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邀請美國著名的華裔作家哈金寫魯迅。大江健三郎幫我寫了一篇他和莫言的對話。餘華談到1984年的『翻牆』。王安憶寫她的母親茹志鵑。」
騰訊文化 崔瑩 發自英國愛丁堡
王德威
在過去的15年裡,最令王德威興奮的,是中國的科幻小說——科幻小說的奇想性、激進性和預見性,令其在當代中國方興未艾。
王德威的書桌上堆著一堆材料,他正在忙碌地編寫《哈佛中國現代文學史》。這是一本有些另類的文學史著作,寫作者包括哈金、王安憶、汪暉……採訪中,王德威表示,「不必把文學史當作驚天動地的東西」。他想寫的,是一本有趣的書。
中國科幻小說讓人眼前一亮
騰訊文化:你用「烏託邦」「惡託邦」和「異託邦」來分析中國當代文學中的科幻小說,這個視角很獨特。
王德威:過去的15年,最讓我眼前一亮的中國當代文學就是科幻小說。20世紀初,科幻小說就在中國出現了,比如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在那部小說裡,梁啓超假想了美好的中國未來——他預言六十年後(1962年)的中國繁榮富強,萬國來朝。
梁啓超1902年出版的《新中國未來記》
但是在這部作品後,中國的科幻小說一度並不怎麼繁榮,沒有想到一百年後,這個門類捲土重來,而且更驚心動魄。「惡託邦」的作品,就像《1984》、《動物莊園》,虛擬的是不理想的社會。當大說家正迫不及待地勾畫美好的未來時,小說家卻說,不,我們有別的噩夢!這兩者存在辯證的關係,只有當兩者可以產生對話的時候,才是健康的現象。
「異託邦」的概念來自福柯,指的是在一個現存社會裡特意隔絕出來的一種實存或虛擬的空間。比如迪士尼樂園,人們看到它,忘其所以,都以為是人間仙境,但他們明知它是假的。迪士尼樂園不是烏託邦,是現實人生所特意投射出來的虛擬境界,但是這個虛擬的世界又是現存的。如此,異託邦產生了。
騰訊文化:哪些中國科幻小說令你印象深刻?
王德威:在過去15年裡,中國最精彩的科幻小說之一,是劉慈欣的《三體》。這部小說講述的是地球人和來自半人馬座的三體人爭戰的故事。故事以上世紀60年代為背景,講述一幫中國科學家聚在一起打造了新的中國「歷史」。這個歷史不僅是中國的歷史,也是世界的歷史,這個歷史要放在宇宙空間裡去理解。這部作品引領大家思考人類多麼渺小,文明多麼有限,當面臨未知的黑暗時,一場即使無望的戰役也要開始。
韓松是我喜歡的作家,他是新華社記者,白天的工作是報導好新聞,晚上的工作是用小說寫社會的黑暗面。他的小說《2006年之西行漫記》寫的是在未來某一天,美國正經歷第二次內戰,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國。當中國正在慶祝繁榮富強時,外星人來了。中國有了一個新的使命——拯救全世界。當你認為外星人很危險的時候,韓松要說的是,還有比外星人威力更大的人工智慧「阿曼多」。中國如何獲勝?這部小說給了我們認識中國未來的新角度。
韓松2010年的小說《地鐵》,講的是發生在地鐵裡的災難:地鐵一直不停地瘋狂行駛,非常恐怖。他2012年的小說《高鐵》,又在想像高鐵速度太快的話,會怎麼樣……他的作品是想像,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想像根植於現實生命,沒有想到現實會模仿虛構。這樣的作品都屬於異託邦。這些作家,遠比大說家更清楚地投射了這一代的中國人對國家未來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
韓松2012年的小說《高鐵》
騰訊文化:在西方,科幻小說早就盛行了。中國科幻小說作品的增多,是否表明中國小說創作的「國際化」?
王德威: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作家加入了「國際話語」。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他們脫離了傳統的「感時憂國」的敘事,不再簡單地寫中國高不高興,能不能站起來。
騰訊文化:有一種觀點認為,科幻小說是文學作品中的「激進派」。
王德威:是這樣,科幻小說也許文採不是最精彩的,但是有預言性,有張力。比如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暢想60年後中國已繁榮昌盛,上海舉辦博覽會,盛況空前,孔子後人孔覺民老先生為兩萬名聽眾演講,全世界人都來旁聽儒學……這是不是和現在的現象有些相似?
我們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講出來,講故事最精彩的是小說家,最狂野的故事是科幻小說。因此,我給予科幻小說很高的評價,我也希望看到更多的中國作家寫的科幻小說。
畫中國文學的「星座圖」
騰訊文化:你主編的《哈佛中國現代文學史》計劃什麼時候出版?這是一本怎樣的著作?
王德威:計劃今年夏天編完,最快也要等到2016年底出版。
這是一本書,它很特別,由150篇小文章組成,每篇不超過2000字。每一位寫作者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寫,每篇文章包含一個引題或是引語,然後才是題目。比如我現在寫1988年7月1日,那我的引題是,「兩位年輕的大學教授在《上海文論》開設了一個專欄」,文章正標題就是「重寫文學史」,指的就是陳思和、王曉明在1988年提出的「重寫文學史」事件。每篇文章只寫一個時間點,講一個故事,深入淺出,然後這150個不同的時間點匯集成一張「星座圖」。
這個星座圖的寫史方式是德國社會學家勒佩尼斯(Le-penies)教授發明的,他的《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就是由一篇篇關於知識分子的散文組成,是德國近現代的「一個個歷史片段或星座」。歷史有時候像是長江大河,也像是天上閃爍的星星,只有特別銳利的摘星者才能把星座描繪出來,否則就是一天空的繁星。這個書的作用就是遙望蒼穹,畫出我們自己的星座圖。
這本書的獨特之處,在於提出了另外一種看待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方式。書中包括從19世紀初開始的各類文學現象和事件,比如晚清的東洋派、魏源的《海國圖志》、太平天國的各種詔書,一直到科幻小說。
魏源的《海國圖志》
騰訊文化:《哈佛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作者有哪些?文章有什麼風格?
王德威:作者有作家,有學者,有外國人,有中國人。這150篇風格非常不一樣。比如,我邀請美國著名的華裔作家哈金寫魯迅,哈金說魯迅是作家,不能用文學評論的方式寫,所以就揣測魯迅當時的心情,用創作的方式寫了一篇像是小說的文章——1918年的某一天,一個叫魯迅的人百無聊賴,突然想到寫《狂人日記》,這個寫《狂人日記》的過程就變成一個故事。哈金所用材料的每個細節都是真的,但是組織起來,就變成一部小說。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幫我寫了一篇他和莫言的對話。餘華談到1984年的「翻牆」——他當時經常翻牆去看國外的文學作品,這個「牆」指的是華東師範大學的校門。王安憶寫的是她的母親茹志鵑。汪暉寫了一篇《石碑》,寫的是他和魯迅的「對話」。
大江健三郎與莫言
騰訊文化:聽起來非常博雜。這本文學史的主線是什麼?
王德威:我用英文「Encounter」來體現這本文學史的思路,翻譯成漢語,「相遇」「遭遇」或「邂逅」都不太恰當,也有人告訴我,可以用「撞見」。
我所謂的「相遇」有三種可能:中國遇見了世界,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的相遇,不同文學體裁的相遇。比如,在過去,中國現代文學史被劃分得太清晰了:新文化運動後,人們就拋棄了古典。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有一篇文章講到,1958年,毛澤東和郭沫若編著的《紅旗歌謠》就沿襲了《詩經》的傳統。再比如文學的不同體裁,有一篇文章寫的是崔健《一無所有》的歌詞,這些歌詞非常震撼。另一篇文章寫的是張樂平的漫畫《三毛流浪記》。這些歌詞和漫畫都是文學體裁的一種。因此這本書表面上看很散漫,但是包括很多線索。
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
騰訊文化:「文學史」這個字眼,給人很正統的感覺。你編著的《哈佛中國現代文學史》不是這一類。
王德威:「文學史」這個詞是現代人的發明。你我熟悉的文學史是1904年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林傳甲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和東吳大學(蘇州大學前身)黃人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在這兩套書中,他們沿用西方的模式,講述了文學的來龍去脈。
實際上,古典的文學史沒有這樣的傳統和觀念。現在你覺得很正式,因為你已經習慣了把「文學史」當作是學科制的東西。可是我這次特別希望《哈佛中國現代文學史》不是史料的堆積、苦澀的敘事,而是每篇文章都有可讀性。
騰訊文化:你怎樣評價現存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包括德國漢學家顧彬教授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文學史》和北美漢學界合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
王德威:顧彬主編的文學史有他的風格,但是我的底線是不必把文學史當作驚天動地的東西。文學史應該很有趣才是,因為文學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啊。中國是文學史的寫作大國,據非正式統計,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到現在,關於文學史的著作有2300多本,任何學者都可以寫,但是很多不過就是教材而已。
更多內容請見:《王德威評莫言閻連科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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