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很少會有一次結局失敗的革命或戰役,能在後世評述中達到如黃花崗起義般的高度。在那個充滿黑暗、絕望和死亡的年代裡,英雄們是用飛蛾撲火般的失敗,尋喚著光明、希望與重生……
世人皆知黃花崗起義,記者亦如是。可直到站在廣州黃花崗公園中,那塊篆刻著此役犧牲烈士姓名的石碑前,記者才喟然發現,中山先生口中「付之一炬」的「吾黨菁華」,大多只是長眠在這塊他們曾用生命捍衛和戰鬥過的土地一隅,不為人所知。
卻也有為數不多的例外,比如林覺民、方聲洞。起義之前,前者寄書「與妻」,後者以信「稟父」,其文俱感天動地流傳至今,而讓後人永遠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兩封絕筆家書,百年前引出一段豪氣幹雲的革命史志,百年後則開啟了一條通往英雄內心世界的路徑。在那個世界裡,有決絕、果敢和家國大義,也有不舍、依戀和兒女情長。
這次分離,已是永別
「辛亥春雷,義起粵中,豪傑奮發,共謀傾圮,興復邦家。」 ——孫中山
廣州小東營5號,偏於街巷深處而少有客跡。記者輾轉尋至那裡,所見一式青磚暗瓦,顯是古蹟。
很難想像「黃花崗起義指揮部舊址」就藏在此處。畢竟,沿途記者曾路過當年起義的主攻目標、「兩廣總督督署」舊址,粗略估算不過500米距離。進而釋然,難怪史書有述及此,常言「前一分鐘府衙四周仍靜無人聲,突然就槍聲大作,革命黨人已衝至門前,直若從天而降……」
舊址紀念館研究員田蘋女士告訴記者,小東營既是起義領導人黃興的寓所,也是他率部出發、進攻督署的地方,而林覺民和方聲洞們,正是從這裡,跨出了人生的「最後一步」。
1911年,林覺民24歲。就在幾個月前,作為留學日本的同盟會會員,他剛剛接受了為起義募集經費的任務,最後一次回到了自己位於福州的家中。
在家中等待他的,是妻子陳意映。這位出身名門的溫婉女子,在自己17歲時便嫁給了18歲的林覺民。從此,「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
儘管夫妻情深,儘管久別重逢,儘管意映彼時正懷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回家的那段時間,林覺民卻幾乎終日不見蹤影,四處奔波籌集著起義資金。
4月初的一天,林覺民告別妻兒,再度啟程。只是,這次分離,已成永別。
同一段時間,25歲的方聲洞正在日本,和妻子王穎上演著類似的別離。
當年年初,孫中山準備廣州起義的消息不斷傳到日本,正準備畢業的方聲洞再無心學業,他在給友人信中寫道:「警電紛至,中國亡在旦夕,所希望者,吾黨此舉耳,不幸而敗,精銳隨盡,元氣大傷,吾黨必久不能振,中國因之而亡。然則此舉非特關吾黨盛衰,是直系中國存亡也,吾安忍重為洋奴哉。」
後來,方聲洞決定回國。走之前他帶著妻兒去拍全家福。記者後來在採訪原廣東社科院院長、著名史學家張磊老先生時,曾在他的一本書上看過這張照片:身穿和服的王穎面對鏡頭,方聲洞卻側著身子目視正在妻子膝上揮舞右手的幼子。「攝影師讓方看鏡頭,可他卻執意要看著兒子。」
4月27日凌晨,林覺民從香港坐船來到廣州。他直接去了現今的小東營5號,在那裡見到了黃興和大批起義者,其中就包括已在前一天抵達的方聲洞。田蘋告訴記者,在烈士名單中有留學生、海外僑胞、記者、教師、工人、農民、軍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轟轟烈烈地犧牲在一起。他們都是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先驅,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共同書寫了一個民族的歷史。」
「以天下人為念,為天下人謀永福也。」「邇者與海內外諸同志共謀起義,以撲滿政府,以救祖國。祖國之存亡,在此一舉。」對林覺民、方聲洞們來說,他們所為的,只是心中堅定的信念和理想,即便明知自己要面對的,是死亡。
捨身取義,雖死吾往矣
「用幾百人打幾萬人,烈士們明知後果,但是還是要去做,這是以身殉國,來喚醒四萬萬人們。」——孫中山
對一場被後世認為無異「飛蛾撲火」的起義來說,死亡來得是那樣迅速。
「下午5點25分,廣州起義開始。敢死隊員腳穿黑面樹膠鞋,腰纏炸藥,手執槍械,一路奮戰……終因寡不敵眾而幾乎全軍覆沒。」小東營5號內,至今仍保存著當年兩廣總督署衙門前的一對石獅。其上密布的彈坑仿佛在向記者訴說那一戰的殘酷。張磊告訴記者,林覺民其實手無縛雞之力,戰鬥發生後不久就腰部中彈,被敵人俘虜。「很多起義者都和他一樣,戰鬥力很難與訓練有素的官兵相比,都是憑著理想的支撐,以蚍蜉之力,去與大樹硬撼。」而據記載,還有一些白髮老者甚至是身體殘疾者,也參加了黃花崗起義,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們的生命幾乎是在被收割,結局可想而知。
就在林覺民受傷被俘時,緊隨黃興衝出敵人包圍的方聲洞,卻在遭遇另一隊前來接應的革命者時,因誤會發生槍戰,令人扼腕地死於當場。
「方聲洞被誤殺,足見當時起義情勢的混亂。」張磊表示,因為清政府已事先得知了起義消息,加大了盤查搜查力度,導致部分起義武器和人員沒有到位,既定部署被打亂。「原先10路人馬同時舉事,後來演變成黃興一方被迫倉促發動,兵敗如山倒。」
事後,兩廣總督張鳴岐和水師提督李準公審林覺民,「林執意席地而坐,用英語應答,面對勸誘不為所動。」其氣節甚至讓張、李為之心折,據記載,「李準下令去掉林覺民的鐐銬,甚至為其親捧痰盂。」而張鳴岐則如是評價這樣感嘆:「惜哉,林覺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被關押期間,林覺民米食不進,幾天後被押赴刑場,神態從容,慷慨就義。
與林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其他一些革命者。「當年當日,慷慨赴死者比比皆是,從容淡然得令清吏膽寒。」在田蘋口中,記者聽到這樣的講述,「宋玉琳,於刑場上大講革命事業之爭議性,令問官無言以對,遂笑而赴死;饒國梁,在臨刑前高呼『生何榮焉求仁得仁,死何憾焉』;陳可鈞,被害前怒罵清吏『爾等利慾薰心,血液已冷,烏能知此?』;李雁南刑時求速死,讓劊子手『用槍從口擊下』,飲彈而死……」
其後數日,在城內革命人士的努力下,林覺民、方聲洞們的遺體被運至現在的黃花崗烈士陵園處埋葬,這群「以如花之年勇於赴戰」的熱血男兒,終得一掊安息的黃土。
「其實革命者們事先已知起義消息洩露,卻還是義無反顧。」接受採訪時,張磊動情地告訴記者,對時局的強烈不滿,對救國的迫切期望,還有這些進步青年們心中怒放的理想之花,讓死亡在那個年代,對他們來說成了一種歸宿。
張老的話讓記者想到了「註定」這個詞——13歲的林覺民,曾在科舉考場上留下「少年不望萬戶侯」7字後洒然離去;17歲的方聲洞,隻身赴日投身拯救民族興亡的大業——或許從那時起,他們便註定了會有今日這番悲壯的抉擇。
革命的號角,用生命奏響
「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並壽。」
——孫中山
林覺民就義時,他的嶽父陳元凱正在廣州任職,託人連夜趕到福州報信,讓女兒陳意映火速逃離。陳意映匆匆拖著8個月的身孕開始逃亡。
某日,不知是誰冒著風險將一個包裹送到意映居處,包裹裡正是林覺民的決筆:「意映卿卿如晤」「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當哭相和也」……
愛猶在,人不還。5月19日,悲傷過度的陳意映早產,兩年後終追隨林郎去了,鬱郁而死的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卻直到百年之後,一位叫齊豫的歌手為她唱出了所有的思念和悲傷,「覺,當我看到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剎那是永恆。愛不在開始,卻只能停在開始,把繾綣了一時,當做被愛了一世……我守著數不完的夜和載沉載浮的凌遲。誰給你選擇的權利,讓你就這樣地離去?誰把我無止境的付出都化作紙上的,一個名字?」一首《覺(遙寄林覺民)》,唱痛了世間人。
同樣是在5月,家住漢口的商人方家湜終於等來了兒子方聲洞的來信。念子心切的老人直到展信前或許還在想,兒子要回家了,先跟家裡打聲招呼吧?等待他的,是熟悉的筆跡,和無盡的心碎:「父親大人在上,這是兒子最後一次親筆給您寫信。當這封信送到您老人家手中,兒已不在人世……」「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為中華新國民,子孫萬世可以長保無虞,則兒雖死亦瞑目於地下矣。」
幾個月後,日本的王穎得知丈夫死訊。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丈夫臨走前總和自己說「對不起」,為什麼他在拍照時,會那麼執著和深情地看向兒子……
千思萬想,卻等來一封家書;日念夜盼,卻換回一紙絕筆。其實除了林、方二人的《與妻書》、《稟父書》,張磊告訴記者,起義之前幾乎每個革命者都留下了臨終的文字。如黃興在給鄧澤如的信中說:「本日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不敢有負諸賢之期望……絕筆於此,不勝繫戀。」廣東李晚起義前日寫下了《與家兄訣別書》,「任其事而怕死非丈夫也,餘明知無濟,只在實行革命宗旨,決以生命為犧牲」——陳意映和方家湜們的淚水,那個草木含悲的5月,潤溼了中國乃至世界的許多角落。
「今天重讀這些家書,會幫助我們走進英雄的內心。」張磊告訴記者,歷史是有血有肉的,是一種最質樸的語言,歷史上絕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聖人式英雄,只有在理解林覺民、方聲洞們對妻子、兒女和父母的無限依戀、熱愛和不舍,才更能震撼於他們那種「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可貴情懷。
是啊,「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這是何其難能可貴的捨棄?而當如此摯愛的親情都不惜為理想捨棄;當慨然赴死的英雄,在當日中國大地已比比皆是;當革命之火,已成燎原之勢——我們實已不難理解,何以後世史學者,會形成「沒有黃花崗起義就沒有武昌起義」的普遍認知;也不難理解,何以中山先生,會贊之曰「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並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