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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風山上有一座廟,廟後面有一片梅林。
這廟宇號稱千年古剎,梅林不知道是哪一代的老和尚所栽。想來是位極清雅的人。
梅林邊有一處小涼亭。
涼亭上刻著一副對聯:漫掃白雪尋鳥跡,自鋤明月種梅花。
隱空是廟裡的一個小和尚。
據師父說,十八年前下第一場春雨的時候,他在梅林踱步,看見一個甚為精緻的小竹筐。竹筐裡裝著一個嬰兒,嬰兒脖子上掛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白色玉佩。
春雨落在小嬰兒白胖可愛的臉上,嬰兒衝他笑。
師父想,整座清風山除了這座廟宇再無人煙,這嬰兒是何人放到這裡的呢?
如此可愛的一個男嬰,是誰狠心拋棄呢?
難道是這個孩子有佛緣,天生該做個出家人嗎?
師父把這孩子帶在身邊養大,給他取名隱空,待他慈愛有加,如師如父。
時光飛逝。一眨眼,隱空十八歲了,每日在廟裡誦經念佛打坐,砍柴燒水打掃庭院。他最喜歡去的地方便是廟後的梅林。
他知道師父是在那裡撿到他的。
他靠著梅花的樹幹,一坐就是三兩個時辰。仿佛在這梅林裡能看到他身世的秘密。
他有什麼心裡話也在梅林裡自言自語。
旁人都有生辰,我的生辰卻不知曉,我把每年的春雨都當作我的生辰。
那日見到一個女施主,把饃掰碎了餵孩兒,我看著好生羨慕。有娘親陪伴是種什麼滋味呢?我想我娘親,我的娘親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要一生一世待在這廟裡嗎?
梅林裡有兩樹梅花最耀眼。
一樹紅梅,一樹白梅。豔而不俗。清幽而淡雅。蒼古而清秀。
隱空格外偏愛這兩樹梅花,時時以手撫摸。那梅花像是知道他的心事似的。每當他來到樹邊,樹上便掉落下輕盈的花瓣。
花瓣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掌心,像是女子在淺唱低吟。
這年冬天,格外的冷,鵝毛大雪連著下了三天,地上積了膝蓋厚的一片白。隱空夜裡睡覺,夢裡有兩個少女在追逐嬉戲。
兩個少女,一人身穿白色披風,素淨可人。一人身穿紅色披風,俏麗活潑。紅衣少女稱白衣少女為姐姐。
「姐姐,看這小和尚好生清秀,去逗他一逗,如何?」
「不許胡說。佛門淨地,哪能胡鬧?」
「姐姐,他是十七姑姑的兒子,我們要不要告訴他?」
白衣少女面色凝重,「十七姑姑那般結局,告訴他徒增傷懷,何必呢。不如全然不知,做清清靜靜的自在人。」
隱空心內一陣翻騰,想走上前去,問個究竟。然而清晨廟裡撞鐘的聲音驚醒了他。不得已從夢境中出來。
他懊喪極了。生平第一次,他感覺離自己的身世如此之近。
那天晚上,他拿著出生時身上佩戴的那枚玉佩去了梅林。
清冷的月光下,玉佩上一個「廖」字。
隱空手持玉佩,對著白梅和紅梅落下淚來。
晚間,他又夢見了那兩個絕色少女。
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小僧見過二位姐姐,敢問二位姐姐名諱?」
紅衣少女調皮地眨眨眼,「你日日來陪伴我們,卻不認識我們嗎?」
白衣少女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轉而對隱空施了個禮,「我叫梅疏影,這是我的妹妹梅暗香。我們就是廟後的那兩樹梅花。千百年來,在此修煉。與你有緣,故而入你的夢裡來。」
2
隱空聽聞此言,只有驚喜,沒有驚詫。
他跪在地上,「難怪兩位姐姐如此絕世容顏,原來是梅花所變。小僧何其有幸,得以親見二位姐姐芳容。昨日聽聞姐姐說起小僧身世,乃我十八年來最大心結,還望賜教。」
疏影輕輕嘆口氣,幾欲開口說什麼,又將話咽下。
隱空連拜幾拜,神色哀求。
暗香口快,「便告訴你,又如何?你父親乃青城太守廖有光,你母親是這山上的靈雀,雀類姊妹眾多,你母親排行十七,我們滿座山的靈類都叫她十七姑——」
疏影見阻攔不及,暗香已說出來,便柔聲道:「你母親歌喉婉轉,容貌拔尖,實是這清風山上最耀眼的靈類。」
「那年你父親還是個窮秀才,到山上求籤,半道兒上驚著了蛇,險些被咬。你母親心善,救了他。你父親對你母親一見傾心。不畏懼山路險阻,時時來與你母親相會。」
隱空早已聽痴了,呆呆地問:「後來呢?」
疏影說:「那段時間,你母親真是快樂啊,一整座山都能聽見她的歡笑,她的歌聲。後來,你父親去趕考,你母親從監考官那裡銜來考卷,你父親提前知道試題,得以高中,做了一方父母官。」
說到這裡,疏影的聲音越來越沉痛、低沉。
一旁的暗香恨恨地說了下去,「廖有光做官之後,擅逢迎之道,溜須拍馬,一路升遷。為討一高官歡心,他想捉了十七姑姑去邀寵。十七姑姑生來七竅玲瓏心,何其聰慧,此事卻看不清白。廖有光一聲令下,亂箭齊發,她還站在原地痴痴傻傻地笑。」
「廖有光不知道,那時候十七姑肚子裡已經有了你。」
「族類不忍見她被害,便出手救她。十七姑得以保命,心智卻在受了刺激後瘋傻了。幾個月滴水未進。全靠體內純元保命。」
「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架不住自身全無求生之念。」
「那年春分,十七姑生下你,沒多久鬱鬱而終。臨死前把你和廖有光贈她的那塊玉佩放到梅林。」
隱空聽完,淚流滿面。
醒來,他將玉佩狠狠地攥著。
他要下山,他要去找廖有光,替可憐的母親討個說法。他要質問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男人,問他的良心何在。他要為母報仇。
他拜別了師父,便欲下山。
見夢中的二位女子站在山門處等他。
疏影說:「你十八年來未曾下山,我們放心不下你,陪你一同前去。」
暗香說:「呆子,有我們兩位大美人相陪,樂呵不?」
隱空深深地朝她們鞠了一躬。
三人相伴,下了山去。
一路上,同飲露水,同食果漿,形影相隨,疏影和暗香皆對隱空心生情愫。隱空自然也喜愛她們。
他說:「等我報了仇,還回清風山,建一處茅屋,我們三個看星星看月亮,嬉戲玩耍一輩子。」
那樣的歲月,想想就很美好啊。
3
太守府門庭赫赫。門前車馬不息。
廖有光家裡的太太姨太太便有七個,紅顏知己更是無數。
如此處處留情,於子嗣上卻無緣。
從無一名女子替他生下孩兒。
他如今年逾四十,卻無兒無女。
隱空攜疏影和暗香到廖府門前,將玉佩交予門房通傳。不多時,廖有光親自迎出來。一見隱空,便怔了。
這少年簡直跟自己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這是無需考證的血脈啊。
太守一時情難自抑,涕泗橫流,將隱空摟住,「我的兒!」
一旁的門客們趕緊拍馬屁,太守竟不想有此滄海遺珠,可喜可賀啊。又有人說,廖公子丰神俊朗,一看就是人中龍鳳啊……
那些人嘰嘰喳喳地說著。隱空從沒有見過這個陣仗,一時局促不安。
廖有光鄭重地將他迎進府中。
府裡上下見廖有光臉色行事,將隱空捧到天上去,人人尊稱其為少爺。見疏影和暗香跟隨著他,便尊稱其為:大少奶奶,小少奶奶。
疏影和暗香久在山上,未踏凡塵,從未跟人群打過交道,亦如隱空般局促不安。
廖有光把府裡最好的房子撥給他們住,凡是好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統統奉上。
廖府大擺筵席七天,恭賀廖少爺回歸。
廖有光不許他再叫過去的名字,替他改名廖仕升,意為仕途高升。
從未踏足凡塵的小和尚和兩個梅花精靈就這樣裹挾進富貴喧囂之中。
4
隱空,不,廖仕升早已忘了替母報仇這回事。
他享受新的身份,樂在其中。每日跟著父親飲酒享樂,看遍青城鶯鶯燕燕。
他骨子裡陌生的一面被聲色犬馬的生活勾出來了。
開始的時候,他還惦記著去看疏影和暗香,後來便渾不在意了。
原來,有時候人們咬牙切齒的東西,只是沒機會遇見。等自己親歷後,才發現自己也是這等貨色,甚至更加不堪。站在事外的人,總是萬般清醒。一旦置身事內,便糊塗了。
他曾經為母親不值,咬牙切齒地恨廖有光。等他進入廖家,身份、立場變了,想法便截然不同了。
他是廖有光的兒子,骨子裡跟廖有光一樣的齷齪。
當廖有光曲折地向他討要疏影和暗香的時候,他一開始猶豫了一下。廖有光說:「富貴之家,原是尋常事……」
「妾?」
「呵。沒有三媒六聘,當然是妾。」
廖有光說:「山野女子,不過就是個新鮮玩意兒。為父來年替你求娶巡撫家的千金……」
廖仕升點頭同意了。
父親給了他一切榮華,他孝敬給父親兩個女人,也沒得說。
5
在廖家一年,疏影和暗香險些迷失了自己。
原來環境對人的影響竟這般大。
府裡的女人越來越多。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爭鬥。
她們開始學著跟那些女人一樣,耍心眼,玩心機。
甚至兩姐妹有了嫌隙,互相爭鬥。
外鬥,內鬥,疲憊不堪。
最後一次,暗香差點被餵了砒霜,她哭著說:「姐姐,你我朝朝暮暮,相伴數百年,何以至此,怎能至此?」
當廖有光來找她們,說兒子已將她們送給他的時候,疏影和暗香不可置信地搖頭。
真是醜陋得令人作嘔。
那一瞬間,她們清醒過來。
瞧瞧這是多麼噁心的男人。瞧瞧這是多麼噁心的凡塵。
人間不值得。
不如歸去。
6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春夏秋冬。又是大雪紛飛之時。
廟裡的老和尚說:「今年的梅花怎生開得這般遲?」
疏影和暗香在這年歲尾回到了清風山的梅林。
她們回來的第二日,梅林所有的梅花都盛放了,絢麗無比。
下山一遭兒,領教了負心薄倖,便也罷了。還好不似十七姑姑般丟了性命。
翌年春。
青城坊間流傳一個大事件。
太守府的公子爺得了花柳病,病勢兇猛,短短數月,竟臥床不起了。
廖仕升病怏怏地躺著,精緻的梨花木大床上雕著精緻的花,濃妝豔抹的侍妾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郎中搖頭嘆息寫著藥方。
他想睡,卻睡不著。只覺如蟲蟻叮咬一般難受。
窗前的竹子,和著風聲,聽起來悽涼無比。
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
他再也不是那個叫隱空的小和尚了。
疏影和暗香,再也不會入他的夢裡來了。
清風山,此生他是回不去了。(作者:高興的棉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