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詩經·唐風·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詩從葛藤寫起,或者正是墳墓之地,觸動情思,兩相分離各自獨處,倍感傷心。詩寫亡人的獨處無人陪伴,正是為了寫活著的人的孤獨無親,從而見出生前的相親相愛,同心同德,以致於發出死後同穴的悲號。
詩反覆抒寫無法忍受的獨處的時日,都是為了表達當初同處和和諧美好。《葛生》可以被看作是中國悼亡詩的濫觴,那生死不渝的愛情絕唱,可以穿越時空,成為每個時代人們心中的夢想與期許。
第二首——《詩經·邶風·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同《葛生》一樣,這首詩被後世均奉為悼亡詩經典。
這是一首懷念亡故妻子的詩。睹物思人,是悼亡懷舊中最常見的一種心理現象。一個人剛剛從深深的悲痛中擺脫,看到死者的衣物用具或死者所製作的東西,便又喚起剛剛處於抑制狀態的興奮點,而重新陷入悲痛之中。
這首詩在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晉潘嶽《悼亡詩》很出名,其實在表現手法上是受《綠衣》影響的。如其第一首「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實《綠衣》第一、二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懷》,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全由《綠衣》化出。可見此詩在表現手法上實為後代開無限法門。
第三首——魏晉·潘嶽《悼亡詩》三首之一: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簷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據說,潘嶽的妻子楊氏是西晉書法家戴侯楊肇的女兒。潘、楊兩家原是世交,潘嶽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楊氏的父親楊肇,楊肇很喜歡這個聰穎過人的美少年,便把自 己的大女兒許配給了他。潘嶽十二歲時與楊氏訂婚,結婚之後,夫妻兩人大約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楊氏於晉惠帝元康八年(298年)卒,當時不到五十歲。潘嶽夫婦感情很好,楊氏去世後,潘嶽除過《悼亡詩》三首外,還有《楊氏七哀詩》等。
潘嶽所做《悼亡詩》一共三首,分別作於楊氏去世的下一年的春天、秋天和冬天。
第四首——南朝·沈約《悼亡詩》
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
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
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
屏筵空有設,帷席更施張。
遊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
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這首詩是沈約為悼念亡妻而作。沈約詩最突出的特點便是『清怨』,這首詩集中體現了沈約的清怨之風。詩的前半以大自然的永恆來反襯人生易逝、一去不返的悲 哀;後半將悲傷的情感同悽涼的環境融為一處,情狀交現,悲愴靡加。沈約的這首悼亡詩對後世以離別哀亡的為題材的詩詞作品有較大影響。把南朝之前類似作品的 哀而不傷(如潘安《悼亡詩》)的境界真正推向哀傷並茂的新境界。
第五首——唐·元稹《離思》五首之第四首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有《離思》詩五首,這是其中第四首,都是為了追悼亡妻韋叢而做。
第六首——北宋·蘇軾《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首詞是蘇軾為懷念亡妻王弗而作,時熙寧八年(1075年)正月二十日,蘇軾剛到密州任知州。王弗,四川青神縣鄉貢進士王方之女,年方十六,與十九歲的蘇軾成婚。王弗聰明沉靜,知書達禮,剛嫁給蘇軾時,未曾說自己讀過書。婚後,每當蘇軾讀書時,她便陪伴在側,終日不去;蘇軾偶有遺忘,她便從旁提醒。蘇軾問她其它書,她都約略知道。王弗對蘇軾關懷備至,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蘇軾與朝中權貴不和,外任多年,悒鬱不得志,夜中夢見亡妻,悽楚哀惋,於是寫下這 篇著名的悼亡詞。這首詞將夢境與現實交融而為一體,濃鬱的情思與率直的筆法相互映襯,既是悼亡,也是傷時,把哀思與自嘆融和,情真意切,哀惋欲絕,讀之催人淚下。
第七首——北宋·賀鑄《鷓鴣天》
重過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白頭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這首詞是賀鑄為悼念亡妻趙氏而作,亦是唐宋之後悼亡詩歌中不可多得的名篇。賀鑄夫人趙氏,勤勞賢惠,賀鑄曾有《問內》詩寫趙氏冒酷暑為他縫補冬衣的情景,夫妻倆的感情是很深的。作者與妻子曾經住在蘇州(閶門是蘇州著名的城門,用來借指蘇州),後來妻子死在那裡,當賀鑄不久因事要離開蘇州時,痛感物是人非,滿腹辛酸無處傾訴,只能哀嘆:「好好一起來的,怎麼就不能一起離開呢?」窗前的梧桐在經歷了清霜之後,已經樹木凋零,落葉蕭索;而池中原先那對比翼雙 飛的白頭鴛鴦如今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隻,它肯定也經歷了失伴之苦吧!那晨光初露的草原,東方才剛剛發白,躺在草叢上的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兒,須臾之間就 不見了。人生原來就是這樣短暫啊!在那新壘起來的墳頭前,作者默默地哀悼著亡妻;在從前兩人住過的地方,作者更是久久留戀,不肯離去。回到家裡,躺在死者 睡過的床上,聆聽著南窗的夜雨,遙想當年妻子在深夜裡為自己補衣的情形,作者沉痛地表現出了對亡妻患難與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懷念。
第八首——南宋·陸遊《沈園二首》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帳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沈園二首》是陸遊為悼念前妻唐婉而作,連同此後關於沈園的多首悼亡詩,可以說構成了一個具有相當情節和規模的系列。在民間流出最廣的其實是『沈園』系列真正的起點——陸遊和唐婉各賦的《釵頭鳳》一首。陸遊與唐婉的故事,是中國封建制度造成的最悲劇性的愛情故事之一。
第九首——南宋·吳文英《鶯啼序·春晚感懷》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
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
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
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
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
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溼、歌紈金縷。
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
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
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
記當時、短楫桃根渡。
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薴。
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躲鳳迷歸,破鸞慵舞。
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
傷心千裡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這是吳文英為悼念亡妾而做的一首詞,儘管後世學者對其創作背景及主旨多有爭議,但詞中所彰顯的懷悼之意是顯而易見的。這首詞在《宋六十名家詞》中又題作 『春晚感懷』、『感懷』,實際就是懷舊與悼亡之意。據夏承燾《吳夢窗系年》:「夢窗在蘇州曾納一妾,後遭遣去。在杭州亦納一妾,後則亡歿。」「集中懷人諸 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蘇州遣妾;其時春,其地杭州者,則悼杭州亡妾。」《鶯啼序》就是悼念亡妾諸作中篇幅最長、最完整、最能反映與亡妾愛情關 系的一篇力作。它不僅形象地反映出與亡妾邂逅相遇及生離死別,而且字裡行間還透露出這一愛情悲劇是由於某種社會原因釀成的。它感情真摯,筆觸細膩,寄慨遙 深,非尋常悼亡詩詞之可比。
第十首——清·納蘭性德《沁園春》
序: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
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
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
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這首《沁園春》是納蘭性德眾多悼亡詩詞作品中最哀婉痛徹的一首,納蘭性德二十歲時,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賜淑人。是年盧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孌,性本端莊」。成婚後,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篤深,新婚美滿生活激發他的詩詞創作。但是僅三年,盧氏因產後受寒而亡,這給納蘭性德造成極大痛苦,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沉重的精神打擊使他在以後的悼亡詩詞中一再流露出哀惋悽楚的不盡相思之情和悵然若失的懷念心緒。納蘭性德後又續娶關氏,並有側室顏氏。值得一提的是,納蘭性德三十歲時,在好友顧貞觀的幫助下,納江南才女沈宛。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集中悼亡之作「丰神不減夫婿」。可惜她在與納蘭性德相處一年之後,納蘭性德就去世了,這段短暫的愛情又以悲劇告終,年僅三十一歲。
在納蘭性德眾多悼亡詩歌中,除這首《沁園春》外,另一首《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同樣可堪稱千古傳唱的絕筆之作,其人其性,足見一斑。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
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料也覺,人間無味。
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
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待結個,他生知己。
還怕兩人都薄命,到緣慳,剩月零風裡。
清淚盡,紙灰起。
清淚盡,紙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