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文文周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成 長 故 事 -
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記得了,但我清楚地記得。記得朱大娃的瘸腿,記得想吃枇杷的人是我,記得想殺死青蛙的也是我,記得自己的怯懦和罪惡,記得曾經欠下的對不起。
-1-
15年後,我再次回到這座大山。
站在懸崖邊上,耳旁是呼嘯的烈風。我攥緊拳頭,內心的恐懼和齷齪,只有自己知道。這座大山包裹了我的整個童年,天真可愛的爛漫,還有未曾得到救贖的罪行。
這是四川省南部的一個偏遠山村,相比現在推進現代化農業建設的新農村,更加落後和原始。村裡沒有學校,學校在10公裡以外的山溝裡。
雖說已經是一年級下冊了,但我依舊保持著剛入學時的興奮。我喜歡來到學校,教室裡,走廊上,操場上,總是圍著三五成群的同齡人,只需要咧著嘴嘻嘻笑一笑,就可以交到可愛的小夥伴,大家一起唱「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之後,就真的手拉手成為了好朋友,一起分著吃甜滋滋的冰塊,一起圍著老師的收音機充滿好奇。
相反的,村裡只有拿著掃帚趕鴨子的嬸嬸們,走路慢得像蝸牛的老人們,還有總是扯著嗓子犁田的外公外婆,以及兩三個住在村子另一頭的孩子。後來,我從老師那裡知道,我們被稱為留守兒童。
那時,朱嬸家的「朱大娃」成了我唯一的玩伴。我一開始就不喜歡他。要不是他家和我家挨得近,外公外婆總是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讓我帶著朱大娃一起玩,我是一定不會和他玩在一起的,因為他一點都不像學校的小夥伴們聰明,除了傻乎乎的笑,什麼都不會,不會打沙包,不會唱《兩隻老虎》,也不知道收音機是什麼,他整個人呆呆的。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我不僅討厭朱大娃的無趣,更加厭煩他的年長。朱大娃比我大5歲,也比我高個腦袋,可是他和學校裡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完全不一樣,他總是穿一件大得可以裝下兩個他的深藍色外套,把兩隻手揣進兩邊的口袋裡,結結巴巴地說話,臉上掛著一堆不明所以的笑容,也不去上學。
對於這一點,我問過外婆:「外婆,朱大娃為啥不去上學?」
外婆盯我一眼,繼續幹活說:「沒得禮貌!你要喊哥哥曉不曉得?哥哥小時候腦殼生了病,現在病還沒好,等好了就去上學了。」我知道,這就是大家嘴裡喊的「憨包」,傻子的意思。
聽完外婆的話,我對朱大娃有了一絲同情,學校那麼有意思,但不能去,朱大娃真可憐,但我一想到他傻兮兮的樣子,憐憫的情緒很快就被吹散了。
有時候我出於無奈只能帶著他,但其實雖說一起玩,也只是我走在前面,朱大娃跟在我身後,僅此而已。我的內心深處對他有牴觸,牴觸他的愚蠢。
-2-
外婆家的房子後面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樹幹上吊著密密麻麻的蟬,從清晨叫囂到夜晚,我不喜歡午睡,渾身充滿精力,趁外婆午睡的空隙,偷偷溜出家門,跑到外婆明令禁止的池塘邊玩水。
這是一個荒廢的池塘。
我脫了鞋子,坐在石板上,把腳伸進水裡,仰起頭,閉上眼睛,感受空氣的清涼。
「維朵...你在...幹啥子?」
我慌忙睜開眼,看見朱大娃在池塘對面望著我笑。我感到原本涼快的空氣,仿佛一下子悶熱了起來,掃興地把頭往後仰,懶得理他。
朱大娃一邊問我在幹啥一邊往我這邊跑過來,「維朵...你...在耍...水哇?」
朱大娃堅持不懈地和我對話,我眯著眼睛說,「你不是都看到了嗎?還一直問。」朱大娃故作神秘地湊近我,我躲開他,「你幹嘛?」
朱大娃壓低聲音,擔心被別人聽見似的,一字一頓地說,「你、外、婆、不、準、你、耍、水。」
我聽他說完後,扭過頭白了他一眼,「不關你的事!」
朱大娃突然伸手扯我的袖子,我感到被侵犯了,突然很惱火,用力甩開他的手,「把你手拿開!你做啥子!」
朱大娃被我的語氣怔住了,縮回手,大拇指互相掐著,窘迫地說,「把...把你拉...拉進來...點」,說完他發現我正盯著他,又著急的說,「怕...怕你落...下去。」
儘管內心不快,但對待他的好意,我也沒有辦法責怪。我屁股往裡面挪了挪,對著空氣說,「我不得掉下去的,我又不是憨包。」
說完這話,我感到自己有些口不擇言,再看著朱大娃局促不安地杵在那兒,便主動開口,「你跑到這兒來做啥子?」朱大娃臉上的窘迫瞬間消失,化作一團笑,「我...想去你...屋頭...去找你...一起耍,結果...看...到你...在耍...耍水。」我聽著他磕磕巴巴的說話,實在難受,這也是我不喜歡和他講話的原因之一,朱大娃講話很慢很慢,有時候我都吃完一顆糖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心不在焉聽他說完,哦了一聲,用腳蹬水。朱大娃又湊近了一點,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繼續講,「我...不得...給你...你外婆....說的!」說完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小孩子的防禦不是銅牆鐵壁,容易被軟化。我聽朱大娃這樣說,竟然有了一種盟軍的感受。或許是剛才玩水的暢快,加上突如其來的仗義,我有些感動,我從石頭上跳了下來,對朱大娃說:「我們玩過家家吧。」朱大娃高興得把手揣進口袋裡,扯著衣服左搖右搖。
我們兩個在池塘旁的一塊草地裡玩過家家,找來一些大片的葉子,當作碗碟,小木棍折成兩截,當作筷子,地上的小野果,當作水果,摘了幾株草,夾斷當作蔬菜,朱大娃還在挖一個泥巴坑,我們要搭一個小灶臺。周圍綠油油的一片野草,紅色的灰色的蜻蜓成群的飛上飛下,太陽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點綴出一個個鵝黃的光斑,這一塊小天地,好生熱鬧。
「哇!還缺一個東西!」我站起來望著我們的盛宴說。朱大娃看看他的泥巴坑,又看看我。我抱著胳膊說,「肉,沒有肉。」朱大娃一副整裝待命的樣子,站起來,等著我的指令。我四處張望,打量周圍,思考著什麼東西可以拿來當作肉,正當我犯愁時,我看見朱大娃的腳邊有隻小青蛙,趴在草叢上,沒動靜。
我衝朱大娃使眼色,讓他捉住旁邊那隻青蛙,但他一直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左看右看,我又急又惱,怕他打草驚蛇,對他做了「噓」的手勢,「看你旁邊,青蛙。」我小聲對他說,他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看到了青蛙,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看起來他似乎害怕這隻小青蛙。說實話,我也很害怕。我用力指了指朱大娃,又指了指青蛙,意思是:你來捉住它!
朱大娃把手指蜷縮在一塊,又看看青蛙,看看我,閉著眼睛,兩隻手一下捂住青蛙。我興奮極了,跳起來,對朱大娃比大拇指,朱大娃剛才還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變成了收到表揚的歡喜和開心。
我看著青蛙在朱大娃的手裡掙扎,兩隻腳用力的蹬,瞬間,朱大娃把青蛙的一條腿扯了下來,遞給我,「給...給你。」
突然,我感到十分不快,甚至十分厭惡,這讓我想起過年的時候,大人用尖刀直挺挺捅進豬的脖子,冒著熱煙的暗紅色豬血噴湧而出,讓人想要嘔吐。
我撿起地上的小樹枝,砸向朱大娃,然後轉身,迅速跑回家。我對朱大娃感到厭惡。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
-3-
自從青蛙事件發生之後,我更加疏遠朱大娃,仿佛也在逃避著什麼。但朱大娃仍舊不厭其煩地到家門口來找我,他站得筆直,站在院子外的青石板上,雙手揣兜,笑呵呵的衝著裡面喊:「維朵...維朵...維」,我假裝聽不見,不去開門。
外婆讓朱大娃進門來,鍋裡煮了紅薯,讓他進來吃,朱大娃慢吞吞地搖頭,轉身走了。外婆關上門,過來看著我,兩隻手在圍裙上摩擦著,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我猜,外婆是知道我討厭和朱大娃玩的,我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一再勸說我要善待他。
過了會兒,趁外婆打瞌睡,我又想偷溜到池塘去玩。一打開門,就看見朱大娃蹲在門外,玩著地上的泥巴,我剛想把門關上,聽見他在嘟嘟囔囔的說著什麼,我躲在門縫裡研究他:他把沾滿泥土的手指在衣服上擦乾淨,小心翼翼的觸碰從石板縫裡長出來的細細的野花,他把旁邊腐爛的根莖輕輕的撿開,不讓它們汙染鮮嫩的花朵,他就那麼一直蹲著,謹小慎微的呵護著那幾株豔黃的花朵,嘴角和鼻翼都微微上揚,和煦的陽光透過屋簷灑在他的臉頰上,他那麼可愛,可是他瘦弱的身體,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他那麼孤獨。
門外的兩棵大松樹飄下松葉,即將成熟的糧食在風中發出一陣陣摩擦的悅耳聲響,整個村子有一種古老有一種靜謐和祥和,涼風習習帶來植物散發的芳香。我覺得,朱大娃也沒有那麼討厭。
後來,朱大娃還是經常來找我,我依舊以學習為藉口,不和他一起玩,但我知道,我對他的成見正在慢慢削弱。
-4-
直到那天,我欣然接受他,然後又重重地傷害他。
那天,我有些感冒,腦袋昏昏沉沉的,便自己爬上床睡會兒。沒多久,聽見有人在窗外輕聲叫我,我睜開眼睛,「維朵...維朵」,啊,原來是朱大娃。外婆在外面說,「維朵啊,你睡了兩三個鐘頭了哦,太陽都要下山了,快起來了哦。」
頭還是有些暈乎,但要好些了,我翻了個身,剛想捂住耳朵,但又聽見外婆說,「你大娃哥哥等你好久勒,硬要等到你睡醒,你快起來了勒,外面涼快了,牽羊仔仔出去吃趟草」,我從涼蓆上坐起來。外婆有兩隻大黑羊,它們的飲食起居由我負責,一般下午出去放羊,放一圈又牽回來。
我走出房間,朱大娃像往常一樣,站得筆直,和站軍姿有得一拼,手指快速地互相摳著,我被他這個樣子逗笑了,「哈哈哈,真好笑」,我用手指戳他的胸口,他看我笑得前仰後合的,更加賣力,站得更直了。我對他說,「走吧,咱們放羊去」,這是距離上次青蛙事件後,我第一次主動和他講話,他的快樂從眼角溢出來,興奮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決定不再強烈地牴觸朱大娃,或許是外婆長時間的以身作則和諄諄善誘,又或許是那天朱大娃蹲在門外,我看到了他的可愛和孤獨。
但接下來,我也看到了赤裸裸的純良、自私和怯懦。
我們倆一前一後的往樹林走去,那兒有足夠的嫩草讓羊兒吃飽。在這個山坡上躥躥,那棵樹下跳跳,一直逗留到暮色漸漸瀰漫,空氣變得涼颼颼。渾身沾滿了溼熱的汗水,頭髮黏糊糊的貼在額頭上,臉頰緋紅,我們依然在潮溼蔥綠的草叢裡穿來穿去,玩得不亦樂乎,興致極高,完全沒有想要歸家的念頭。
這個下午,我們說了很多的話,儘管通常是我說一句之後,過好一會兒,朱大娃才會結結巴巴的說完一個句子,但那天我格外有耐心。我們打鬧著,嬉戲著,兩旁的狗尾巴草長得十分茂盛,呼吸著我們的歡樂。
「枇杷!快看!好多枇杷!」朱大娃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明所以地看看我,看見我驚奇興奮的表情,便和我一樣激動。在不遠處的崖壁上,長著一棵矮小的野枇杷樹,上面掛著黃燦燦的枇杷,我一個箭步跑過去,趴在崖邊,手卻夠不著,我和枇杷之間還有一個我的距離,枇杷樹的枝丫伸出崖壁,懸在空中,飽滿的枇杷搖曳在風中,誘惑著我,朱大娃也趴在我的身邊,注視著它們。
我咽咽口水,轉頭對朱大娃說,「你想吃嗎?」朱大娃一臉疑惑的表情,仿佛他不知道它們是可以吃的,我繼續說,「這是枇杷,很甜的。」
朱大娃聽了呼哧哧的笑。
美味近在咫尺,卻吃不到,天也漸漸黑了,我心急火燎,眼巴巴盯著,用手圈了個圓,「好想吃啊,你看,有這麼大個兒呢!」朱大娃聽我說想吃,也馬上說,「想...想吃。」
我有了主意,「真的啊?那你去摘吧,摘了我們一起吃!」朱大娃聽了眼裡全是歡喜,一個勁兒點頭,起身順著崖壁往下滑,一隻手抓著崖壁,一隻手抓著旁邊的藤曼,緩緩往枇杷樹移動,崖壁上的泥巴被朱大娃的腳蹬得一直往下掉,我看他馬上要夠著枇杷了,殷切萬分,「快,快,馬上就要夠到了。」我衝著他喊。
突然,藤條被扯斷了,朱大娃整個身體往下滑了半米,旁邊的碎石頭細細簌簌的落下懸崖,好在他另外一隻手摳在石頭縫裡,整個人懸在崖壁上。我趕緊探出半個身子,伸手去抓他,「大娃快上來!」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朱大娃也被嚇到了,發了愣,但隨即又伸手去夠枇杷樹。
我開始恐懼,擔心他會掉下去,但難得能吃上一回的枇杷,對我的誘惑太大了,我沒有制止朱大娃。我只是一邊著急地喊著「那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一邊期待著他趕緊摘到枇杷。
他吃力地抓住了枇杷枝丫,我重新興奮起來,衝他喊「連著枝丫折斷」,在枝丫折斷的同時,朱大娃掉下去了。
我看著他消失在崖下的黑暗裡,恐懼從我的心臟直穿頭頂,我跪在地上呼喊他,「朱大娃!朱大娃!大娃你是不是死了?大娃你說話!」
我感到我的聲音在顫抖,頭皮一陣一陣的發麻,漆黑一片的樹林,聽不見任何聲音。直到嘴巴裡流進了海鹽味的眼淚,我才明白過來,朱大娃摔下懸崖了,他肯定死了。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辦,巨大的難過和恐懼,變成無力的困意,讓我睜不開眼。
「維朵勒!大娃勒!你們跑到哪點去勒?」我聽見外婆的吆喝聲,想要大聲回應,但嗓子裡的聲音怎麼都放不出來,「外婆!外婆!外婆我在這裡!外婆!」我拼命地呼喊外婆。
一個電筒的光照在我的臉上,「天都黑了,還不曉得往家回!大娃勒?」外婆拿著電筒向我走過來,我等外婆走近,看清她的臉,放聲大哭起來,「外婆,大娃掉下去了,我喊不應他,他死了。」說完我只覺得臉上像被蓋了幾層厚的蜘蛛網,壓得我眼睛很重,好想睡覺。
那天,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罵我,不知道她去叫了哪些人下去找朱大娃,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回的家,我只知道,朱大娃沒有死,但斷了一條腿。我還記得,我撒了一個謊,外婆問我,大娃怎麼會摔下去的,我說,他想吃枇杷。
-5-
後來,大娃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繼續在四季更替的山野中度過自己孤獨的童年。等到我再大些,我離開了那座有昆蟲、野花、炊煙、山羊、田埂的大山,去到車水馬龍的城市中。
上學、畢業、再到工作,逐漸麻木的感受力,下班路上,透過地鐵看見自己冷漠的臉,地鐵進入隧道,仿佛也掩蓋了自己曾經的陰暗和當下的不堪。
我以為我會永遠忘記朱大娃,忘記自己曾經的謊言和殘忍,直到那天,外婆不經意間提起往事。外婆說,「當時村裡的娃兒就少,現在更沒得幾個了,你還記不記得朱大娃?大娃勒,那個時候老是喜歡跟到你後頭走,那時候還是個傻娃兒,現在都有自己的娃兒了,一瘸一瘸地跟到娃兒後頭跑,高興得很。」
我把帽子給外婆戴上,說,「外婆,我不記得了。」
是,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記得了,但我清楚地記得。記得朱大娃的瘸腿,記得想吃枇杷的人是我,記得想殺死青蛙的也是我,記得自己的怯懦和罪惡,記得曾經欠下的對不起。
我後來在書上看到一段話,說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結局,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又會把很多的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對不起,已經還不起朱大娃的瘸腿,以及曾經對他的純真,持有的如此大的偏見和厭惡。
但我希望,我的贖罪,來得及。
原標題:《小時候,我眼見著他從懸崖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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