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巧不成書」到「無性不成書 」的發展演變, 決定了中國古代小說描寫的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女性及其情慾 。
早期小說中的女性不是主角, 大多只是作為一種點綴穿插其中, 自然作者就不屑於表現女性內心的情感和欲望, 所以女性形象不夠獨立豐滿。
唐傳奇宋話本中愛情類的女性成了主角, 但她們不具有普遍性, 如宋代的愛情白話小說主要是煙粉類話本和傳奇類話本, 前者多男子和女鬼相遇的故事, 後者雖然已脫盡鬼氣, 卻是繼承唐傳奇的影響而 「傳述奇人奇事」。
明代 《三國演義》、《水滸傳 》、《西遊記》中的女性不僅都是配角, 而且基本上被妖魔化了。
明代四大奇書
總之, 上述小說的女性形象脫離了生活的本來面貌, 沒有自身的主體性和形象的普泛性 。而 《金瓶梅 》寫普通女性日常生活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作者不僅使之成為主角, 而且將她們當作獨立的個體, 因而塑造了一個個獨立的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 。
在明代四大奇書中, 《三國演義》與 《水滸傳》因為文體的原因漠視女性的情感, 仇視女性的欲望, 《西遊記》因為主題的需要雖然客觀真實地表現女性的情感欲望卻把它作為一種反襯和考驗, 這表現出蔑視女性情慾、崇尚女性道德而把女性當符號和工具的傾向。
而《金瓶梅》大肆張揚情慾, 真實地表現了在 「以情抗理 」的文學思潮影響下, 在商品經濟刺激下人性原始衝動的自我釋放, 無疑具有進步意義。
但是 《金瓶梅》沒有像湯顯祖等人那樣反映出女性情的合理舒展, 欲的正常滿足, 相反它表現了「欲」對「理 」 的畸形抗拒, 展現了「惡情 」的膨脹。
如果說其他三部小說中的女性是道德或政治的符號、成大事業的困難的象徵, 那麼 《金瓶梅》中的女性形象就是欲望的符號。
《金瓶梅》的這些慾海沉浮的淫娃蕩婦有幾十個, 她們都貪戀財色而有所側重, 本文根據對情慾的不同追求, 將她們分為「慾海沉淪者」和慾海超脫者 」兩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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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慾海沉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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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中某些女性雖然她們的出身 、性格和遭遇各不相同, 但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貪婪, 即一味地追求性慾或物質的滿足, 毫無廉恥且不知反省、不思悔改。
此類女性又可以分為兩種:肉慾追求者, 如潘金蓮 、春梅和林太太 ;金錢賣愛者———物慾追求者, 李桂姐、鄭愛香、吳銀兒等妓女和有妓化傾向的李嬌兒與王六兒、如意兒 、賁四嫂就屬於這種人。
1.肉慾追求者
雖然潘金蓮 、春梅和林太太三人的身份、地位和遭遇不同, 但她們的內心深處有著一種共同的東西, 那就是一種超乎尋常的肉慾追求。
《金瓶梅 》中的潘金蓮繼承並超越 《水滸傳 》中的潘金蓮。
《金瓶梅 》對潘金蓮的出身改造就注重情慾。在 《水滸傳》中潘金蓮不肯依從張大戶, 受到懲罰下嫁武大。
而在 《金瓶梅 》裡, 她賣給60多歲的張大戶卻樂為其收用, 嫁與武大是為了方便繼續幽會;潘金蓮一看見武松, 就毫不顧及什么叔嫂禁忌而去勾引小叔子, 為了情慾而無視道德! 遇到西門慶又「笑著上鉤 」了, 進了西門府就馬上自覺投入了爭寵的鬥爭, 她使盡渾身解數, 軟硬兼施, 步步為營。
繪畫·潘金蓮
為了霸攔漢子, 她對西門慶竭盡逢迎之能事;當李瓶兒受了寵, 她一方面設計奪寵, 直至害死瓶兒母子, 另一方面又耐不住寂寞和小廝琴童偷情;後來還與陳經濟亂倫;在待賣的短暫空隙, 還不忘與王婆的兒子夜夜尋歡 ……潘金蓮可謂「閱人多矣」, 而這既非出於情的依戀或心的慰藉, 亦非為了追求金錢, 而是為了欲的滿足。
她不喜歡武大, 不是因為他沒有錢財或者官帽, 不能給她置辦衣服首飾或者很高的社會政治地位, 而是因為武大色貌與她不相當, 這從她把自己的首飾給武大典房和她唱的曲子可以證明; 她喜歡武松 「身材凜凜, 相貌堂堂 」, 看中西門慶「生得十分搏浪」, 可以滿足她超常的欲望 。
她與李瓶兒爭寵 、與吳月娘叫板, 也不像 《儒林外史》中的嚴監生妾趙氏和王太太那樣為了正妻的社會地位, 而主要是為了床第之歡。
《金瓶梅》插圖
潘金蓮命運悲慘卻熱衷於欲望的追求而毫不悔改 。她 9歲被賣到王招宣府, 學會了描眉畫眼、喬裝作媚, 這就埋下了貪淫的種子;15歲轉賣給張大戶, 因主家婆不容被當禮物送給武大;西門慶死後被掃地出門, 被王婆賣給武松而慘死刀下。
她經歷了驕奢淫逸、風流奢華, 現在又打回原形, 住在武家對門的王婆家, 作者寫她:「依舊打扮, 喬眉喬眼在帘子下看人, 無事坐在炕上, 不是描眉畫眼, 就是彈琵琶……」, 這「依舊 」二字, 「簾下看人 」四字, 借用張竹坡的話說, 真是「何等筆力 」!
潘金蓮出身貧困, 在經歷了王府的奢華 、張家的富貴、武家的安穩、西門家的淫奢後, 重新回到昔日身穿毛青布大袖衫站立的「簾下 」,
曾經的富貴榮華 、風流奢侈 、恩愛情慾, 仿佛一場春夢, 她卻沒有恍如隔世之感、人生虛幻之嘆! 她沒有悄悄地回頭看、靜靜地低頭想, 她關注的是現在,「依舊 」 「簾下看人 」, 或者 「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 」。
正因為深深沉溺慾海不知反省, 當武松拿著一百兩銀子說要娶她「一家一計過日子」時, 一直偷聽的潘金蓮 「等不得王婆叫她, 自己出來」, 欣然地跟著自己第一個喜歡的人 「回家 」了, 最終永遠沉淪在情慾之海 !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龐春梅
龐春梅在西門府就淫蕩不說, 即使貴為守備夫人, 仍不忘與陳經濟的舊情, 想盡辦法與他暗中淫亂;陳死後, 又勾引家人李安, 不成, 又勾引僕人周義, 終因縱慾而淫死。
她和潘金蓮一樣, 情慾遠遠高於身份地位, 而且一樣的不覺醒。
小說九十六回「春梅遊玩舊家池館」, 寫她見到並拜祭了西門慶的靈位, 看到昔日鬧哄哄的、空氣裡瀰漫著淫蕩、生命氣息的後花園, 如今是「坦牆欹損, 臺榭歪斜 」、「狐狸常睡臥雲亭, 黃鼠往來藏春塢」,李瓶兒和潘金蓮房子裡人去樓空, 樓上只剩破桌爛椅, 下邊房 「地下草長得荒荒的」,
三個人的死亡、一大家子的雲散, 那種衰敗零落的景象, 那種物是人非、人生空幻的情景, 她只是感慨沒有覺悟, 反而在這裡聽了《懶畫眉》曲子, 一心牽掛著陳經濟, 回到家依然上演一幕幕淫劇, 因而她也逃不了毀滅。
瓷板畫《金瓶梅》
《金瓶梅 》中刻畫最為成功的是西門慶的妻妾,她們是市井女性。刻畫較成功、與西門慶有關的貴族婦人只有一個林太太 。
她是中年守寡的王招宣夫人,第六十八回中,妓女鄭愛月介紹她「生的好不喬樣, 描眉畫眼,打扮的狐狸也似……專在家,只尋外遇……文嫂兒單管與她做牽頭, 只說好風月 」。
第六十九回:「不想林氏悄悄地從房門帘裡望外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話語非俗,一表人物,軒昂出眾;一見滿心歡喜 ……文嫂道 `……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的鸚鵡,也是個快鬥的。' 這婆娘聽了, 越發歡喜無盡 」。
像林太太這種女人,既不圖西門慶的錢財,也不羨慕其權勢,主要是被其生理上的優勢所吸引。
而且林太太是一位情場老手,經驗豐富,文嫂兒說她曾「四海納賢 」, 但行為詭秘,這從她與西門慶私會的前提條件可知: 必須是晚上 、兒子不在家時 、不讓左近人知從後門悄悄的進入自家深宅大院,因為她雖然淫蕩,但礙於門楣、身份, 亦畏人言,文嫂說她「雖是幹這營生的, 好不幹的細密 」,
但是紙包不住火, 因為她有頻繁的淫蕩行為, 無論怎麼隱秘小心, 其所能保密的時間也是有限的, 連妓院中人都知道她暗中淫亂之事, 則這位表面莊嚴靜穆的貴夫人, 其不甘寂寞之事, 早已路人皆知了。
西門慶死後, 她毫不在意, 不思悔改, 反而淫心日熾, 那言行不一的表演仍在繼續。林太太有類似暗娼的行為, 卻沒有其目的:她不是為了以色漁利, 而是追求肉慾的歡愉。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龐春梅
本來追求性的滿足與和諧是人的天性, 但是她們貪嗜淫爛甚至因此變得無恥狠毒, 就使這種追求變了態也變了質。
不管有錢的如林太太和做了守備夫人的春梅、還是沒錢的像潘金蓮和作丫鬟的春梅, 她們對於錢財都漫不經心, 對於世事變幻也毫不關心, 而是一任她們的肉慾惡性膨脹、畸形發展, 因此她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縱慾主義者, 是性慾的化身。
2.物慾追求者———金錢賣愛者
在 《金瓶梅》中, 除了妓女, 還有一些帶著妓性色彩的婦女, 如王六兒、如意兒 、賁四嫂和西門慶的第二房妾李嬌兒, 她們與西門慶的關係, 純屬財色交易, 一個出色, 一個出錢, 生意成交就行, 別的無關宏旨。
「女人 」已成為性別名詞, 單個女人的姓名是不重要的, 所以, 西門慶常常到了床上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 葉五兒和如意兒就是例子,「床 」是一個色相買賣、銀錢流通的特殊市場 。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李桂姐
清河縣雖不大, 活躍的妓女卻不少, 如李桂姐、鄭愛香、韓金釧姐妹及吳銀兒、朱愛愛等有名有姓的不下二十個。
妓女雖然是情色的代表, 張揚肉慾, 但他們與第一類不一樣, 不是純粹的肉慾追求者, 她們是出賣色相, 明碼標價。
無論是雅妓鄭愛月還是俗妓李桂姐都是愛錢畏勢、以色換錢的。
李嬌兒本是妓女從良, 嫁給西門慶後始終擺脫不了妓的陰影。
當她聽說西門慶要梳籠自己的侄女李桂姐時, 不但不覺得有失身分, 而是滿心歡喜地籌辦喜酒, 心裡盤算著借李桂姐一同來與家中諸妾爭寵, 她純為一個「西門妓 」, 西門慶生病時大家都忙著求神問卜許願, 她不許願心;西門慶死後, 她只當是一個嫖客死了, 想的是如何乘機撈一把:西門慶剛咽氣, 她就乘亂偷了吳月娘五錠元寶, 在辦喪事期間暗暗的偷轉錢財, 最後找機會與月娘大鬧一場盜財歸院, 做起老本行,
這「舊鍋粥」也沒吃多久, 很快又嫁給張懋德為妾, 重複著「妓—妾—妓」的循環, 其實對她而言, 嫁與不嫁 、嫁給誰都毫無區別, 她既不像金、梅為了男女之大欲而離不開男人, 也不像玉樓要忠於一個男人過小夫妻的生活, 更不像孫雪娥那樣是為了同病相憐互相安慰的情, 她只是改變了出賣方式, 妾婦只是一個虛名, 行的是將身體換財物的實質。
還有一些婦女雖不是妓女, 卻具有妓性色彩, 她們投身於西門慶與其說是情慾, 不如說是物慾, 為了從他那裡得到一些錢和物, 或者滿足女性特有的虛榮心。
《金瓶梅》插圖
王六兒是她們中的幸運者, 當她與西門慶私通後, 得到了一處門面兩間到底四層的宅子和一個使女, 且落了好些供給穿戴, 她丈夫韓道國認為這是一個好掙錢的門路。
西門慶死後, 她讓韓道國昧下幫西門慶買貨的一千一百兩銀子, 說「他佔用著老婆, 使他幾兩銀子不差甚麼」, 於中可見她與西門慶苟合的實質;而奶媽如意兒在官哥兒夭亡 、李瓶兒去世後, 面臨著失業、無家可歸的危險,
為了生存, 為了衣食住行, 她甘願充當李瓶兒的臨時替身, 不惜一切討好西門慶, 得到了西門慶給她安身之處的承諾後, 以給李瓶兒戴孝為由, 變著法子討了不少銀錢、衣服、首飾;賁四嫂甘心被西門慶玩弄, 希求的也只是一些衣料 、若干碎銀子而已 。
所以這些人一邊與西門慶歡會, 一邊找西門慶索要錢物, 西門慶也充分滿足了她們, 她們都是財欲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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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慾海超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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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種可分三類, 陷於慾海而超脫者、出於慾海而超脫者、謹守封建道德而超脫者。
1.陷於慾海而最終超脫者
此亦可名之情慾追求者, 以李瓶兒、韓愛姐和宋惠蓮為代表。
李瓶兒在遇到西門慶之前,在梁中書和花子虛那裡,她的個人慾望無法得到滿足。
梁夫人的嫉妒、花太監的霸佔,使她與這兩個男人都不能同居一室。花子虛也成天在外面鬼混, 於是她與西門慶勾搭成奸。
嫁給蔣竹山後主要是因為性的不滿足而思念西門慶。
為了曾經的 「狂風驟雨 」,她無情地趕走蔣竹山,不顧一切羞辱地要嫁西門慶,並罄盡所有的倒貼他、巴結他, 而對自己前後兩個丈夫心狠手辣,可以說與潘金蓮毒死武大異曲同工,是一個因欲作孽的女人。
《金瓶梅》插圖
而當她受到西門慶的專寵尤其是做了母親後,她人性中善的東西就表現出來了,她不僅不再追求欲的滿足,催老去她房裡的西門慶去別的姐妹那裡,而且不論對姐妹或者下人,都是與人為善,即使對於害死她母子的昔日姐妹潘金蓮,她也沒有實施報復,臨死前對西門慶的真情,讓人感動不已。
去世前對身邊人的安排、擔心不舍西門慶的眼淚已經洗清了她往日的罪孽 。她也得到了大家的敬愛和真誠的思念尤其是浪子西門慶的真情 。
韓愛姐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有著正常女子的情愛追求, 而丈夫翟謙卻是一個「年也將及四十常有疾病 、身邊通無所出 」的男人 。
因此, 韓愛姐顯然得不到情愛的滿足。韓愛姐初見陳經濟時是「一雙星眼, 斜盼經濟。兩情四目, 不能定神 」, 也許有點一見鍾情, 更主要是想在他的酒店安身;第二次見面時 「把些風月話兒來勾 」、直接提出 「願偕枕席之歡」, 並 「做出許多妖嬈, 摟經濟在懷 」, 事後開口就借銀子, 完全是妓女行徑。
後來兩人交往多了, 不免海誓山盟, 詩詞唱和、書信來往, 渴望情愛的韓愛姐感情日濃、相思不絕。他們只是露水夫妻, 談不上有守節義務。
而她在陳經濟被殺後卻明確表示:「情願不歸父母, ……守孝寡居, 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 」、「奴既為他, 雖剜目斷鼻, 也當守節, 誓不再配他人」。
很多富家子弟要娶她, 為了守節, 她不惜出家為尼, 後以疾終, 完成了由蕩婦向貞婦的轉化。韓愛姐因為持節守貞而成為慾海超脫者。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宋惠蓮
宋惠蓮對丈夫的情與對西門慶的欲是分裂的, 當來旺從孫雪娥嘴裡得知她與西門慶有私情而質問時, 她矢口否認, 這主要源於對丈夫的在乎和情愛。
當來旺被陷害時, 她又能挺身而出, 救助處於危難中的丈夫, 這更是夫妻之情的表現。在得到來旺被遞解原籍徐州的確切消息後, 她竟敢當眾斥罵西門慶, 揭穿其偽君子嘴臉, 並以死抗爭。
性情之剛烈, 在《金瓶梅》中是無人能及的。她第一次上吊被救後痛哭不已, 憤怒地控訴西門慶「是個弄人的劊子手, 把人活埋慣了 。
害死人, 還看出殯的!」在 「你就打發, 兩個人都打發了, 如何留下我做什麼」的話中流露出宋惠蓮自責與愧疚的心理。
西門慶卻仍然做著玩小腳的美夢, 面對宋惠蓮的聲聲哭訴, 嘻皮笑臉地安慰她, 為了保住心儀的小腳, 西門慶對宋惠蓮特別關心。
西門慶不再滿足於讓宋惠蓮做自己的「地下 」姘婦, 要長期公開地霸佔她, 讓她做第七房妾, 這是《金瓶梅》裡很多女性曾經追求和正在追求的。
宋惠蓮沒有同意他的家庭擴軍計劃, 她愛的是丈夫, 對西門慶只是一種虛榮心作怪。一旦看透了他的真實意圖, 就無所畏懼地站出來保護來旺, 與他公開決裂。
正因為宋惠蓮的無德卻有欲, 無愛卻有情, 才顯得與以往那些正面和反面的女性形象有著不同。
她確因私慾過重而有意無意地傷害過人, 卻又有著一個正常女人存在的情與欲的衝動及良知。
她既不像貂蟬和三娘「正派」女子, 只是讓人在其自我性制裁的莊嚴操守面前肅然起敬, 卻從不流露出作為一個女人的真實內心世界;也不像 「反派 」女子蘇妲己, 如同狐狸精轉世, 註定要禍國殃民。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西門慶
「男人的需要決不應該意味著女人的犧牲, 而應該是只有女人的需要才構成男人的樂趣。」西門慶卻不是這樣, 他為了尋求自己的 「樂趣 」, 不惜讓宋惠蓮做出無法容忍的「犧牲」。
西門慶的行為破壞了宋惠蓮的處世之道, 踐踏了她恪守的情感原則。於是, 她進行了堅決的抗爭, 而這也正是她成為悲劇人物的關鍵所在。
她對情感的追求顯然無法從道德界定角度予以肯定, 所恪守的情感原則亦有著獨特的內涵。
她的情感原則與西門慶的足(鞋 )戀心理傾向產生了難以彌合的性目的背離, 而來旺的蒙冤又使她重新審視與西門慶的私情並由此引發出強烈的愧疚感, 最終導致了這個女性清醒後的自殺, 她的死洗清了她的罪孽, 達到了情的回歸。
總之, 這是三個先淫後貞的女性形象, 她們曾經淪陷於欲望的死海, 並為此付出了生命和青春的代價, 最後終於走向人間的真情而達到超脫。
2.出於慾海而超脫者
宋惠蓮與李瓶兒 、韓愛姐表現了沉陷於慾海而最終超出其中的變化,而終年難得見「漢子 」一面的卓丟兒和孫雪娥卻一直站在慾海邊緣,她們最終以各自的方式而超脫慾海。
卓丟兒為西門慶第三房妾, 是妓女出身,入西門家後,體弱多病,不久病故而超脫;第四妾孫雪娥在西門慶的一妻五妾之中是最年輕的,她有情愛追求的渴望,卻長期被冷落甚至被虐待,應該說她的怨恨之心要比潘金蓮更為強烈一些。
如果說潘金蓮勾搭琴童僅僅是為了覓一時性愛之歡,解片刻肉慾之渴的話,那麼孫雪娥則是帶著對西門慶的報復心理,來尋找一個能滿足自己情愛期許的意中人。於是,她把目光轉向了僕人來旺。
西門慶生前, 孫雪娥就是最沒時運的一個侍妾,毫無情義可言;在西門慶死後,她年輕守寡,沒有子女,也不會有苦熬半世、換得晚年子孫滿堂的精神寄託。
她與來旺舊情重續,偷了些細軟首飾,一同私奔。值得注意的是, 這同潘金蓮偷養小廝,與陳經濟通姦以及與王潮兒苟合的醜行是出於暫時緩解性饑渴心理的做法有所不同。
孫雪娥與來旺 「有首尾 」主要是出於對情愛的追求,出於對人間美好生活的嚮往, 因此, 兩人商量私奔後重新組建家庭。
對於未來的生活, 孫雪娥是這樣設想的 :「你外邊尋下安身去處。往後這家中過不出好來, 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 外邊尋下房兒, 成其夫婦。你又會銀行手藝, 何愁過不得日子。」這表現了孫雪娥對罪惡的西門慶家族的厭惡和對新生活的嚮往, 她想靠著手藝, 通過辛勤勞動養活自己。
《金瓶梅》插圖
對於孫雪娥與來旺的兩情相通, 當然不能排除其中有情愛的因素。因為孫雪娥從西門慶那裡根本得不到這些, 甚至「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 還經常對她拳打腳踢 。
同樣不能否認的是, 孫雪娥與來旺有著生活經歷和情感追求的相似 。正因有著相似的經歷、處境和共同的愛恨, 孫雪娥與來旺的「有首尾 」才不應一般地定義為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所唾棄的 「偷人漢子 」,實際上是兩個被侮辱受壓迫的小人物心靈的惺惺相惜和互相溫暖撫慰 。
尤其二人的私奔是在各自都已亡去婚姻對象之後, 其情愛追求的合理性就更為明顯。這是一個由不正常的情慾轉向正常合理的超脫者。
3.謹守封建道德而超脫者
吳月娘是封建貞節的代表, 雖然作者在 21回 、57回也充分表現了她的情慾 。有人說她「承歡求子也是求歡 」,其實她的求子與潘金蓮有本質的不同, 潘是為了固寵, 為了把西門慶拴在身邊, 主要是為了欲,
而吳月娘因為德———主要是作為西門家媳婦為了西門家香火著想, 這種思想在書中多處有表現, 典型的證明是她對於李瓶兒生下官哥兒的態度;或者是為了利———三言二拍及其他短篇小說中有一些作品就說了這麼一個事實:如果妻子自己無出, 又不允許丈夫納妾, 最後家產都被人霸佔。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吳月娘
所以為人妻者首先要不妒。喜歡聽宣卷、經常與三姑六婆來往的吳月娘對此類故事肯定耳熟能詳、爛熟於心 。
吳月娘是 《金瓶梅 》中女性傳統道德的化身, 她是西門慶的正妻, 其「秉性賢能, 夫主面上百依百順」。當西門慶把一個個美妾接進家門, 她應該會悶悶不樂, 但從不言語。
作為正妻她必須以夫為綱, 行所謂「逮下之德 」, 顯「主母 」的寬容賢惠 。潘金蓮進門後, 她誇讚她的美貌說 「怪不得那個強人喜歡, 連我都愛」,儘自己喜歡的給她;李瓶兒有了身孕, 她暗喜香火有繼, 並不辭勞苦地打點準備;西門慶多次要打孫雪娥, 都是她出面勸止 ……丈夫千金買妾是為了宗嗣計還是殺人劫妻是強盜行, 她都休戚不相干, 自以好好先生為賢。
這樣的婦德, 正是歷朝歷代封建家庭標準妻子所應具備的美德。「妻者, 齊也, 與夫齊體, 自夫子至庶人, 其義一也」, 這樣的定義, 確定了吳月娘在西門慶家眾多妻妾中的「主母」、「老大 」的地位。
面對一個個嬌妻美妾, 相貌平平的她, 不可能做到和光同塵, 以此齊家「。母以子貴 」的威脅, 同室操戈的必然, 使她感到正妻身份的掉價。
但是她既不可能一掃斯文, 像潘金蓮那樣, 玩一套葡萄架下的性遊戲來喚起西門慶的寵愛, 也不可能像李瓶兒那樣, 捧著宮裡傳出的春宮畫, 與西門慶邊飲酒邊淫樂。她的身份和地位決定了她只能以吃齋念佛的所謂「去淫慾, 存大禮」的舉止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
在這個家裡, 只有她最喜歡聽宣卷, 在潘金蓮呵欠連天地走了、李瓶兒因哥兒醒了而離去、孟玉樓也熬不過了時, 她依然堅持, 甚至要薛姑子與自己睡在一起, 一夜不停的問她因果……也許她當初只是想藉此打發漫漫長夜, 而後終於喜歡聽了吧?
而西門慶死後, 在其他妻妾各尋出路時, 在外人的虎視眈眈甚至調戲時, 這個丈夫在世時並不寵愛的年輕婦女, 毅然絕欲堅持守貞, 總之她是因為謹守封建道德假裝超脫慾海而終於超脫者。
吳月娘的貞節主要是夫死絕欲, 孟玉樓的貞節是指妻子對丈夫的忠誠, 而不是夫死不嫁。
孟玉樓雖然兩次改嫁, 但她在一定的時期是忠於自己的丈夫的, 丈夫忠於她時她忠於丈夫如對楊忠、李衙內, 丈夫不忠於她時她也忠於丈夫如對西門慶, 無論是給誰作妻妾, 她都沒有像潘金蓮那樣與別人發生性關係。
她自擇婚配, 是孜孜以求美好的生活, 而不僅僅是性慾的滿足, 最後她得到「百年知己 」的有情人。
《金瓶梅 》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時, 是把她歸入 「樓月善良終有壽」的一類, 是把她作為一個 「乖人 」、 「高人」、「真正美人 」(張竹坡語 )來加以肯定和頌揚的。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孟玉樓
《金瓶梅 》通過直面女性的情慾 、蔑視封建道德使女性的生命存在獲得了一種主體地位, 使女性從那種不公正的扭曲中擺脫出來, 這種對婦女性權利的公平正視, 是人性得到尊重的一個基礎。
但是 《金瓶梅 》沒有像湯顯祖等人那樣反映出女性情的合理舒展, 欲的正常滿足, 相反它表現了「欲」對 「理」的畸形抗拒, 展現了 「惡情」的膨脹。
因而走進了一個極端, 女性的形象大多為淫娃蕩婦, 她們活著的目的主要是為著欲的滿足。
《金瓶梅 》有明顯的教化傾向, 作者通過詩詞 、格言、「看官聽說 」之類不厭其煩地發出勸誡的達三十多處。
因此 《金瓶梅 》雖然把女性作為主角, 如實描寫她們的情感欲望, 但是不是將她們作為正面形象來歌頌, 而是作為反面教材警戒男人遠離女色。
《金瓶梅》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欲女、浪女、「妓女 」, 她們肆意的追求情慾, 放縱自己在慾海中浮沉, 這導致兩性間的聖潔關係及人生的合理欲求, 不像《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 》那樣富有詩意和優雅, 而變成了金錢與貞操的交易、動物式的發洩以及為滿足私慾而不擇手段,
所以她們在取得主體性的同時, 完全喪失了人性, 這些女性形象就成了「淫」的化身、「欲 」的符號, 這對於之後一度流行的豔情小說有不好的影響 。
當然, 它把婦女作為主要描寫對象、通過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來刻畫人物、寫出人物性格的複雜性等對世情小說和《紅樓夢》也不無積極影響。
[參 考 文 獻]
[ 1]楊林夕.明代章回小說女性形象及其文化意蘊[ J] .船山學刊, 2009,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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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黃霖.《金瓶梅》漫話[ M] .上海:學林出版社,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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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楊林夕.從女性符號到真實女人———明清著名長篇小說女性形象[ J] .湛江師範學院學報, 2007, ( 4) .
[ 6]楊林夕. 明清通俗長篇小說女性形象及其情慾觀的演變 [ J] . 廣西社會科學, 2008, ( 10).
[ 7]陳家楨.《金瓶梅》三女性形象新論 [ J] .黑河學刊,2002, ( 2) .
[ 8]楊林夕, 女性· 符號 · 道德———論 《三國演義》中的女性形象 [ J] .四川樂山師範學院學報, 2009,
文章作者單位：惠州學院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於《哈爾濱學院學報》，2010，第6期。轉發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