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勇
風雲際會的時代,總會產生英姿挺拔之人,與之相呼應。唐朝經過幾十年的休養生息,國力逐漸強盛,到了玄宗時,已經是「萬國衣冠拜冕旒」、「小邑猶藏萬家室」。詩仙李白,正是誕生於如此偉大的時代。
中華的文明,似乎都是相輔相成、陰陽融合,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孔子明儒,莊子原道;《詩經》金聲,《離騷》玉振;太白天仙,子美神聖……一體兩面,桴鼓相應。
李白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自豪感,希望在偉大的時代中建功立業,有志於著作、整理一代文獻,《古風五十九首·大雅久不作》充分體現了李白超人的志趣: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李白臨終之前,把編定文集的工作交託給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李陽冰編成《草堂集》,將此詩列於詩集第一首,是為「壓卷詩」。我們說,李陽冰獨具隻眼,看出李白一生之志向乃盡在此詩,李白也交託得其人。
這首詩是李白對詩史的敘述和評論,上祖風雅,下掃齊梁,貴清真、賤綺麗,其大意是:
與大雅正聲類似的作品已經消失很久了,世界也沒有能再出現孔子一樣的聖人,向朝廷陳詩,輔助王化。周王朝「王風」傳統被丟棄在蔓草之中,列國紛爭,形勢一片混亂。戰國七雄分裂爭鬥,互相吞併,直到狂暴的秦國才統一天下。《詩經》代表的正聲,微茫欲絕,屈原感懷家國,發出了哀怨之聲。以上是第一層內容,表明自己想要恢復周王朝王道之政治理想,流露出欲治平天下,捨我其誰的氣概。
揚雄、司馬相如等辭賦家激揚漢朝的文學風氣,寫出侈麗閎肆之詞,開啟文學的新路徑,後人仿效學習,遂不斷發揚光大。詩道廢興萬變,此過程中詩之法度也逐漸淪喪殆盡。建安以後,大家崇尚綺靡華麗之詩,這是不值得珍視的。以上是第二層內容,表明自己的取捨,看重有風骨之作,輕視齊梁奢靡之風。
唐代的政治,向古聖先賢學習,恢復清通簡要之治理方法,厭惡華麗,喜歡樸實,去除偽體,遵從真情,仿佛堯舜禹垂衣拱手的無為之治。大批的人才於此盛世中湧現,充分舒展才能。文章的詞藻與內容交相輝映,眾多的大作手如同秋空中羅列的燦爛明星。我的志向是向孔子學習,刪述整理一代文獻,留下光輝映照千年。實現理想之後,我才能停止著述。以上是第三層內容,表明自己效法孔子,在大時代中作出大貢獻。
在中國的傳統詩論中,詩歌是政治的反映,「治世之聲和以平,亂世之聲哀以怨」。李白看似討論《詩經》的傳統日漸喪失,但實際上是痛心上古的王道淪喪,強弱相吞,禮義廉恥泯然無聞,所以想上接古道,在唐代一展身手,「大鵬一日同風起」。
古人將太白此種情懷看得很透徹,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此太白以文章自任,而有復古之思也……我亦欲乘時刪述,垂光輝於千秋,以續獲麟之統耳。」《李詩直解》:「此太白志復古道,而以作述自任也。」
詩歌的音節響亮,深得「雅」的傳統。現在的人通常以為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向《離騷》學習;而杜甫是現實主義詩人,向《詩經》學習。其實,正好反過來,李詩本於雅,而杜詩本於國風。大儒朱子評論說:「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也有人說,此詩讀起來並不和緩,起句便音節悲壯。朱子是深於《詩經》的,他的理解,更切實際。
杜甫在《論詩六絕句》中寫道:「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韓愈在《原道》中想上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傳統,都是強調效古而開創新時代。這種偉大的氣象,也只有偉大的時代中才能出現,我們讀其詩,慕其人,也就不能不仰望其偉大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