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折射的西南聯大歲月:弦誦幸未絕

2020-12-25 騰訊網

[摘要]在那種嚴峻的環境裡,每個知識分子都會問自己:活著有什麼價值?為什麼在前方將士拼死抵抗的時候,自己依然要教書讀書?答案是:為了重建戰後的中國。

陳三立一家,左一為陳寅恪

本文中所引的詩句,並非從書上抄來,而是我在尋訪搶救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時候,聽到學人們所吟誦、所喜愛、寫在日記裡的。

這是帶著他們生命體溫的詩句,表達著那一個自我,那一段歷史。

人走了,歷史遠去,但詩還在。那些有意味的故事,就像珠子穿在這詩歌的紅線上。由詩,可以重新聽到心靈的歌唱,歷史的嘆息,使人感受到文學的深遠之美。由文學所折射出的這段歷史,更加多姿多彩,閃耀著人性光輝。

謹以此文紀念「七七事變」八十周年,銘記歷史,勿忘國恥;紀念西南聯大成立八十周年,薪火相傳,弦誦不絕。

點滴淚水沾衣襦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軍全面侵華。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傳統詩人」的陳三立拒絕逃難。聞有人議論中國必敗,他怒斥:「呸!中國豈狗彘耶?豈貼耳俯首,任人宰割?」

北平、天津相繼淪陷。日軍欲招致陳三立,百般遊說,皆不應許。偵探日伺其門,陳三立怒,呼傭拿掃帚將其逐出。從此五日不食,憂憤而死,享年85歲。

「歲時胸臆結壘塊,今我不吐誠非夫。聞者慎勿嗤醉語,點滴淚水沾衣襦。」陳三立的詩,透露出中國當時的衰敗氣象,也閃現著他士子的氣節。

北平有五朝宮闕,是國粹集中之地。北平淪陷,對於文人,無異於「文化的亡國」。

「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陳三立以一個詩人的死,結束一個舊的屈辱的時代,開始一個抵抗的新時代。

1999年,我到北大朗潤園訪季羨林。季羨林回憶恩師陳寅恪:

他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家裡面三代愛國。第一代就是湖南巡撫陳寶箴。在1860年,英法聯軍燒圓明園那時候,陳寶箴在北京城裡邊。在酒樓上,別人請客,他看到西邊,圓明園大火彌天,正是英法聯軍在那兒燒,當時有人說,陳寶箴痛哭流涕。他的兒子陳三立,就是陳寅恪先生的父親,當時詩壇上第一人就是陳三立,寫舊詩。陳三立得到他父親的遺傳,愛國,非常愛國。

陳寅恪先生把他父親迎到北平,在這裡讓他頤養天年。後來盧溝橋事變,他父親拒絕吃飯,拒絕吃藥,誰勸也不行,後來他父親就是這樣餓死的。

季先生說,陳家「愛國有遺傳」。

2000年夏,我走進陳家當年居住的姚家胡同,知了聲聲,綠蔭依舊,仍感受到一股肅穆之氣。

《吳宓日記》有記載。寥寥數字,便令人沉浸到那「烏衣巷口夕陽斜」的境界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2:00散。宓步行至西四牌樓姚家胡同三號陳宅,祭弔陳伯嚴先生(三立)。行三鞠躬禮。

吳宓記,去悼念時,陳寅恪告訴他,父親的喪事還沒有辦,就已經接到日本憲兵司令部送來的邀請函,要他赴宴。為保全氣節,避免日本人的迫害,他決定秘密離開北平,繼續走自己的路。陳寅恪以為「文化不可以亡」,「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

宋代詩傑陸遊留下一句:「家祭無忘告乃翁」。當年在戰亂中有無數的中國父親,迎著氣焰囂張的日本軍隊,顯示出剛毅的背影,用不屈服的目光,將兒孫送上徵途。陳三立凸顯了中國詩歌中這位期待著「家祭」的永恆父親形象。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借前人的詩,馮友蘭道出一段情節。

在月色清明的夜晚,清華園內兩個手無寸鐵的斯文學者,物理系教授吳有訓與哲學系教授馮友蘭相約,巡邏護校。

今天從舊照片上,還可以看到他們長衫、眼鏡的儒雅模樣。兩位人過中年的學者,想要自己來保衛這淪陷了的校園。

他們的舉動可謂天真,卻動人。

「去吧,去認識我們的祖國!」

隨後,學人們一批批離開北平。《吳宓日記》有一首詩寫「辭京」:

十一月四日星期四

陰,大霧,晨8:00後,即獨至東車站,紫禁城為濃霧所蔽,街上行人尚少。

曉發北平十一月四日

十載閒吟住故都,

悽寒迷霧上徵途。

相攜紅袖非春意,

滿座戎衣甚霸圖。

鳥雀南飛群未散,

河山北顧淚常俱。

前塵誤否今知悔,

整頓身心待世需。

吳宓曾設想過,日本人來了,自己躲在北平隱居、讀書。但陳寅恪影響了他。陳家父子的舉動在文化「南遷」中起到了精神領袖的標杆作用。大時代下的生存,已經不是個人的事。吳宓毅然決定振作起來,到清華大學的轉移地長沙去。

當他登上開往南方的火車,車廂裡有很多日本軍人。日本軍官看他是一介書生,還給他讓座。而在吳宓看來,日本人拿著武器血腥地佔領了北平,卻還在假裝禮儀與文雅,他內心更添氣憤、屈辱與痛苦。

在詩中,他慶幸師生們未散,他們將在遠方匯合,有一個目標去奮發。

當「長沙臨時大學」開課時,一位受聘於清華的英國教授如約趕到那沒有燈火的山麓中,為學生們上課。他是著名的英國詩人與評論家燕卜蓀。在漆黑的夜晚他給同學們背誦莎士比亞的詩章,在泥濘的山路上他跌破了眼鏡。

燕卜蓀寫下長詩《南嶽之秋》:

課堂上所講的一切題目與內容,

都埋在丟在北方的圖書館裡。

因此人們奇怪地困惑,

為找線索,搜尋自己的記憶。

戰亂中,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之下,這些中國教師們沒有教材,卻憑藉記憶片段仍在傳授知識。《南嶽之秋》記錄了「長沙臨大」的處境。

多年後,作家、翻譯家趙瑞蕻回憶起這段往事:「戰事倥傯之中,上燕卜蓀的課,讓人恍然覺得如秦火之後,天下無書,儒士背誦整部經書授徒。」

中國歷史上有過「詩書喪,猶有舌」的傳統。

燕卜蓀寫他「同北平來的流亡大學在一起」的經驗:

那些珀伽索斯應該培養,

就看誰中你的心意。

版本的異同不妨討論,

我們講詩,詩隨講而長成整體。

學校遷到昆明不久,倫敦也被炸了。燕卜蓀說:「現在該是我回到祖國的時候了。」於是返回英國。這種知識分子對自己祖國的情懷,已經貫通中西。

一九四五年二月,詩人聞一多與西南聯大師生同遊雲南路南縣石林

植物學家吳徵鎰出身江南書香人家,古典詩詞功底好。他投考清華時,所作遊記就受到朱自清欣賞。後來在昆明又與聞一多相交甚厚。

他說:「我是一抗戰,就是像杜甫詩裡講的一樣:『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我跟西南聯大差不多是『同命運』的、『共呼吸』的,我一畢業,就沒有在北京做過事,而是一直在西南聯大。」

他本來是「七七事變」的頭一天到西北考察。西北就是現在的陝甘寧一帶。到了8月23日,他在寧夏賀蘭山後面,就不能再前進了。北平已經淪陷。他從寧夏、從包頭一直回到老家,教了幾天書,忽然接到學校裡通知: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校要在長沙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他就從揚州趕到長沙。在長沙待了兩三個月,因為長沙也開始轟炸了,南京失陷了,又繼續向西南方漂泊。

這位當時最年輕的助教,參加了長沙臨時大學的「湘黔滇旅行團」,從湖南、貴州一直走到昆明,走了3000多裡。

由於在長沙仍舊受到轟炸,學校要轉移到昆明。而整個學校都從國土外轉移,有失學校尊嚴。人們認為,應該有一批勇士直接從國土上走到昆明。三校組織了湘黔滇旅行團,簡稱「步行團」。這意味著這批學人們對國土主權的宣示。

西南聯大詩人穆旦一九三八年在昆明

穆旦的長詩《讚美》就是以此為背景:

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 ……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裡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當時大學裡的學子受到西方現代主義詩人裡克爾、艾略特等人的影響,他們寫的詩看起來駁雜,但卻在順應著一種青春生命的原始的姿態、憤怒的姿態和實踐的感受。

1946年,胡適在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紀念會上說:「臨大決遷昆明,當時有最悲壯的一件事引得我感動和注意,師生徒步,歷六十八天之久,經整整三千餘裡之旅程。後來我把這些照片放大,散布全美。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是聯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

照片內容有:步行團出發、乘船渡湘江、步行在崎嶇山路上、山路休息、溪水洗腳、山間等候、住宿、挑腳泡、用餐、水邊、聞一多寫生、聞一多的素描圖畫、江流、荒野坐地歇息、步行三教授、教授們歇息、山民背簍、盤江激流、每船五人、驚險渡江等等。

知識分子走出了象牙塔,走入民間,走向人民。

聞一多先生說:「去吧,去認識我們的祖國!」

當年還是學生的任繼愈說:「感受到中國民氣還在,雖然窮,可是當亡國奴他不幹。」

當他們路過一個偏僻的小鄉鎮時,地保敲著鑼,通知趕集的鄉民不要漲價,要按照平價把東西賣給師生們。這種細微的、似乎不足道的關照,已經是這塊貧困土地能夠給予他們的最大關愛。

在進入貴州玉屏時,師生們看見這樣一張政府布告:

查臨時大學近由長沙遷往昆明,各大學生步行前往,今日(16日)可抵本縣住宿。本縣無寬大旅店,茲指定城廂內外商民住宅概為各大學生住宿之所。凡縣內商民,際此國難嚴重,對此振興民族的領導者——各大學生,務須愛護借重。將房屋騰讓。打掃清潔,歡迎入內暫住。並予以種種之便宜。

務此布告,仰望商民一體遵照為要。

此布。

縣長:劉開彝

這個布告折射出當年社會各階層對於「保存與保護民族文化與人才」的可貴意識。這個民族在危難時刻湧現出一股巨大的凝聚力量。這股氣概,老百姓叫作「血性」,史家稱為「民氣」,士大夫講究「氣節」,都是指在靈魂深處人的堅貞本性。這是歷代中國人最重視的情操。

弦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

西南聯大初到雲南時,文、理、法學院設在蒙自。

正是南湖荷花盛開時,陳寅恪與吳宓一起散步。陳說:「像北平。」吳說:「像西湖。」陳寅恪寫詩作二首,以此一首為最著名。

《南湖即景》(一九三八年六月作於蒙自)

風物居然似舊京,

荷花海子憶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

樓外歌聲雜醉醒。

南渡自應思往事,

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

日暮人間幾萬程。

詩中用了「南渡」這個典故。自古北方是中華民族文化重心。歷史上,凡「南渡」,就意味著丟棄北方的山河,很難再回去。

由於這首史家之詩,「南渡」與 「北歸」成為詮釋學人們遷徙軌跡的兩個時段標記。這首詩也使得蒙自邊城的南湖進入了史家的眼光中。

文科的教授們都住在湖畔的歌臚士法式洋行裡。有時年輕的教員們歸來大聲喧譁,獨居的陳寅恪就會用手杖敲擊樓板,於是人們肅然。這位半盲的學者,他的遭遇與心境,已經成為國恨家仇的象徵。他是西南聯大的「靈魂級」的人物。

「無名安市隱 有業利群生」,這副對聯,任繼愈先生對我講過,是吳宓題贈蒙自街頭一位賣粥人的。任先生說:「也沒有裝裱,就是一張白紙貼在牆上,去吃粥的人們都能看到。」它顯示了西南聯大學人與當地人的友善關係,學者對民間文化的同情與尊重。

蒙自有一個周家大院,主人時常請教授們吃飯。內中的女眷樓也變成女生宿舍。吳宓命名為「聽風樓」,說在那裡可以聽到女生的京腔,是一種安慰。可見吳宓比陳寅恪心態更加平和,與外界的聯繫也多。

鄭敏,哲學系女生,與穆旦同為「九葉詩人」。她的父兄們都擅長吟詩,吟的是那種清淡平和的士大夫的閒品。但她那一代青年學子意識到,詩歌不再是休閒小品,詩歌也要承載鮮血、歷史和一些沉重的東西:

終於像種子,

在成熟時,

必須脫離母體,

我們被輕輕彈入四周的泥土。

當每一個嫩芽,在黑暗中掙扎著生長,

你是那唯一放射在

我們記憶裡的太陽。

那年在未名湖畔採訪政治學家趙寶煦。他說,自己年輕時最值得回憶的日子,是在美麗的昆明度過的,感覺一切都很自然,沒有矯揉造作。老百姓非常淳樸,沒有都市的浮華。他吟誦的是自然主義的詩:

樹特別綠,水特別藍。

林蔭道上還沒有華貴而色彩不調和的衣衫,扭動,

所以,一切都完美,純真。

包起藍頭巾早起的婦人,走來汲水。

在水邊,彎著腰洗臉的,兵士們,

嘻嘻笑著,把草鞋都弄溼了。

我第一次看見,翠湖這麼美。

趙寶煦記得,在昆明泡茶館,沒有錢,你可以要一杯「玻璃」,就是白水。

昆明人質樸中有一種雅,很令西南聯大的師生喜愛。如,吃米線不加辣椒,就說「免紅」。鄧稼先多年後跟妻子回憶昆明,對每天中午五華山「鳴炮報時」,印象尤為深刻。他認為昆明非常古樸。

當年擔任鳴炮報時工作的,也是勤工儉學的西南聯大學生。

朱自清有《近懷示聖陶》一詩:「健兒死國事,頭顱擲不數。弦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

朱先生一家人在昆明時生活很困苦。這首詩整個的苦調與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相似。但就在詩裡,朱自清點出了「弦誦未絕」口號。

朱自清之子朱喬生告訴我們,當年日軍打來的時候,很多人自問:「我們能做什麼?」朱自清提出:我們應該保持「弦誦不絕」。與陳寅恪的「南渡」一樣,「弦誦」成為支撐「戰時大學」的「骨骼性」理念。

流傳甚廣的還有劉文典「跑警報」的逸事。劉文典曾拍拍肚子說:「我跑警報,是因為我這裡有國學。」他認為「國學」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劉文典為人狂傲,常貶低別人,但他這話裡透露出一種對待人生價值的嚴格標準。

在那種嚴峻的環境裡,每個知識分子都會問自己:活著有什麼價值?為什麼在前方將士拼死抵抗的時候,自己依然要教書讀書?

答案是:為了重建戰後的中國。

西南聯大校舍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據聞一多之女回憶,在昆明有月亮的晚上,父親會將家人領到草地上,教小兒女們背誦《春江花月夜》。這體現了他的理想:「詩化生活」「詩化家庭」。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的課堂上講「這是中國詩歌中最美的詩」。通過聞一多的眼光看《春江花月夜》:它訴離婦遊子之思,與抗戰時期人們的情感有交集;還具有一些的美術元素和很多文化符號,甚合聞一多這位美術出身的教授的審美情趣。他本性是一位唯美的詩人,卻在國難深重時拍案而起。

聞一多最喜歡屈原的兩句詩:「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鶘之先鳴」。這顯示了他對時光的珍惜之心。所以他關在屋子裡做學問,被人稱作「何妨一下樓」主人。

王國維說,首先是人的境界風骨,其次才來論定詩。

這種「人、史、詩」統一的風格,在西南聯大時期得以體現,純淨透明。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昆明的南屏大戲院,成為聯大師生和城中文化人的重要休閒處。五分錢一包的五香花生米,邊看電影邊吃,令人們津津有味,是戰時難得的享受。

南屏大戲院放映的好萊塢電影都是用話筒現場翻譯的。在西南聯大遷到昆明之前,電影裡所有的男人都被叫作「約翰」,女人都叫「瑪麗」。

後來,南屏大戲院的老闆請吳宓教授任翻譯。《魂斷藍橋》《出水芙蓉》就是從南屏大戲院翻譯出來,傳播到內地去的。昆明人也從此結束了一個「瞎看外國電影」的時期。

吳宓住文林街文化巷,附近有翠湖,是師生最愛的漫步處。於是他將好萊塢影片名譯為:《翠堤春曉》。「翠堤」影射昆明翠湖。「藍橋」則採用了中國情人的典故。

《魂斷藍橋》中男女主角在戰火中分離時,跳了一支「燭光舞」,插曲的歌詞是蘇格蘭詩人彭斯所填。這歌曲當年唱響昆明,傳遍中國: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

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詩緣情而綺靡」,西南聯大的詩人們也用詩歌表達愛情。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裡化為平靜。

——穆旦《詩八首》

詩要求有重要的個人情感呈現,如果沒有這種元素,詩就失去靈魂的馨香與魅力。

穆旦的情詩不是定向投遞的,不是像傳統情歌那樣,「阿哥找阿妹」。他的情詩顯示出那一代青年學子感情的深度、愛的力度。在詩的世界裡,男女之間美好的情愫處於一種開闊的精神狀態中。

在學人的日記中常常抄錄馮至的詩,詩風簡明大氣,如《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表現的是戰亂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漂泊情狀。

有一首情詩非常坦率: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詩人是如何看待男女之間在戰亂中的情感呢?《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令人在戰爭中感到生命短暫和可貴。不能用世俗的道德眼光來看待人們在戰爭年代的親密關係,而應該用「人」的胸襟來理解特定的歷史。

開在你腮邊的笑的花朵,

它要將人間的哀愁笑落。

你那眸子似海深,

從裡面,我撈到逝去的青春,

愛情從古結伴著恨。

時光會從暗中偷換了人心,

我駕著一匹感情的野馬去追逐你的笑,你的青春。

臧克家的詩《感情的野馬》,是在臺灣的西南聯大校友劉孚坤念給我聽的。他是四川貧苦農家的子弟,考入西南聯大後,在朗誦團大顯身手,曾經受過光未然的指導。

劉孚坤是一個率性的才子,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臧克家這首詩裡包含著一個學人的眼淚,包含了他對美好青春和愛情的回憶。臧克家雖然不是西南聯大詩人,但他的詩卻命中了一位西南聯大學子一生的情感。

在詩歌搜集過程中,我感受到的不是人的衰老或是卑微,而是人生的價值。這些承載他們一生命運的詩,證明他們有過充實的生命,無論是悲是喜。他們在詩意的陪伴下度過一生,感覺到生命的沉重。

季羨林說,不完美才是人生。

而我以為,人生就是糾結的。有糾結,才是真實的人生。

(作者:張曼菱,系作家、製片人,多年來致力於「國立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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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談西南聯大開發,大多基於傳統的辦法:旅遊、賣書、賣門票、出書、拍電影。現在,談西南聯大IP開發,除了可視可感的實物外,還應該有虛擬的、數字的、超脫時空的,而且是深度的。」白庚勝以一個形象的例子比喻,數位技術,甚至可以讓今天的遊客與聞一多、李公僕對話,類似這樣的方式,增加了西南聯大IP與年輕人發生更有趣的連接的機會。從實踐的角度來說,只有文化與商業雙輪驅動,才能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雙豐收。他認為,西南聯大IP打造需要形成政府牽頭,高校、社會各界力量踴躍參與的模式,發揮產、學、研各界優勢,釋放數字文化企業的平臺和技術資源能量。
  • 雲南有座大學,出身名門,其前身是「西南聯大」
    漂亮的雲南,有一所大學,它的前身是西南聯大,可以說是名門望族,到底是哪個學校?隨作者一起來看看吧!上面這張照片是西南聯合大學的舊址,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雲南師範大學的校園裡,這是一件很珍貴的文物,要知道,在這個艱難的年代,生存還是很不容易得,更別提辦學校了,在那個艱難的年代,臨時成立的西南聯合大學,還是培養了很多優秀的人才,比如楊振寧,李政道等人,圖為雲南師範大學的學生,穿著當年的舊校服,這裡所說的雲南師範大學,其前身,西南聯合大學!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 兩大傳說級高校——西南聯大vs國立中央大學
    要談起中國高等教育史,有兩大傳說級高校是繞不過去的話題,那就是抗戰時期只存在八年的的西南聯大和曾經的亞洲第一國立中央大學,西南聯大是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聯合組建,國立中央大學則是由張之洞創辦的三江師範學院演變而來,這兩所大學在當時甚至後來都是其他高校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那麼這兩所學校到底誰更勝一籌呢?
  • 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我所知道的西南聯大
    七年前,我專門撰文,推介六卷本《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重提陳岱孫對清華大學教授會制度的總結,以及馮友蘭關於西南聯大如何「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的表彰。五年前,我從吳宏聰先生贈我西南聯大照片說起,提及我先後問學的幾位導師均出身西南聯大,這一點對我的學術經歷影響極深。
  • 總有一首詩詞讓你淚流滿面——《滿江紅·國立西南聯大校歌》
    《滿江紅·國立西南聯大校歌》萬裡長徵,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jiào)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 三集看過,這部講述西南聯大文化抗戰史的劇驚豔了我
    國民政府已經發布了三校聯合辦學的計劃,「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字號遙遙在望......西南聯大是中國近現代史上如雷貫耳的教育重鎮、抗戰堡壘、民主陣地、英才搖籃。西南聯大總是催生人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仰慕之情,也跟許許多多盤根錯節的歷史話題分扯不開。
  • 西南聯大的前世今生
    西南聯大的前世今生,說到大學,大家的第一印象一定是各種各樣211、985學院吧,現在的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同濟、復旦等中國最高學府的代表。但是,真正的高校老大卻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西南聯合大學成立於烽火連天的一九三八年,於抗戰勝利後解散,這所大學只存在八年,是中國教育史上最高峰,至今仍未超越。
  • 新書上架|翻開這套「西南聯大三部曲」 看陳寅恪馮友蘭朱自清怎麼...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西南聯大在艱難的時代條件下,辦學八年,培養了楊振寧、鄧稼先、汪曾祺等多個領域內的精英人才,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話,一段傳奇。西南聯大的教授到底是怎麼上課的?比如陳寅恪是怎麼講歷史的?馮友蘭是怎麼講中國哲學的?朱自強是怎麼講文學的?很多人並不清楚。翻看天地出版社出版的這套名為「西南聯大三部曲」(《西南聯大文學課》《西南聯大國史課》《西南聯大哲學課》)的書系,則有利於幫助你了解不少。該書系收入了在西南聯大任教過的13位名師的講義和優質文章,分文學、歷史、哲學三類。文學類的代表名師是朱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