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上種的20棵香榧母樹們，因為沒有雄樹的出現，生產動力不足，掛果稀少，有點愛結不結的懶散與無趣。這下，經我專門精心挑選的猛男落入群樹間，想必，母樹們開始在爭寵邀幸的路上，使盡渾身解數，拼命以「能生會生多生」為最強競爭力了，想必它們兒孫滿堂、碩果纍纍的鼎盛時期就快到來。
儘管，雄香榧其貌不揚，個子精瘦矮小，可是已經含苞待放的態勢表達出強烈的生育欲望，花粉均沾的願望即將實現。而這些驅迫動力都只是：活下去，傳下去。與正在流行的病毒無異，與動物界無異，與人類無異。只是，植物少了心識。
它們不會編造出「單身狗」的悽慘孤獨故事，不會因為沒有陪伴者而羞愧、沮喪，自慚形穢，它們也不會創造出嫁入豪門便豐盛富足的奇蹟，更不會幻想出唯美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靈魂伴侶」。它們就是依據自己的本性、因緣，存在著，生它的根，發它的芽，開它的花，授它的粉，結它的果，長它的枝，掉它的葉……周而復如，直至終點，生生不息，四季輪迴。
道家講「獨陰不生，孤陽不長」，很是有理。
每次去買果苗，老闆娘都會說兩棵一起買，結得多。園子裡的紅豆杉、銀杏樹都分雌雄，都需互通有無，陰陽和合後才可結果，傳宗接代。一輩子遇不到一棵異性，或者無法由鳥、蝶、蜜蜂等媒介傳播花粉的樹們註定要孤獨一生，斷子絕孫了。
不過，遇到山核桃這樣雌雄同體、自身既陰又陽的樹就強悍得很，開花、授粉、結果，人家自己一棵樹上全部搞定，不假外求。
我們園子裡另一棵獼猴桃來自山野鄉間，野蠻生長，純屬野生，雌雄同體，活得甚是滋潤，隨性自在，無拘無束地恣意生長，四處散枝開條，把旁邊的高大楓樹都快全身覆蓋了，大有反客為主、鳩佔鵲巢之勢，即使沒有雄樹，它結出的果如星般繁多，掛滿楓樹的大小枝頭，甚至高聳的樹尖，雖然果實都迷你、精緻，與超市裡的同類賣相不同，但滋味卻很質樸、濃香、原始，透出濃濃的生命力。
香櫞樹今年已經長大到青春期，可以結果了，只等一隻鳥的出現，這隻鳥如果看上了它，並決定在這棵樹上做窩，那麼，這棵期待久的香櫞樹就有機會開花結果，後繼有樹了。如果沒有這隻鳥的出現，它就還得繼續等待。等一隻鳥來，等它的花果之緣成熟。
園裡的棕櫚樹死了一棵，等我們發現時，已經為時已晚，它死於白蟻群的猛烈入侵，英年早逝，嘆。終於，一年半後，復生的希望完全落空，這個冬天，它被鋸掉了。十年來，它一直是另一棵棕櫚樹的伴侶。它們相隔不過十公分，在我們的目光中，恩愛和諧、相依相伴生活了十年。
事實上，它從一年半前，從我人生第二次領到離婚證的那時起，它已經開始葉子變得枯黃，從幾片到整樹，變化迅疾，還得不及治療，出差兩次回來，就已經全樹枯死。心裡暗忖：大自然還真是神奇，它已經感應到我又單身了？
那幾日，縈繞在心的是在慈谿聽過的宋美齡與桂花的故事，她出嫁時親手種下的桂花樹，在她去世的那個月，死了。那時我想，萬物之間的聯結不可思議，即使是通常被視為無心識的植物，也不例外。當然，我們也並不排除偶然性的巧合，但在某種程度上，我更願意相信萬物之間的強大場域的隱秘聯結，就像小王子與他的玫瑰，尼泊爾女人嫁的貝爾樹果實……
王木根大伯在鋸伴侶樹時，說要把活著的這棵一起鋸掉，他的美好理想是要這一對夫妻樹以同生同死的感人肺腑、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收場，這個理想被我當下斷滅，我堅持留下活著的，它應該有權利活著，我問王伯：它們是兩棵獨立的樹，只是長在了一起，你可以把它們看成一對，就算這樣，為什麼它非要為旁邊的樹殉葬？它活得好好的，完全可以單獨存在，這也是園子裡的美好，它可以安然地活到自己的壽盡時，我們不用人為地縮短它的生命長度！
當王伯的理想畫面坍塌，當伴侶樹被鋸掉，成為土灶裡的柴火，用它的生命化為烈火，成為熱能，最後一次為自在家園服務，它的物質形式消失了，可它存在過的美好圖像卻永存我心，它仍是自在家園的一員。與此同時，我也認真地端詳這棵剩下的棕櫚。我似乎聽見它大大地舒展身軀，大口呼吸的聲音，它似乎瞬間變得比過去高大、靈動，它的枝葉也變得鮮活而蔥綠，即使在這樣的寒冷大雪時節。
我似乎看見它終於可以舒展地成為自己了，畢竟，過去的它，總是要顧及旁邊緊貼著的另一棵樹的樹幹與枝葉們，無法全然地活出自己，只能把自己的枝葉更多地生長、伸展到自己的這一旁。
現在，它可以真正地恣意地生長，強大地單獨存在了，即使，有天它枯萎凋零，走到生命的盡頭，我也允許它以自己的節律離開，對它說再見，就像現在的我，跟伴侶樹說再見一樣，帶著祝福與感恩。
祝賀這棵獲得自由的棕櫚樹，從小到大，它第一次單獨存在，雖然失去了青梅竹馬的伴侶，卻獲得了一次成為自己的機會。
福禍相依，世事無常，是喜是悲，是好是壞，誰知道呢？誰又需要知道呢？就像措尼仁波切經常問的：who care? so what?
它便好。來，好，走，也好。
不管獨陰還是孤陽，不管是否雌雄同體，抑或並蒂連理，既然如是呈現，即是因緣。從小生長在一起的伴侶樹啊，相伴時，可以互相溫暖，分開時，也可以各自精彩，不是嗎？
好奇妙的自然。好仿真的故事，好夢幻的人心。好精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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