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你們為啥要離婚呢?夫妻沒有隔夜的仇啊。」居委會的趙大媽翹著二郎腿,衝著站在窗戶邊的丈夫翻了翻白眼。
「你問她。」丈夫冷冰冰地拋出一句,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逕自點燃,淡青色的煙從鼻孔噴了出來。
「這裡禁止抽菸,牆上的標語沒有看到麼?」趙大媽站起身來,隨手遞給他一個茶色的菸灰缸。
他不滿意地將煙在上面擰了擰。
「阿姨,你看到沒有,他就是這麼自私自利,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姑娘突然站直了身子,用手指戳向丈夫,指尖恨不得扎到他的肉裡。
「你甭動手!」丈夫一把撇開妻子胳膊的糾纏,然後整理一下衣襟,繼續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你居然還敢打我,阿姨!這日子沒法過了!」姑娘帶著哭腔衝著趙大媽喊道。趙大媽嘆一口氣,用手拍了拍姑娘的肩膀,輕聲地撫慰,轉臉對丈夫說道:「你就不能哄一哄她麼?」
「馬上就要離婚了,我不伺候了。」他索性蹲在牆角,乜斜眼睛,仿佛是一隻驕傲的貓。
「這是什麼話!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趙大媽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他堵了回去:「您老的這一套我都聽膩了。」
「你們是鐵了心要離婚嗎?」趙大媽抬起眼皮,疑慮地瞅了瞅。夫妻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離婚!」
「好吧,我這就去取表格,你們填完之後就可以離婚了,你們不會後悔麼?」趙大媽掩上屋門前,回頭問詢了一句。
「沒有。」
「不會。」
夫妻二人回答都斬釘截鐵。
「唉,茶几上有兩杯茶,你們先坐下休息,我馬上就回來。」趙大媽說完就闔上屋門,篤篤地離開了。
丈夫和妻子分坐在沙發的兩頭,靜默了十分鐘,誰都不好意思開口,他們面前各有一杯清茶。他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沙啞,便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妻子的鼻尖朝上,輕蔑地哼了一聲,用手指輕握茶杯,小口地啜吸,像魚缸裡的一條鳳尾魚。
牆壁上的指針扭轉了三個刻度,男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不停地在地上踱步,妻子則單手託著下巴,望著窗外的景色——車流洶湧的街道,麻木而陌生的人群。
「不好意思。」趙大媽手捧著一沓材料,氣喘籲籲地說道:「這是離婚之前你們需要看的注意事項。」趙大媽拍了拍手,從懷裡掏出兩張單薄的紙張說:「看完之後,再填表。」
「離婚怎麼這麼麻煩?」妻子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兩個小時過後,丈夫和妻子將表格交付到趙大媽的手掌上,她大略地瞟了一眼,然後鄭重其事地問道:「你們真的要離婚麼?蓋完章你們就不再是夫妻了。」
他們漠然地點了點頭。
趙大媽長嘆一口氣,將紅印戳蓋了下去。
「下一步有什麼打算?」走出居委會的大門,丈夫望著前任妻子的背影,嘴角開始輕微地抽搐。他試圖點燃一根香菸,卻發現口袋空空如也。
「沒什麼打算,好好生活,再找一個好男人。」妻子的話語顯得溫和了許多,全然不似之前兇神惡煞的模樣。
他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發覺她其實長得蠻可愛,只是脾氣有些暴躁。但是他們已經離婚了,這段關係就戛然而止了。
「你不後悔?」他帶著戲謔的口吻問道。
「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臉的!咱們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妻子冷冰冰的話語,使他清醒了許多。
「嗯,那麼祝你好運。」丈夫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我一定會找到幸福的,你就等著瞧吧。」妻子憤恨地瞪了丈夫一眼。
在穿越馬路的時候,她的心思充滿了憤懣,以至於沒有看到信號燈的變化。一輛黑色轎車突兀地衝了過來。
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她躺倒在血泊中。
「你醒醒啊!快叫救護車!」丈夫跪倒在地,兩隻手捧著她的身體,胳膊止不住地顫抖。
十分鐘過後,他一個人在急救室的門外徘徊,紅燈在碩大的紅燈在頭頂上閃爍,他的意識還停留在那個尖叫的場景中。
「一定要冷靜,冷靜。」他不停地對自己說,十指不停地撕扯頭髮。
「她應該會沒事的。」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默默地祈禱。
半個小時過去了,時間對他而言,仿佛渡過了一個世紀。
急救室的門緩慢地打開,他用盡全身氣力,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走到了醫生面前,握緊醫生的白手套。
「很抱歉。」醫生緩慢地垂下腦袋,搖了搖頭:「我們已經盡力了。」
「這不是真的吧?!」他瘋狂地搖晃醫生的胳膊,身邊的護士看在眼裡,便上前勸解道:「她受傷很嚴重,顱腔內大面積出血,很抱歉。」
醫生從他手臂中掙脫,只留下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走廊裡。他試圖去拍打那扇緊閉的門,卻被保安架著走了出去。
「你們讓我再看她一眼!你們這群混蛋!」他不停地扭曲身子,像一條鯰魚一樣掙扎。
一個月之後,他將她安放在壁龕下面,壁龕裡是她的黑白照片,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微笑。他望著那張照片,不停地嘀咕:為什麼要那一天離婚呢?
他用手撓了撓頭皮,發現手指縫間又增添了一把頭髮。
前妻離世之後,他就開始脫髮,買了十幾包中藥都無濟於事。老中醫攆著下巴上的鬍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著母子倆說:「他這是心火,心火必將燎原啊。」
他撅著嘴巴,苦笑了一聲。
母親奉勸他想開一點,他決定聽從母親的勸告,然後開始新的生活。畢竟他們已經離婚了啊。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她的死亡與他沒有直接的關聯,那個肇事司機被處以嚴重的罰款,他想將全部的錢交付到前嶽母手中,卻被人家一頓臭罵,攆了出來。
他開始用這些錢到處旅行,他的相機記錄下阿爾卑斯山的冷豔,威尼斯的旖旎,夏威夷海灘的熱烈以及北海道漁場的豐腴。
也許我註定要孤獨一生?他這樣想道。
旅行結束之後,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很快就晉升到管理階層。總監在酒會上醉醺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嘛,就要以事業為重,老婆還是會有的,不要傷心。」
他望著那張紅彤彤的面頰,恨不得在上面烙下一個手掌印。
公司的女職員們開始竊竊私語,一些姑娘們開始在他面前不經意地獻殷情,遭到了他的厲聲呵斥。
「你總得找一個伴兒啊,不能孤單一輩子吧。」董事長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年輕,好的日子還沒過夠呢。」
他咧嘴笑了一聲:「我已經心死了。」
「胡說。」董事長白了他一眼。
母親開始為他的婚事忙碌,各式各樣的相親會門票塞滿了他的抽屜。
「你倒是去看一看啊。」母親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我知道了,最近比較忙。」他隨口搪塞一句,目光依舊定格在電腦屏幕上。
「唉。」母親搖一搖頭,將話咽了回去。
兩年之後,公司上市,他作為元勳出席公司的慶典,在閃光燈的照耀下,他成為了公司最為耀眼的存在。
他決定功成身退,在一座小城市安定下來,每天陪伴他的是一條老狗和貓。他們三個人過著簡單而充實的生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悄悄地拿出那張黑白照片,用手輕輕地摩挲她的臉。
「我們為什麼要離婚呢?」他的兩頰滴落下一顆淚珠。
他猛然間抖了一下身子,恍惚中發現妻子竟然坐在自己身邊,她用溫柔的目光打量著自己。
「我,我見鬼了?」他用手捏捏臉頰,發現皮膚依舊光滑。他哆嗦地摸了摸髮際,頭髮的質感逼真濃密。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他惶惑地盯著妻子。
「討厭,這麼瞅著我幹嘛啊?」妻子嬌嗔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我是在做夢麼?」他緊握住妻子的雙手,說道:「你沒有死,這是真的啊。」他興奮地給了妻子一個擁抱,然後止不住地抽噎:「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籤完離婚協議後,一場車禍,讓丈夫發覺自己錯的離譜。
「別說了,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妻子愛憐地用手撫摸丈夫的兩腮。
「你們還離婚嗎?」趙大媽這時不湊巧地插了一句,他們尷尬地坐直了身子。
「不離了。」丈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
「那你呢?」趙大媽將目光轉移到妻子的身上。
「我覺得他挺好的。」妻子害羞地漲紅了臉。
「這就對了嘛,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呢,你們都結婚三百六十天了,還有啥矛盾化解不來的呢?」趙大媽一口氣將話說出,心裡覺得分外地痛快。
「那麼就麻煩您了。」丈夫彎腰為趙大媽鞠躬。
趙大媽笑著擺了擺手。
「那我們就不打擾您了。」妻子說完挎起丈夫的胳膊,甜膩地走出居委會的大門。作品名:《莊生》;作者:飛鴻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