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在網絡「病毒般蔓延」,39歲的湖北農婦餘秀華火了。
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伴隨著一場「新民歌運動」的開啟,臨潼詩人王老九等一批農民詩人湧現、備受追捧,並成為那個時代的符號。重新審視早已受冷落的「農民詩人」、「農民詩歌」,如果剝離那個年代特有的一些符號,那些來自田野鄉土的詩作,有著一種久違了的樸素清新的氣質。
不久前,隨著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在網絡「病毒般蔓延」,39歲的餘秀華火了。面對突然的走紅,這個家住湖北省鍾祥市石排鎮橫店村的農婦,回應稱,自己的身份順序應是女人,農民,詩人。
無疑,餘秀華是個女詩人,更是個農民詩人。
其實,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伴隨著一場「新民歌運動」的開啟,臨潼詩人王老九等一批農民詩人湧現、備受追捧,並成為那個時代的符號。
然而,當歷史的喧囂散去,重新審視早已受冷落的「農民詩人」、「農民詩歌」,很多人會發現,儘管當年那些詩歌大都附加著政治光環和意識形態符號,但如果剝離這些,這些來自田野鄉土的詩作,有著一種久違了的樸素清新的氣質。
就像時下正紅的餘秀華所說:「如果你們在讀我詩歌的時候,忘記問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將尊重你。」
53歲的王澎前不久翻找舊物,在老屋一個箱子裡發現了一堆信件,其中一張舊式的牛皮紙信封,落款赫然是紅色字跡「中共中央西北局 緘」。王澎取出疊著的兩張信紙,不禁叫出聲來。
收信人是他去世多年的父親,而寄信人是習仲勳。
信紙已發黃,是用紅細線豎分了8格的樣式,抬頭從右至左是「中共中央西北局公用箋」十個字。第二頁信紙的左上角,還蓋著一枚豎條形的紅色收發章:「發字七十七號」。
這封信的字跡是藍黑墨水鋼筆手寫體,繁體字和簡化字相間,落款籤著習仲勳的名字,還蓋了一方小小的白文篆字印章,鮮紅如昨。
信是這樣寫的:「繼洲同志:來信及你父親的詩集都看到了。你父親的詩作,因為反映了生活的實際,代表了人民的而主要是農民的心願,通俗易懂,因而為廣大群眾所喜讀樂聞,亦為多數文藝工作者所愛戴;這是他的創作成功的地方。希望他努力學習文化,更加提高寫作能力。此致敬禮。習仲勳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王繼洲是王澎的父親,信中提及的「你父親」,是王澎的祖父王老九——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盛名一時的農民詩人。
跟郭沫若當面賽詩,「心裡喜得像蛤蟆跳」
王澎是最近幾年才開始重新認識祖父的。過去,別人提到王老九,王澎說,「那是我爺麼」,就是「給我從小買糖吃,天天廝跟著的爺呀。」僅此而已。
一件小事改變了他。有一年,王澎去安徽,閒聊時,當地有個中年人問他從哪來,他說陝西。沒想到對方念起了幾句詩:「電影院裡烏冬黑,演的蘇聯打德國。」「國」念的還是陝西音「guī」。對方說,這是王老九的詩,是你們陝西人,你知道不。
祖父去世了這麼些年,還有外地人說起他。王澎很意外。
按王澎以前的想法,爺爺王老九就是個關中老農民:瘦,大個子,冬天一身黑棉衣,天熱是白布的對襟大褂、褲子,戴圓坨坨眼鏡,抽旱菸袋鍋,愛咥個老碗面,逢集了,就帶著他去逛,買個糖豆給娃們吃。不一樣的,爺爺會作詩。
王澎看過央視播出的紀錄片《百年中國》,「凱歌行進」篇的第4集《改造的力量》。一開篇,就是王老九的鏡頭。只聽趙忠祥在解說:「陝西臨潼北王村,有一位農民叫王老九。解放前,他一無所有。土改後,分到了土地,還學會了寫字。這位老農編出了三百多首快板詩,讚美農村的新景象。他的詩,一度選進了大學中文系的教材。」
鏡頭從農民分地切換到火車頭。「1953年9月,農民詩人王老九第一次坐上火車來到北京,參加中國文藝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受到毛澤東的接見。」只見王老九站在毛主席像前,對著麥克風,一手拿著發言稿,一手有力地揮舞著,用陝西口音念著他寫的詩,「團結的力量都比天大」。
鏡頭再一切換,是在頤和園舉辦的一場賽詩會。坐在藤椅裡的王老九埋著頭,把一頁紙鋪在腿上,像拿毛筆那樣捏著鋼筆,還蹺著小拇指,「當時寫下了一首詩,抒發自己見到郭沫若時的激動心情」。
畫面中,王老九與郭沫若並坐,還是一口秦腔大聲念起來了:「郭老人老心不老,寫詩更比李白高。日日夜夜我想見,鬍子盼白也見不到。今日相會頤和園,我心裡喜得像蛤蟆跳。」他用手抬了抬郭沫若的手臂,「希望老兄手託我,同往共產主義跑!」
王老九念一句,大夥樂一陣。念完了,就都鼓起掌來。左耳戴著助聽器的郭沫若也樂不可支,把手舉起來使勁拍,還對王老九說,「好詩,真正好!」
快板詩鬥地主,王老九上報紙成了名人
很少有人知道王老九的本名叫王建祿,他排行老九。
說起來,王老九是頗為久遠的人物了——他出生那年,清朝正在跟日本打甲午(1894)海戰。他經歷了光緒和宣統兩個皇帝,還有民國的一大堆總統,直到1949年,他始終是個默默無聞的農民。除了年輕時去鎮安、柞水一帶打過短工,到西安討過飯,王老九幾乎沒離開過老家臨潼相橋。
他沒有念過書,只在16歲那年讀了大半年私塾,「一年學費要五兩銀子」,家裡掏不起,就又回到地裡掄起了鋤把。
雖說不識字,王老九卻有個過人之處。他從小喜歡看戲,「聽過兩三次就能把唱詞都記在肚裡」。他在地裡掄鋤頭,常常從口袋摸出戲本翻看,口念手指,一一對應,整本唱詞居然也能不打絆地念下去。王老九曾說,寫詩怎樣押韻,怎樣能順口,我都是從戲詞裡學來的。
戲詞記得多了,王老九就開始自己編。32歲那年,他編出了第一個快板詩。他見村裡好些人去街道上吃煙耍牌,輸了就偷著賣家裡的糧食,跟婆娘幹仗,還借錢欠債,弄得雞飛狗跳,就編了《洋菸歌》、《打麻將》教人勸善,農閒時,在村裡四處給人說。
當地有個地主秦頌丞,是胡宗南的渭北「剿匪」總司令。有一次,也叫王老九去他家說上幾段。王老九窮是窮,骨頭還硬,「我恨那些財東下看窮人,見了面也不招識你,像看見個狗一樣。」王老九在《談談我的創作和生活》中回憶說,「我把秦頌丞早就恨扎啦,心想,我又不巴結你,為啥要給你說快板哩?到日子了,我說,我肚裡疼得很,去不成。這下把秦頌丞惹怒了。他派狗腿子搶走了我七鬥糧食。第二天,我家就揭不開鍋了。」
沒飯吃,王老九把衣服被子捆成一擔,翻過秦嶺,走了幾百裡山路,連賣帶換,背回了兩鬥包穀當口糧,「兩個肩膀都磨成血串串了。」他給秦頌丞編了一段快板,悄悄給家裡人念:「秦始皇,胡蠻蠻,上下磨扇轉得殘。磨得百姓骨頭碎,血榨淨來油榨乾。有朝一日天睜眼,砸爛磨扇撂河灘……」
1949年,共產黨解放了臨潼,開大會鬥爭地主。會一結束,王老九趁著十裡八鄉的窮苦人沒走,就站到主席臺上,把從前那些不敢出頭露面的快板詩,大聲唱了出來。
「誰知臨潼縣委書記董實豐也在主席臺上沒走,我在前面說,他在後面聽哩,還派人把我說的快板抄下來,發表在《群眾日報》上。」
王老九一下成了臨潼名人。
寫詩遇到不會寫的字,就畫個「〇」或「×」
在那個年代,王老九這樣的窮人,分了田地牛羊,感情自然迸發,發自內心歌頌毛主席共產黨。過去,他「白天下地晚上睡,心裡老愁著一個吃。」「現在,臨潼縣委我是平進平出,縣委書記、縣長看見我都像親兄弟一樣握手問好」,還隔三差五在報紙上發表詩作,被稱作「農民詩人」。王老九覺得,「這四個字真不簡單,這是共產黨給我帶來的光榮。」
1958年4月,被譽為「新民歌運動」的農民詩歌創作運動開啟,號稱「村村有李白」。一時間,工農兵學商,無人不作詩。王老九的創作也進入高峰。可他不會寫字,編東西一時興起,全憑心記,隨編隨忘。有個記者告訴他,好記性不如淡筆墨,學會了寫字,編詩就容易了。
1949年的時候,王老九已經55歲了,扛過鋤頭,掄過鐮刀,也扶過犁,就是沒有握過筆桿子。拿著幾寸長的筆,比犁頭還笨重。老伴打擊他,點燈熬油白費蠟,老咧老咧還想中狀元。王老九不理睬,自稱是老著臉皮,硬著心學習。每晚爬在炕桌上,一筆一畫,像個小學生那樣寫二三百個字。
王澎至今記得祖父的「文房四寶」:半截子毛筆,指頭蛋大的一疙瘩墨,幾頁紙,還有個破碗底,翻過來權當硯臺。想寫幾句時,從口袋掏出來,吐點口水研一研墨,就寫開了。
那時候紙墨都金貴,王老九有辦法。他拿一根鏽釘子當「筆」,在撿來的破瓦片上刻畫,漸漸在炕頭堆了個小山包。有天,「我奶實在看不下去了,一下都撂到外頭了,我爺回來就急咧,又都收攬回來。」王澎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又不由對祖父的認真和激情起敬。
遇到不會寫的字,王老九也有「高招」。王澎說,真的就像有個相聲說的那樣,「親愛的老〇,聽說你有了〇,你要好好養 ,千萬不要隨便下 ……我爺真是這樣,不會寫的字畫個圈,或者是個『×』。別人不知道咋回事,他自己明白意思。」
別看老漢識字少,也懂「行文要曲」的妙處
王老九寫詩影響了一大批人。臨潼至今還有王老九詩社、驪山詩社等多個農民詩歌協會。71歲的張潮溢老人當年跟王老九學過詩。2014年11月下旬。西安臨潼區文化東路一住宅小區。張潮溢向華商報記者回憶與王老九的交往。
十來歲時,張潮溢有天在學校的黑板報上看到一首詩,正是王老九寫的那個地主:「秦頌丞,大惡霸,相橋為王坐天下,狼心狗肺老虎牙,豬臉猴眼灰頭髮,兩腮無肉尖嘴巴,睜眼不認他幹大……」當時,張潮溢並不知道這是誰寫的,只覺得好玩,就說著耍。有人問他,你知道這是誰寫的不,要學寫詩,趕緊去拜王老九為師。張潮溢家在嘴劉村,距王老九家北王村只有五裡路。他就去了。「我伯剛從地裡鋤麥回來,一見很親切,說,你愛說快板詩,我就給你教。」
有一回,張潮溢寫了四句,頗為得意:「棉花疙瘩像星星,我大我媽數不清,摘了一個拿回家,掛在屋裡像燈籠。」拿去給王老九看,沒想到老漢把他批評了一頓。「你這是東拉西扯哩!那棉花苞苞都在綠葉子底下呢,你咋去數?那麼大一點,咋能像燈籠?」王老九告誡張潮溢,寫詩就是寫生活,不敢胡來。
今人說起王老九,以及農民詩歌,以為那不過是政治口號,是順口溜。王老九生活在那個時代,自然不可擺脫時代背景,但他唱出了農民的心裡話,詩句沒有華麗的辭藻,繁縟的用典,就是大白話,風趣幽默,是農民用農民的方式,歌唱農民的心聲。
1953年,他寫進北京,「我老九活了六十整,翻身進了西安城。過去討飯鑽過南山,往北逃難到過銅川。誰想今天真榮幸,要過潼關到北京。枯樹開花朵朵紅,死了的竹子又發青,老馬脫毛變成龍,生鏽的古銅放光明。」
王老九常常口語、諺語入詩。他說,話要說的有內容,要精煉,不要說的直戳戳的,要多形容,多打比喻。比喻一比,話就有力量。有時十句八句都說不清,一個比喻就說清了,還有勁。
他寫進京見毛主席,並不是一下就說透了,而是「我老九正在把景觀,猛聽掌聲震破天,人把兩手都紮起,高呼萬歲毛主席。個個眼裡有精神,一齊望著天安門。」接著他寫,「我老九快把眼擦亮,抬起腳跟往上望。望去只見紅套紅,毛主席面貌看不清。急得我直問韓起祥,他比我心裡還著忙……」
王老九真是形象又幽默。誰都知道,陝北說書藝人韓起祥是個盲人。別看老漢識字少,也懂得「行文要曲」的妙處。
不管旁人怎麼評價,王老九有自知之明。在他創作的《自序詩》中,自稱是「手捉犁把編快板」。
刻在墓碑上的稱號——農民詩人
王老九成名了。
他數次進京,跟毛主席周總理握手不止一回,還獲得了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協理事、陝西省政協委員等一堆殊榮,還去禮泉烽火農業社,寫出了長詩《王保京》,他的《王老九詩選》、《東方飛起一巨龍》多部詩集被譯成俄文、日文。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活出了盛名,登上人生的巔峰。
只是,接連不斷的運動改變了王家人的命運。
王老九家的成分是下中農。他有兩兒一女。長子繼仁是個1938年入黨的「老地下黨」、殘疾軍人,次子繼洲在當時的西北人民出版社(後稱陝西人民出版社)做編輯。王繼洲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因為「在會上說了幾句實話」。文革襲來,王繼仁成了「叛黨分子」,「右派」王繼洲又被揪出來,哥倆一起挨鬥。
王老九的孫子們也都成了「黑五類」,入團沒門,參軍沒戲,在村裡受盡白眼。原來跟王家有些來往的,而今也躲之不及。
王澎那時還小,隱約記得,父親脖子上掛著很大一塊木牌子,名字顛倒著,還打著大大的「×」,每天被提溜出去遊街批鬥,打得休克了,「又用涼水噴活」。
村裡的造反派在王老九家牆上刷了標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要掃除一切害人蟲」,黑字如鬥,看得人心驚肉跳。春節時,造反派又來了,給王家門上貼了一副對聯,一邊是「螞蟻緣槐誇大國」,另一邊是「蚍蜉撼樹談何易」。
王老九渾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還在寫詩,只是寄出去的詩稿,又一一退回來了。他聽到一個說法,「17年的文藝戰線」,是一筐豆腐掉下崖——沒一塊好的。
擔驚受怕的老伴去世了。臨終前叮嚀,「寫詩……是好事,要分年月……看時勢。」王老九愁困交加,在一個雨天跌倒在渠畔,摔成全身癱瘓,在床上躺了近一年,1969年2月14日,75歲的王老九故去,埋在北王村東邊一塊地勢較高的荒地裡。
青冢前立著一塊碑,刻著「農民詩人王老九之墓」。落款是1983年清明,「王老九詩社全體同志立」。幾十年過去,碑字有些斑駁了。
王澎常常來墓地看看祖父和父親。他記得,祖父最後一句話是「我離不開詩」。
或許是距離遠了,又年已半百,王澎開始慢慢理解祖父的經歷。一個農民,生前身後那些曾經耀眼的光環,不管是政治的,還是文學的,都不是王老九自個兒戴在頭上的。他只是用農民能聽懂的句子,寫了農民喜歡的詩。華商報記者 孫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