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我收到一份慷慨的邀請,有位朋友想去法蘭克福書展,希望能夠找我同行,並且願意贊助書展的五天門票和我的住宿。
關於門票,這可不是上海書展(門票10元)或臺北書展(門票100臺幣,約合22元人民幣)的行情。以我們購買的五天票為例,臨櫃現金價要價1000元人民幣,連日票都要530元。第一次聽到的人大概會覺得不可思議:書展怎麼能這麼貴!?買網絡早鳥票會划算一點,但仍然不算親民,我們提前一個月從網絡訂票也僅便宜了約十歐元左右。而且,1000元的票也無法讓你在展場裡暢行無阻,充其量只能擁有「平民」的體驗而已(原因我會在下文中做更多解釋)。
其實以我所從事的書店行業而言,並不像出版社一樣有去國際大書展的必要。書店接觸的主要是出版社、經銷商,至多是作者,而且通常以經營當地市場的語言為主,即便有外語書業務,也不會與國外的出版社直接往來。所以去國際書展進行版權交易這種高端的任務,實在和書店沒有什麼關係。但是,作為這個世界上規模最大、最負盛名、同時也是歷史最為久的書展,它對愛書人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如果有機會「到此一遊」,無疑是一種朝聖!
所以,聽到是法蘭克福書展時我就已心潮澎拜,而了解完門票的價格後,更感受到了對方的「誠意」,自然是欣喜地答應了,回來後也非常感謝這位朋友。整個展期一共五天,我們去了四天,以遊客而言,算是相當久了,足以稱之為「深度旅遊」。說起來,我和大部分出現在展會上的東方人不同,他們飛越大半個地球,大都帶著商業上的任務而來,而我則少有非開不可的會議,多是閒來無事的觀光。這幾天裡有些見聞與思考,在這裡挑幾件與讀者共享。
法蘭克福書展入口就是不賣書給你 : 不以賣書為重點的法蘭克福書展初入展館的第一個感受是:德文書比想像中還要多!所以當我看到一本喜歡又看得懂的英文書時,不禁喜極而泣、急急忙忙拿起書跑到櫃檯問:「這本書多少錢?」
對方彬彬有禮地微笑道:「Sorry,我們不賣書。」
你們設計了一個這麼大的攤位,卻不賣書?
對方又補充道:「我們只在星期日(書展最後一天)中午後才賣。」
我嘴上說:「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心裡想著:五天展期你們只賣個半天,怎麼回收得了成本?莫非是家大出版社,以推廣為主吧。
可是等我又轉了幾個展位,發現大家都不賣書,而且還贈送許多精美禮品。
仔細想想,這個規矩似乎自有道理。正是因為重點不在零售交易,去逛攤的人不會有進店是否購買的心理壓力,展方唯一的任務就是好好介紹自家產品、促進文化和書籍的交流,正符合書展的要旨。而且展商來自世界各地,補貨運貨都不易,要是前幾天有若干書種賣完了,後來的人豈不是撲了個空?
不過最大的原因我想還是在於,法蘭克福書展的重點是版權交易,版權交易的利潤遠遠不是展館的幾本零售可以相比的。至於最後一天賣書,與其說是補貼旅費,不如說是減輕返程的重量,就地卸貨而已。更有甚者,連最後一天書也不賣,在第三天就準備打包走人的知名出版社大有人在;主要原因就是前幾天展會面向專業人士,後兩天才面向一般大眾的,許多生意早在前兩天就敲定了。以「不能買書」這件事來說,法蘭克福書展確實會讓人感受一份專業。
這一現象或許是法蘭克福書展的特別之處。以我熟悉的臺北書展為例,過往每年的書展就是出版社書籍大甩賣之時,價格之低令人驚奇,沒有最低只有更低,甚至比書店進貨價還低。或許對於逛展的消費者來說是好事,但長遠來看,對出版業不見得有益。下遊的價格比供貨的上遊還低,如果讀者都只向出版社買書,那書店就將不復存在了,甚至最後會回過頭來傷害到上遊的出版社。這是近年來在出版業存在一陣子的現象了。即便一年一次的書展大特賣對書店業傷害不算嚴重,但還是容易把書在大眾心理的價格線拉到更低的水平。儘管法蘭克福書展的模式有其結構性的原因、難以複製,但我認為書展的價值,也應遠不止於出版社每年的清倉大甩賣。
排隊過安檢的人流前面提到,法蘭克福書展的關鍵詞是版權交易,因此參展者大多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書商和出版社。賣方希望藉這個場合將手上的書賣給更多國家,買方則希望能買入在國外已有話題或可能爆紅的題材。其中需要的投資眼光,不下於股票交易。
各大出版社和書商往往在會場設計精美的展位,放置許多小會議桌,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行進行商務會議。其實在這樣的場合,你往往會覺得書卷味少些,商業的味道多些。
除了有些展位需要預約和邀請外,個別樓層和區域甚至需要額外購票付費才能進入,並且價格相當高昂。比如第4館內的商業俱樂部(Business Club),單天正常票價約3822元人民幣、六天票約8190元人民幣,相比之下書展門票顯得不算什麼了。不過我想即使是如此昂貴的門票,也一定有人覺得票有所值。商業俱樂部內不全是出版主題,還有信息、科技和管理等。裡面有許多演講和研討會,衣帽間、禮賓人員、酒水與自助午餐一樣不少,走高端商務的路線。
不過大部分攤位還是開放的,可以隨意上前了解他們的產品或書籍。但不見得所有攤位都賣書,可能賣的是一套讓出版更加有效率的系統或服務,也可能賣的是會發光的地球儀或有趣的地圖,但不會有不合時宜、奇怪的攤位出現。我覺得法蘭克福書展在挑選參展方這件事情上是做得是相當好的(如果你去過某些書展、看過某些攤位就肯定知道我在說什麼)。
擺滿發光地球儀的攤位法蘭克福書展不只是書商與出版社的平臺,同時也是各國家推廣自己國家文化的舞臺,同時也冀望自己國家的出版品能夠輸出到國外。除了少數實力雄厚的出版社外,大部分還是以國家、區域市場作為展出單位的,下面包含自己出版市場的出版社,展位往往極具設計感,並舉辦各式各樣的沙龍、講座。他們還會印製屬於自己的英文出版目錄,往往一本就內含了好幾十本書的簡介,有詳細者甚至會提供該國的出版市場的調查報告。整個展逛下來,我自己帶了好多資料回家,準備了解一下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在寫些什麼樣的作品、關心些什麼樣的事情。我覺得透過這些數據獲得的了解,比上網搜索要更有效率、更全面和立體,尤其是對於一些非英語使用地區的情況而言。
除了版權交易外,文化活動同是書展主軸,整個展場同時進行著無數活動,邀請作家、學者、翻譯,談談他們自己的作品或某項趨勢。這些活動一般會提供不同語言的翻譯;但個人認為,你要是會德文的話,肯定能逛得更高興些,因為裡面談德文書翻譯的主題不少。而我去聽一場關于波蘭民族主義的沙龍時,感覺實時翻譯做得不是很好,當然這可能也和我自身的語言能力有關係。
但法蘭克福書展並非只有商業,還是有不少面向社會大眾的活動。比如在非專業人士參展日的第一天,就可以看到很多歐洲的年輕人聚集在廣場COSPLAY,各式主題都有。日本漫畫算是在歐洲受歡迎的,展館裡翻譯成德文、英文的日本漫畫隨處可見。美國電影和漫畫、歐洲古典故事元素也大行其道,我還和電競英雄聯盟裡的兩位人物拍了張照。
COSPLAY七代火影某天下午在戶外廣場的詩文朗誦某個下午廣場中央的民族舞蹈世界旅行之外:書展裡的美食我逛書展還有一種感受:短時間裡去了好多國家,像經歷了一場世界旅行。因為書展算是一個能夠宣傳各自國家文化的好機會,有各式各樣的文字、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往往都強調各國特色,在裝潢與布置上別具巧思,並且相當和善;我就曾被阿拉伯人拉住聊天,問我知不知道他們的國家。
濃厚的中東風情書展裡不乏各式美食,首先比較有特色的便是各地區展館所準備的小點了。不過,要吃上也需要一些運氣。我只有在其中一天下午,於中國香港展館吃到「西多士」,即煎炸吐司淋上楓糖漿,相當好吃。大概也是因為「西多士」的原因,我在中國香港館多待了不少時間。此外還看到馬來西亞館正在準備看起來很神秘的餐點,但沒機會吃到。另外各出版社往往還提供各式各樣精美的小零嘴,事後回想要是一個人臉皮夠厚的話,從入會場開始,每個展位都吃一塊餅乾的話,肯定會撐到出不來的。
可以吃到西多士的香港館除了餅乾外,各家展位都打造得像十分有設計感的新潮咖啡廳,設有咖啡吧檯和大型的意式咖啡機,甚至備有飲料單,亦有氣泡水機提供給不喝咖啡的人使用。但這主要都是各家書商為客戶所準備的,一般沒有生意要談的遊客怕是享受不到。
除了上述「免費」的美食外,付費的飲食大致上可以分成幾種,一種隨處可見的點心站供應著便宜的咖啡和三明治,附有座位可以坐下來簡單休息。如果和客戶相約吃個商務午餐的話,裡面的餐廳分布零散,有著多樣化的選擇,據我觀察壽司餐盒相當受到西方人歡迎。最有特色的攤販是在戶外廣場上,烤海鮮、德國香腸、可麗餅、薄披薩等等,且幾乎每張餐桌上都有杯啤酒或葡萄酒。
我和朋友則一起吃了份披薩,相當好吃。館內還有兩樣小點隨處可見,幾乎每個轉角都可以看到攤位,Mövenpick冰淇淋和一種看起來很可口的德國蝴蝶麵包。不過我想這兩樣應該都算是花大錢才能進來販賣的廠商了,因為所有的攤位都是同一個牌子。
法蘭克福書展為什麼是個好品牌?從法蘭克福火車站走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到書展的地標指示牌。看得出來,這個指示牌並不是最近才掛上,而是經常性地掛在那裡——書展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
這是此行逛書展的另一大感受:法蘭克福書展作為一個品牌很成功。就像大學,名校的紀念品總是更受遊客的歡迎,法蘭克福書展也一樣,徽章、別針、馬克杯、紀念T恤等等,每樣東西都不便宜,但訪客都樂意買單。
各式各樣的紀念品在書展前訂好票後,會拿到一組帳號密碼,可以先報名自己喜歡的活動,管理自己的行程。書展還有一個專屬APP,內容十分豐富,提供書展新聞、地圖等等。比較可惜的是書展未能把大部分出現在展場的數據電子化,我和我的小夥伴每日逛到後來,通常是不堪負重,只好先回旅館休息。
書展工作人員非常多,你幾乎可以隨時在各個地方看到他們,除了詢問臺、緊急服務外,每層的入口還有人員在派送當天的書展新聞。這可能也是為何書展票價如何高昂的原因,在國外很多東西只要碰上了人力因素,價格馬上就漲了起來。這樣規模的書展,可能今年展會還在進行,下個年度和下下個年度的活動就已經在路上了,自然也需要雄厚的資金來支持。有些讀者可能會以為法蘭克福書展是由政府籌劃的,事實上不是,它是由德國書商協會成立的法蘭克福圖書博覽公司負責營運的。如果讀者想更了解法蘭克福書展的話,在此向讀者們推薦一本書:《法蘭克福書展600年風華》,作者擔任過25年的法蘭克福書展主席,透過該書可以了解這個書展是如何一步步發展到今天的規模(早期並非每年都有展覽,而是兩三年一次)。
等著被派送的書展新聞國際市場裡的中文書在法蘭克福書展裡,中文書或許佔地不算小,把中國大陸、香港、臺灣三個市場的場館面積合在一起,佔亞洲區的一半以上。但中文出版社,乃至大部分亞洲出版社都沒有獨立展位。而國外知名的出版社如HarperCollins、Oxford、Penguin Random House、Lonely Planet等,無一不有大型展位,甚至在展內不同館層還有無數分身,比如Lonely Planet就在旅行主題館、美洲館都有展位。但這應該也不只是中國的問題,大多數的亞洲國家出版社,都沒有自己的獨立展位。
這不禁讓人思考背後的原因。有些東方主義者也許會覺得,因為這是德國人辦的書展,必然是歐美視角為中心的配置,但參展單位是可以自己報名的,並非主辦邀請才能參加。如果出版社認為來參加展覽,是有所收益的,怎麼會不來呢?所以我認為這個書展,應該是貼近真實版權交易市場狀況的,而非只是某種隨主辦想像所畫出的版圖。
漫步在這些華麗的大型展位間時,很容易有個錯覺:這是個非常賺錢的行業,欣欣向榮,前途大好,可是理智告訴你,出版業正面臨一些困境與轉型。也許只能說,這個市場裡確實有些人,比另外些人更加賺錢。全球的版權交易,交易著全世界的詩、小說、學術作品、圖畫刊物等,我們擁有看似多元的選擇,卻不見得能在書店的平臺上看到它們——除本土作品外,還是來自英、美的翻譯書佔絕大部分。
我想這並不只是資本規模較大、營銷更有創意,或者是英美的書內容更具深度而已;這世界是存在著某文化偏好的,而這文化偏好足以使某些文化成為該業的「統治階層」。全世界的代理商、出版社甚至讀者,都關心他們的一舉一動,冀望著能買到他們手上的版權,他們並非不用努力,而是他們總能更加輕鬆。
書展現場今年正逢《資本論》150周年,不禁讓我想到了二十世紀初,曾見過十月革命的葛蘭西:
「對於個人,社會的其它部份貌似無關緊要。然而整體而言,每個人的生活都構成霸權結構的一環。在日常生活的瑣碎活動中,多樣性與自由意志看似存在;而正是借著無數這樣的情境,巨觀的霸權結構得以維持,而不為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所察覺。」
(葛蘭西《獄中札記》)雖然近年不少優秀的中文作品在國際上獲得獎項和認可,翻譯逆差的問題亦逐年改善,但孤樹難以成林,改變霸權圖像的世界,不是中文書能夠獨立完成的,而是需要透過這世界上的每個國家、每個讀者去實現。
「帶著一雙察覺霸權的眼睛」,我覺得就是來法蘭克福書展最大的價值,讓書展成為我們離開霸權眼光的窗口;不然我們不必特別來國際書展,看一些晚幾個月就會被翻譯成中文的熱門英美書。即便丹·布朗的小說確實好看,我們最好也不要被無處不在的宣傳活動衝昏頭腦,忘記了這世界上寫得好又有深度的作品其實很多。最值得珍視的,反倒應該是去接觸那些平時不易了解到的出版市場,比如土耳其、泰國、波蘭、阿根廷等等;否則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名為多元的繁麗背景。
走輕工業風設計的匈牙利展館(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