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個朋友拿著其收藏的弘一法師的書法讓我辨真偽評優劣。辨真偽我是沒有這個水平的,而這位朋友非得讓我說說弘一書法的高妙之處,我竟一時無語,難以作答,於是反問:「你能說說水的滋味嗎?」後來我想,這其間需要參悟的就是那幾分禪意,就像弘一的字——淡之又淡,真水無香,我只說一個字:淡。恐怕還是多餘的。
前些日於鵲華書屋得見陳全勝先生數十幅蘭竹新作,大有似曾相識的淡不可收的感受。最先注意到其中的杜甫詩意圖:茂樹遠岑,叢竹茅屋,皆得淡遠之妙,杜甫草堂的詩意畫境全出。全勝先生以山水畫名世,「一幅淡煙光,雲林筆有霜。」(徐渭句)此幅中全勝先生多用淡墨,畫筆染霜,或中鋒或側鋒,筆勢疏鬆而靈秀,飄忽而瀟灑。畫面清新淡雅而又顯得無拘無束,一派古淡天真。接下來的作品純乎都是蘭竹,每幅細細品讀之後,頓覺鵲華書屋便是一處幽淡清曠之所,這種感受正是生發於蘭竹的筆淡思情之中。中國哲學崇尚平和淡蕩的境界,山花自爛漫,野意自蕭瑟,人心清明,淡淨如菊,天地萬物也便雲淡風輕。
湘蘭楚竹,物中清品,畫中逸材。全勝先生筆下的翠竹幽蘭,清勁疏朗,氣韻生動。「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詩經·衛風》句)我不禁要想,能有如此清淡雅潔筆墨的人該是怎樣的心境修為?
全勝先生善於博物,藝道多精,我與其師友相交十數年,他宅心仁厚,用情細膩,聰慧穎悟,善於觀察,重視內心體驗,能在平常事物中發現不平常,更能以平常心對待風雲世態,古稀之年已然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這些年他以曠達的情懷,早已悠然地過起了閒適雅逸的文人生活,平淡中有深致,優遊中有浪漫,或讀書靜修,或品茗談藝,或雲遊鄉間村落,或浪跡荒山野水,也時常流連於海內外的美術館、博物館,樸實,淺素,平易,近物。如此的生活中,唯一心向藝,始終與畫筆相伴,閒適放曠中更能專精藝道。前幾天,他在完成小楷日課後,給我發來他的小楷《心經》並一段文字,寫道:「所謂小楷的定義,應該是黃豆大小至蠅頭的範圍。小楷的應用在古代生活中是最廣泛的,在古人寫的諸多文獻中,小楷精絕,讓人嘆為觀止。然則寫這些小楷時,許多人都年事很高了,如文徵明八十餘歲寫的小楷一絲不苟,筆筆交代清楚,不能不讓人嘆服。古時沒有老花鏡,那麼多古人怎麼能在古稀之年眼還不花,這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我的切身體會是常寫小楷可防花眼。本人今年七十歲了眼睛依然不花,不知這是否是特定人群?」這段全勝先生跟我說的悄悄話,我讀罷即轉發給諸多朋友,值得分享的不僅是他的那點經驗,更是他的那份安然的心境吧?此時全勝先生在我眼前的形象大抵就是看落花、聽流水、悅鳥鳴、沐晚風、寫小楷、畫蘭竹的高人雅士,不與物競,不隨時趨,燕處超然,獨標孤素,而其靜安心緒,書香繞指,落墨暢情,大有明心見性、得道悟真的意味。
全勝先生說,他近年讀書寫字,進而畫蘭寫竹,頗多感悟。「人心有真境,非絲非竹而自恬愉,不煙不茗而自清芬。」(《菜根譚》句)全勝先生的話確為經驗之談,中國文人畫的特質正是如此,除了要求畫家的書法筆墨外,所貴者即是人的情操、品格、境界。俗話說:「半生竹一世蘭。」大道至簡,蘭竹最不易寫,筆墨難度勝過梅菊,而最難者應是得其風神。全勝先生於書法用力最勤其書法大有精進正是其寫蘭寫竹得其妙解的要領所在。眾所周知,蘭竹恰恰是最直接表達書法特質的繪畫題材。元朝畫家柯九思繪畫以神似著稱,極力主張以書入畫,他說:「寫竹竿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法,或用魯公撇筆法,木石用金釵股屋漏痕之遺意。」柯九思的墨竹「各具姿態,曲盡生意」,清雅秀美,神足高,鬱郁有勁挺拔俗的清高之氣,這正是其書法用筆的體現。我觀全勝先生寫竹新作,大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作品的淡逸之趣撲面而來,筆筆有意而神韻淡遠,亦是極書家之能是。
說到畫蘭竹,鄭板橋是不得不提的人物,他是學人,更是最善融會貫通的藝術家,特別是他能用畫家的法眼去創作書法,更能以書家的遷想妙得創作蘭竹,以字作畫,亦能以畫作字,從而賦予書畫同源更多的說解和新意。清蔣士銓寫詩讚譽其天才般的創造:「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全勝先生的蘭花亦是發揮書法用筆的豐富與高妙,清秀朗潤,蘭葉大小老稚穿插得宜,折垂取勢偃仰生情,遠近、高低、長短、陰陽、前後、濃淡的處理都得書法運筆作線的靈動活絡,筆筆飄逸出美的風韻。全勝先生特別注意寫蘭的風姿,他的筆觸有時如鳥跡點高空,似落非落,控筆而行,划過素紙,幽淡之趣、秀逸之氣如同發自內心,頗多詩意蕩漾,淡然無極而眾美歸之,給人悠長的回味。「春蘭如美人,不採羞自獻。」(蘇軾句)九畹蘭香的魂魄就是此中詩意,「地經三閭草亦香」(趙翼句),韻人縱目,雲客宅心,所求者不過此番妙不可言的美的體驗。
人清比修竹,蘭香似君子。蘭竹這類繪畫作品的境界是畫家生命經歷和藝術實踐長期歷練的結果。畫家的思想修養、人生態度生命氣象與藝術風格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全勝先生的蘭竹寓麗於淡,淡中見麗,初見不驚人,越讀越有味,似淡實深,其間大有自然妙會的佳處。正如宋以後的文人畫,無論是蘭幽竹青、春華秋實,還是遠水煙嵐、平疇飛鴻,都不過是畫家抒情寄慨的工具而已,都顯示文人畫士的器宇風度、理想情志,是不同生命狀態的呈現,因而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得筆法不如得氣象。這裡還要用到倪雲林的話:「餘之竹,聊以寫胸中之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否、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僕亦不能強辯為竹。」而元代湯垕則說得更為具體生動:「若看山水、墨竹、梅、蘭、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遊戲翰墨,高人勝士寄興寫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觀天真,次觀筆意,相對忘筆墨之跡,方為得趣。」我們看全勝先生作品,得筆墨之趣,寫情志雅懷,精研古法,卻能出奇制勝不復前人軌轍;寫生自然,又能不模行跡獨寫生趣,確為大家手筆。
鄭板橋一生鍾愛蘭竹,他有詩道:「三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所謂「畫者詩之餘」,詩畫對勘,其意可解。全勝先生的蘭竹能於板橋清癯雅脫、勁健俊朗之外更得衝淡一境,我認為是他蘭竹探索得意得趣的不同凡響之處。當然,衝淡並非淺近拙易,簡淡寡味,而是修養、歷練成熟之後的一種氣斂神藏、內蘊外樸的藝術特色。《一瓢詩話》論詩道:「古人詩到平淡處,令人吟繹不盡,是陶熔氣質,消盡渣滓,純是清真蘊藉,造峰極頂事也。」古稀之年的全勝先生內心簡淨,氣韻淡定,手閒心靜,弄墨為快,其「平居淡素,以默自守」,安然靜好,寧靜如水,唯自珍其藝,精進不懈,喜用良毫珍墨,雅愛寶硯佳凍,心不厭精,但求「澄淡精緻,格在其中」。
此次,於鵲華書屋賞蘭品竹,更聽全勝先生談藝論道,感其不戀浮華,脫然世外,淡盡風煙,過著平素的生活,卻葆有更敏銳的藝術靈覺,敬佩之情頓生。其竹以奇氣為骨,其蘭以冷香為魂,而秀骨清相都能以淡逸的筆墨傳神寫照,大有遺世獨立的道家風貌。
更讓人欣喜的是,全勝先生有意辦一個蘭竹小展,將這批作品公諸好友同道。我在先睹為快之際,誠心邀約各位朋友在這個春天裡一同品鑑全勝先生筆下蘭香竹翠的大好春意,品其畫也讀其人,在感受筆精墨妙、詩情雅意的同時,也一併感知全勝先生的歡欣之情與平和之心。 常誠
(責任編輯:李佳佳 HN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