印象深刻的是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比起許多在博物館中被埋沒的「無名星」,《溪山行旅圖》當屬最璀璨的幾顆星辰,縱是你從未翻閱中國美術史,也當聽說它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寶。
範寬並非本名,而是時人取的綽號,其本名中正,字中立。在陝晉一帶,「寬」是指人邋遢馬虎的字眼。但他不以為意,欣然接收,一如百年後的陸放翁,皆可看出藝術家與詩人自在不拘的真性情。
範寬是陝西耀縣人,推開門窗,觸目所見的便是秦隴地區的崇山峻岭,其地質特性使得土層垂直結理強,直立千尺而不頹。觀《溪山行旅圖》中的主山,猶如巨碑挺立於天地。
據說範寬常年隱居於「翠華山」,屬秦嶺北脈,行旅一圖便是以此地實景為靈感素材。2004年,我與家人驅車翻越秦嶺,坐在後排,透過車頂天窗仰望山勢巍峨,唯嘆「巨障」二字,它不僅阻滯南北氣流,使兩地氣候差異,連風土人情飲食習慣也大不相同。
行旅即旅行。山澗小路,馱隊鈴鐺,遠景一線飛泉,蜿蜒至前景石澗。前行,傍著溪水。彼時我們駕車盤旋,不過是使峰迴路轉的時間過程縮短了,快速的體驗繁華褪盡;事後,於回憶勾勒黑白,那時空山無人亦不荒涼。
說來,這幅在腦海中經年呈現的圖畫,我卻未曾與之素麵相對,只是通過尺寸不一的複製品去體驗原作的「靈光」。或許是極微弱的,但也是本雅明所述的「機械複製時代」帶給我的方便,雖然原作「此時此地」的唯一性被貶抑了,卻也能讓我不拘泥於時空上的「獨一性」,時時刻刻地由外在的觀賞為因,轉而內在的觀照結果,用「感同」,用「推想」把這微弱的「靈光」慢慢放大。
2000年夏,我在一個臨摹室,第一次見到等同於原作尺寸的《溪山行旅圖》複製品,恰巧有位青年正在臨習,畫捲尺幅大過桌子,他弓身站立,懸筆一絲不苟地重複「斧鑿痕」。這是範寬所創的一種皴法,又叫「雨點皴」或「芝麻點」,我認為「斧鑿」更能顯出土層結理的堅勁。那位青年一筆筆不厭其煩地重複,何嘗不具有一種儀式性,由最細微的筆觸開始,呼吸近在咫尺,遙隔千年的水墨「靈光」。
遙想範寬涉步秦嶺採風,常獨入山林經旬不歸,面對天地巨障,森然逼人,不免懾服於造化而生敬畏心。他說「師古人不如師造化,師造化不如師心源」。我認為重點非在「不如」二字,而應是漸進法,三者循環式的依序漸進,而三者又在漸進的過程中各自提升。如開篇論及藝術中的「自我」與「無我」,亦非對立,應是同時存在,包容的。「心源」觀「自我」,「造化」證「無我」。「師心源」是中國山水畫的境界,但這須建立在「踏破鐵鞋」的功夫上,要「搜盡奇峰打草稿」,要「萬裡歸來後」,方覺「八方在戶庭」。
有時「佚名」不過是藝術史家嚴謹的治學態度,實則畫面中的筆觸,塑像的雕刻手法分明已提示或明示我們它出自某位畫家、雕塑家的手筆;或先保守說可能系某位畫家所作,抑或系某位此種風格的模仿者。北宋至今,世人皆認為《溪山行旅圖》為範寬所繪,前有明朝董其昌題跋「北宋範中立溪山行旅圖」,唯獨找不到範寬本人的籤名證實。五十五年前,李霖燦先生在圖右下角的樹叢中發現了範寬二字,至此,圖的出自殆無疑義。
傳說有位博物院的清潔工,早就看到了那個籤名,相比學者們的興奮,反倒覺得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再往後,有李敖先生與王裕民先生,考證出圖中兩個漫漶不清的圖章為宋人鈐印(「東華山房」和「忠孝之家」)。宋人畫,蓋有宋人的收藏章,錦上添花般再解謎團。
範寬與我們捉了個千年迷藏。隱世者範寬,雖隱而不避,只待知音。而我經年從巴掌大的印刷品中也無從顧及這些瑣碎,早已自命為知音,說無須相見是矯情的,畢竟在複製時代一償所願是最後的寬慰,雖然了願時它往往不再「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