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那種嚴峻的環境裡,每個知識分子都會問自己:活著有什麼價值?為什麼在前方將士拼死抵抗的時候,自己依然要教書讀書?答案是:為了重建戰後的中國。
陳三立一家,左一為陳寅恪
本文中所引的詩句,並非從書上抄來,而是我在尋訪搶救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時候,聽到學人們所吟誦、所喜愛、寫在日記裡的。
這是帶著他們生命體溫的詩句,表達著那一個自我,那一段歷史。
人走了,歷史遠去,但詩還在。那些有意味的故事,就像珠子穿在這詩歌的紅線上。由詩,可以重新聽到心靈的歌唱,歷史的嘆息,使人感受到文學的深遠之美。由文學所折射出的這段歷史,更加多姿多彩,閃耀著人性光輝。
謹以此文紀念「七七事變」八十周年,銘記歷史,勿忘國恥;紀念西南聯大成立八十周年,薪火相傳,弦誦不絕。
點滴淚水沾衣襦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軍全面侵華。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傳統詩人」的陳三立拒絕逃難。聞有人議論中國必敗,他怒斥:「呸!中國豈狗彘耶?豈貼耳俯首,任人宰割?」
北平、天津相繼淪陷。日軍欲招致陳三立,百般遊說,皆不應許。偵探日伺其門,陳三立怒,呼傭拿掃帚將其逐出。從此五日不食,憂憤而死,享年85歲。
「歲時胸臆結壘塊,今我不吐誠非夫。聞者慎勿嗤醉語,點滴淚水沾衣襦。」陳三立的詩,透露出中國當時的衰敗氣象,也閃現著他士子的氣節。
北平有五朝宮闕,是國粹集中之地。北平淪陷,對於文人,無異於「文化的亡國」。
「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陳三立以一個詩人的死,結束一個舊的屈辱的時代,開始一個抵抗的新時代。
1999年,我到北大朗潤園訪季羨林。季羨林回憶恩師陳寅恪:
他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家裡面三代愛國。第一代就是湖南巡撫陳寶箴。在1860年,英法聯軍燒圓明園那時候,陳寶箴在北京城裡邊。在酒樓上,別人請客,他看到西邊,圓明園大火彌天,正是英法聯軍在那兒燒,當時有人說,陳寶箴痛哭流涕。他的兒子陳三立,就是陳寅恪先生的父親,當時詩壇上第一人就是陳三立,寫舊詩。陳三立得到他父親的遺傳,愛國,非常愛國。
陳寅恪先生把他父親迎到北平,在這裡讓他頤養天年。後來盧溝橋事變,他父親拒絕吃飯,拒絕吃藥,誰勸也不行,後來他父親就是這樣餓死的。
季先生說,陳家「愛國有遺傳」。
2000年夏,我走進陳家當年居住的姚家胡同,知了聲聲,綠蔭依舊,仍感受到一股肅穆之氣。
《吳宓日記》有記載。寥寥數字,便令人沉浸到那「烏衣巷口夕陽斜」的境界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2:00散。宓步行至西四牌樓姚家胡同三號陳宅,祭弔陳伯嚴先生(三立)。行三鞠躬禮。
吳宓記,去悼念時,陳寅恪告訴他,父親的喪事還沒有辦,就已經接到日本憲兵司令部送來的邀請函,要他赴宴。為保全氣節,避免日本人的迫害,他決定秘密離開北平,繼續走自己的路。陳寅恪以為「文化不可以亡」,「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
宋代詩傑陸遊留下一句:「家祭無忘告乃翁」。當年在戰亂中有無數的中國父親,迎著氣焰囂張的日本軍隊,顯示出剛毅的背影,用不屈服的目光,將兒孫送上徵途。陳三立凸顯了中國詩歌中這位期待著「家祭」的永恆父親形象。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借前人的詩,馮友蘭道出一段情節。
在月色清明的夜晚,清華園內兩個手無寸鐵的斯文學者,物理系教授吳有訓與哲學系教授馮友蘭相約,巡邏護校。
今天從舊照片上,還可以看到他們長衫、眼鏡的儒雅模樣。兩位人過中年的學者,想要自己來保衛這淪陷了的校園。
他們的舉動可謂天真,卻動人。
「去吧,去認識我們的祖國!」
隨後,學人們一批批離開北平。《吳宓日記》有一首詩寫「辭京」:
十一月四日星期四
陰,大霧,晨8:00後,即獨至東車站,紫禁城為濃霧所蔽,街上行人尚少。
曉發北平十一月四日
十載閒吟住故都,
悽寒迷霧上徵途。
相攜紅袖非春意,
滿座戎衣甚霸圖。
鳥雀南飛群未散,
河山北顧淚常俱。
前塵誤否今知悔,
整頓身心待世需。
吳宓曾設想過,日本人來了,自己躲在北平隱居、讀書。但陳寅恪影響了他。陳家父子的舉動在文化「南遷」中起到了精神領袖的標杆作用。大時代下的生存,已經不是個人的事。吳宓毅然決定振作起來,到清華大學的轉移地長沙去。
當他登上開往南方的火車,車廂裡有很多日本軍人。日本軍官看他是一介書生,還給他讓座。而在吳宓看來,日本人拿著武器血腥地佔領了北平,卻還在假裝禮儀與文雅,他內心更添氣憤、屈辱與痛苦。
在詩中,他慶幸師生們未散,他們將在遠方匯合,有一個目標去奮發。
當「長沙臨時大學」開課時,一位受聘於清華的英國教授如約趕到那沒有燈火的山麓中,為學生們上課。他是著名的英國詩人與評論家燕卜蓀。在漆黑的夜晚他給同學們背誦莎士比亞的詩章,在泥濘的山路上他跌破了眼鏡。
燕卜蓀寫下長詩《南嶽之秋》:
課堂上所講的一切題目與內容,
都埋在丟在北方的圖書館裡。
因此人們奇怪地困惑,
為找線索,搜尋自己的記憶。
戰亂中,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之下,這些中國教師們沒有教材,卻憑藉記憶片段仍在傳授知識。《南嶽之秋》記錄了「長沙臨大」的處境。
多年後,作家、翻譯家趙瑞蕻回憶起這段往事:「戰事倥傯之中,上燕卜蓀的課,讓人恍然覺得如秦火之後,天下無書,儒士背誦整部經書授徒。」
中國歷史上有過「詩書喪,猶有舌」的傳統。
燕卜蓀寫他「同北平來的流亡大學在一起」的經驗:
那些珀伽索斯應該培養,
就看誰中你的心意。
版本的異同不妨討論,
我們講詩,詩隨講而長成整體。
學校遷到昆明不久,倫敦也被炸了。燕卜蓀說:「現在該是我回到祖國的時候了。」於是返回英國。這種知識分子對自己祖國的情懷,已經貫通中西。
一九四五年二月,詩人聞一多與西南聯大師生同遊雲南路南縣石林
植物學家吳徵鎰出身江南書香人家,古典詩詞功底好。他投考清華時,所作遊記就受到朱自清欣賞。後來在昆明又與聞一多相交甚厚。
他說:「我是一抗戰,就是像杜甫詩裡講的一樣:『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我跟西南聯大差不多是『同命運』的、『共呼吸』的,我一畢業,就沒有在北京做過事,而是一直在西南聯大。」
他本來是「七七事變」的頭一天到西北考察。西北就是現在的陝甘寧一帶。到了8月23日,他在寧夏賀蘭山後面,就不能再前進了。北平已經淪陷。他從寧夏、從包頭一直回到老家,教了幾天書,忽然接到學校裡通知: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校要在長沙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他就從揚州趕到長沙。在長沙待了兩三個月,因為長沙也開始轟炸了,南京失陷了,又繼續向西南方漂泊。
這位當時最年輕的助教,參加了長沙臨時大學的「湘黔滇旅行團」,從湖南、貴州一直走到昆明,走了3000多裡。
由於在長沙仍舊受到轟炸,學校要轉移到昆明。而整個學校都從國土外轉移,有失學校尊嚴。人們認為,應該有一批勇士直接從國土上走到昆明。三校組織了湘黔滇旅行團,簡稱「步行團」。這意味著這批學人們對國土主權的宣示。
西南聯大詩人穆旦一九三八年在昆明
穆旦的長詩《讚美》就是以此為背景:
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 ……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裡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當時大學裡的學子受到西方現代主義詩人裡克爾、艾略特等人的影響,他們寫的詩看起來駁雜,但卻在順應著一種青春生命的原始的姿態、憤怒的姿態和實踐的感受。
1946年,胡適在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紀念會上說:「臨大決遷昆明,當時有最悲壯的一件事引得我感動和注意,師生徒步,歷六十八天之久,經整整三千餘裡之旅程。後來我把這些照片放大,散布全美。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是聯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
照片內容有:步行團出發、乘船渡湘江、步行在崎嶇山路上、山路休息、溪水洗腳、山間等候、住宿、挑腳泡、用餐、水邊、聞一多寫生、聞一多的素描圖畫、江流、荒野坐地歇息、步行三教授、教授們歇息、山民背簍、盤江激流、每船五人、驚險渡江等等。
知識分子走出了象牙塔,走入民間,走向人民。
聞一多先生說:「去吧,去認識我們的祖國!」
當年還是學生的任繼愈說:「感受到中國民氣還在,雖然窮,可是當亡國奴他不幹。」
當他們路過一個偏僻的小鄉鎮時,地保敲著鑼,通知趕集的鄉民不要漲價,要按照平價把東西賣給師生們。這種細微的、似乎不足道的關照,已經是這塊貧困土地能夠給予他們的最大關愛。
在進入貴州玉屏時,師生們看見這樣一張政府布告:
查臨時大學近由長沙遷往昆明,各大學生步行前往,今日(16日)可抵本縣住宿。本縣無寬大旅店,茲指定城廂內外商民住宅概為各大學生住宿之所。凡縣內商民,際此國難嚴重,對此振興民族的領導者——各大學生,務須愛護借重。將房屋騰讓。打掃清潔,歡迎入內暫住。並予以種種之便宜。
務此布告,仰望商民一體遵照為要。
此布。
縣長:劉開彝
這個布告折射出當年社會各階層對於「保存與保護民族文化與人才」的可貴意識。這個民族在危難時刻湧現出一股巨大的凝聚力量。這股氣概,老百姓叫作「血性」,史家稱為「民氣」,士大夫講究「氣節」,都是指在靈魂深處人的堅貞本性。這是歷代中國人最重視的情操。
弦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
西南聯大初到雲南時,文、理、法學院設在蒙自。
正是南湖荷花盛開時,陳寅恪與吳宓一起散步。陳說:「像北平。」吳說:「像西湖。」陳寅恪寫詩作二首,以此一首為最著名。
《南湖即景》(一九三八年六月作於蒙自)
風物居然似舊京,
荷花海子憶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
樓外歌聲雜醉醒。
南渡自應思往事,
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
日暮人間幾萬程。
詩中用了「南渡」這個典故。自古北方是中華民族文化重心。歷史上,凡「南渡」,就意味著丟棄北方的山河,很難再回去。
由於這首史家之詩,「南渡」與 「北歸」成為詮釋學人們遷徙軌跡的兩個時段標記。這首詩也使得蒙自邊城的南湖進入了史家的眼光中。
文科的教授們都住在湖畔的歌臚士法式洋行裡。有時年輕的教員們歸來大聲喧譁,獨居的陳寅恪就會用手杖敲擊樓板,於是人們肅然。這位半盲的學者,他的遭遇與心境,已經成為國恨家仇的象徵。他是西南聯大的「靈魂級」的人物。
「無名安市隱 有業利群生」,這副對聯,任繼愈先生對我講過,是吳宓題贈蒙自街頭一位賣粥人的。任先生說:「也沒有裝裱,就是一張白紙貼在牆上,去吃粥的人們都能看到。」它顯示了西南聯大學人與當地人的友善關係,學者對民間文化的同情與尊重。
蒙自有一個周家大院,主人時常請教授們吃飯。內中的女眷樓也變成女生宿舍。吳宓命名為「聽風樓」,說在那裡可以聽到女生的京腔,是一種安慰。可見吳宓比陳寅恪心態更加平和,與外界的聯繫也多。
鄭敏,哲學系女生,與穆旦同為「九葉詩人」。她的父兄們都擅長吟詩,吟的是那種清淡平和的士大夫的閒品。但她那一代青年學子意識到,詩歌不再是休閒小品,詩歌也要承載鮮血、歷史和一些沉重的東西:
終於像種子,
在成熟時,
必須脫離母體,
我們被輕輕彈入四周的泥土。
當每一個嫩芽,在黑暗中掙扎著生長,
你是那唯一放射在
我們記憶裡的太陽。
那年在未名湖畔採訪政治學家趙寶煦。他說,自己年輕時最值得回憶的日子,是在美麗的昆明度過的,感覺一切都很自然,沒有矯揉造作。老百姓非常淳樸,沒有都市的浮華。他吟誦的是自然主義的詩:
樹特別綠,水特別藍。
林蔭道上還沒有華貴而色彩不調和的衣衫,扭動,
所以,一切都完美,純真。
包起藍頭巾早起的婦人,走來汲水。
在水邊,彎著腰洗臉的,兵士們,
嘻嘻笑著,把草鞋都弄溼了。
我第一次看見,翠湖這麼美。
趙寶煦記得,在昆明泡茶館,沒有錢,你可以要一杯「玻璃」,就是白水。
昆明人質樸中有一種雅,很令西南聯大的師生喜愛。如,吃米線不加辣椒,就說「免紅」。鄧稼先多年後跟妻子回憶昆明,對每天中午五華山「鳴炮報時」,印象尤為深刻。他認為昆明非常古樸。
當年擔任鳴炮報時工作的,也是勤工儉學的西南聯大學生。
朱自清有《近懷示聖陶》一詩:「健兒死國事,頭顱擲不數。弦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
朱先生一家人在昆明時生活很困苦。這首詩整個的苦調與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相似。但就在詩裡,朱自清點出了「弦誦未絕」口號。
朱自清之子朱喬生告訴我們,當年日軍打來的時候,很多人自問:「我們能做什麼?」朱自清提出:我們應該保持「弦誦不絕」。與陳寅恪的「南渡」一樣,「弦誦」成為支撐「戰時大學」的「骨骼性」理念。
流傳甚廣的還有劉文典「跑警報」的逸事。劉文典曾拍拍肚子說:「我跑警報,是因為我這裡有國學。」他認為「國學」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劉文典為人狂傲,常貶低別人,但他這話裡透露出一種對待人生價值的嚴格標準。
在那種嚴峻的環境裡,每個知識分子都會問自己:活著有什麼價值?為什麼在前方將士拼死抵抗的時候,自己依然要教書讀書?
答案是:為了重建戰後的中國。
西南聯大校舍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據聞一多之女回憶,在昆明有月亮的晚上,父親會將家人領到草地上,教小兒女們背誦《春江花月夜》。這體現了他的理想:「詩化生活」「詩化家庭」。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的課堂上講「這是中國詩歌中最美的詩」。通過聞一多的眼光看《春江花月夜》:它訴離婦遊子之思,與抗戰時期人們的情感有交集;還具有一些的美術元素和很多文化符號,甚合聞一多這位美術出身的教授的審美情趣。他本性是一位唯美的詩人,卻在國難深重時拍案而起。
聞一多最喜歡屈原的兩句詩:「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鶘之先鳴」。這顯示了他對時光的珍惜之心。所以他關在屋子裡做學問,被人稱作「何妨一下樓」主人。
王國維說,首先是人的境界風骨,其次才來論定詩。
這種「人、史、詩」統一的風格,在西南聯大時期得以體現,純淨透明。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昆明的南屏大戲院,成為聯大師生和城中文化人的重要休閒處。五分錢一包的五香花生米,邊看電影邊吃,令人們津津有味,是戰時難得的享受。
南屏大戲院放映的好萊塢電影都是用話筒現場翻譯的。在西南聯大遷到昆明之前,電影裡所有的男人都被叫作「約翰」,女人都叫「瑪麗」。
後來,南屏大戲院的老闆請吳宓教授任翻譯。《魂斷藍橋》《出水芙蓉》就是從南屏大戲院翻譯出來,傳播到內地去的。昆明人也從此結束了一個「瞎看外國電影」的時期。
吳宓住文林街文化巷,附近有翠湖,是師生最愛的漫步處。於是他將好萊塢影片名譯為:《翠堤春曉》。「翠堤」影射昆明翠湖。「藍橋」則採用了中國情人的典故。
《魂斷藍橋》中男女主角在戰火中分離時,跳了一支「燭光舞」,插曲的歌詞是蘇格蘭詩人彭斯所填。這歌曲當年唱響昆明,傳遍中國: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
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詩緣情而綺靡」,西南聯大的詩人們也用詩歌表達愛情。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裡化為平靜。
——穆旦《詩八首》
詩要求有重要的個人情感呈現,如果沒有這種元素,詩就失去靈魂的馨香與魅力。
穆旦的情詩不是定向投遞的,不是像傳統情歌那樣,「阿哥找阿妹」。他的情詩顯示出那一代青年學子感情的深度、愛的力度。在詩的世界裡,男女之間美好的情愫處於一種開闊的精神狀態中。
在學人的日記中常常抄錄馮至的詩,詩風簡明大氣,如《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表現的是戰亂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漂泊情狀。
有一首情詩非常坦率: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詩人是如何看待男女之間在戰亂中的情感呢?《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令人在戰爭中感到生命短暫和可貴。不能用世俗的道德眼光來看待人們在戰爭年代的親密關係,而應該用「人」的胸襟來理解特定的歷史。
開在你腮邊的笑的花朵,
它要將人間的哀愁笑落。
你那眸子似海深,
從裡面,我撈到逝去的青春,
愛情從古結伴著恨。
時光會從暗中偷換了人心,
我駕著一匹感情的野馬去追逐你的笑,你的青春。
臧克家的詩《感情的野馬》,是在臺灣的西南聯大校友劉孚坤念給我聽的。他是四川貧苦農家的子弟,考入西南聯大後,在朗誦團大顯身手,曾經受過光未然的指導。
劉孚坤是一個率性的才子,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臧克家這首詩裡包含著一個學人的眼淚,包含了他對美好青春和愛情的回憶。臧克家雖然不是西南聯大詩人,但他的詩卻命中了一位西南聯大學子一生的情感。
在詩歌搜集過程中,我感受到的不是人的衰老或是卑微,而是人生的價值。這些承載他們一生命運的詩,證明他們有過充實的生命,無論是悲是喜。他們在詩意的陪伴下度過一生,感覺到生命的沉重。
季羨林說,不完美才是人生。
而我以為,人生就是糾結的。有糾結,才是真實的人生。
(作者:張曼菱,系作家、製片人,多年來致力於「國立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