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間,邯鄲府有個少年名叫馮淼,早年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姐妹,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和老僕馮忠在一塊過日子。若論馮淼的相貌,真可說面如傅粉,眉清目秀。論學問,可算得滿腹經綸,能詩善賦。
他為人風流倜儻,慷慨好施,只是也有兩個不足之處,那就是恃才傲物、好酒貪杯。儘管人們爭著拿文章給他評閱,沒見他誇過一聲好字。儘管人們爭著給他作媒,沒見他贊過誰家小姐。既是誰家小姐他都不中意,也就只好過獨身的日子了。終日放歌縱酒,作詩填詞,自命為當世之謫仙。
一天清早,馮淼騎著驢到郊外遊逛。將近正午,覺得有些累了,就下了驢,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歇息。背靠著大樹,閉上眼睛,推敲著詩句。正在悠然自得的時候,猛然聽見一陣緊促的鈴聲和蹄聲。睜眼一看,兩匹黑色的小驢倏地緊貼著自己身邊閃了過去,登時塵土飛揚,嗆得他連連咳嗽。
馮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禁不住大喊了一聲:「喂!」想叫住騎驢的人,跟他們講講理。那兩匹驢跑過去約有十幾步,停了下來,騎驢的人也回過頭來。馮淼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個女子。看穿著打扮,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鬟。
不知怎麼的,馮淼的目光一時就像被磁鐵吸住了一般,盯在那小姐臉上,不能移動分毫。本來是滿面怒容,剎那間竟變得和顏悅色。人家站住了,馮淼卻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女子見馮淼不說話,便微微點了點頭,看樣子是表示歉意。然後,轉身加了一鞭,兩匹小驢一陣風似的跑得不見了。
馮淼呆在那裡,眼睛直盯著那人影消失的地方。半晌,才清醒過來,讚嘆了一聲:「真是傾國傾城啊!」繼而又想:這是誰家的小姐?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只得長嘆一聲,再也沒有郊遊的興致了。回到城裡,走進一家酒樓,喝了個酩酊大醉,就歪在那裡睡著了。直到黃昏時候,才微微有些清醒,騎上驢往家走。
回家途中,路經一座破廟,山門前長滿了荒草,圍牆大半坍塌了。就在馮淼從門口經過的時候,那山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人來。馮淼漫不經心地用眼一瞥,不料竟是騎驢的那位小姐。那小姐一眼看見馮淼,馬上退了回去,關上了廟門。
馮淼的一顆心禁不住狂跳起來,又一想:怪呀!這位小姐怎麼會住在這座破廟裡呢?當時他醉醺醺地也顧不了許多,拴上了驢,順牆豁子跨了進去。見裡面到處是磚頭瓦塊,遍地是亂草蓬蒿,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正在徘徊時,忽然看見一個衣帽整潔,鬚髮斑白的老者走了過來,問:「先生從哪兒來呀?」
馮淼忙說:「偶然從這兒經過,想進來瞻仰瞻仰。老先生也是來此瞻仰的嗎?」
「哎!我是外地人,帶著家小來到此地,還沒有租到房子,只好暫時在這兒住下。既然先生光臨,就請到屋裡喝杯茶吧!」於是,老者領著馮淼穿過大殿,走到殿後一個跨院裡。
一進這個跨院,就像到了另一個地方。中間一條石徑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根荒草,兩旁有幾株垂柳,長條搖曳,婀娜多姿。馮淼被領進北面一排正房,室內香氣撲鼻,布置得十分雅致。賓主坐定之後,彼此問起姓名來。
老者說他姓辛,名叫蒙叟。馮淼本是為那騎驢的小姐而來,這時又是酒意未消,也就不揣冒昧地說:「小生今天兩次巧遇女公子,不勝傾慕。倘若女公子尚未許配人家,小生意欲毛遂自薦,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老者看了看馮淼,笑著說:「女兒的終身大事,老漢不能擅自作主,還得和拙荊商量商量。」
馮淼為了顯示自己的才學,請老者給他筆硯,當即寫了一首絕句:「玉杵千金覓,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
(詩的內容是表示求婚。唐人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裴航路經藍橋驛,向一個老婦人求漿水喝,老婦命一少女捧漿而出。少女名叫雲英,非常美麗,裴航想娶她為妻。
老婦說:「我有神仙給的藥,要用玉杵白去搗,吃了可以長生不老。你能用玉杵白做聘禮,搗藥一百天,我就把雲英許你為妻。」
裴航果然求得玉杵白。和雲英成婚後,兩人吃了靈藥都成了仙。玄霜是丹藥名。)
老者看了詩,笑著把它交給一個小丫頭,拿到裡屋去了。一會兒,那丫頭走了出來,在老者耳旁悄悄說了幾句。老者站起身來,說:「老漢告便,請先生等一會兒。」說罷,也進了裡屋。馮淼隱約聽見他在裡面說了幾句話,便又見他回到外面來。心想,大概這親事成了。
沒想到老者坐下以後,竟天南海北地閒聊起來,根本不往這件親事上說。馮淼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小生求親的事,老先生到底心意如何?可否對小生直說呢?」
「先生是本府有名的才子,我早已聞名,不過有些事我很難對您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只要老人家同意,我什麼都能答應,一切都不計較!」
「老漢有十九個女兒,有十二個已經嫁了出去。不論哪個女兒的婚事,全由拙荊作主,老漢是從不參與的。」
馮淼—聽他有那麼多女兒,忙說:「我求的是白天帶著丫鬟騎驢出門的那位小姐。」老者聽了也不答腔。於是兩下裡默然相對,事情僵到那兒了。
這時,馮淼聽見裡屋門帘後面窸窸窣窣有女人環颯的聲音。馮淼借酒撒瘋,突然跑過去,一掀帘子,說:「娶不到嬌妻,讓我先看看也是好的。」果然自己的心上人正站在簾後,這時,羞容滿面,張皇失措地跑了。
老者見馮淼這樣無禮,勃然大怒,說:「你這畜生,太放肆了!來人,給我轟出去!」立即擁上來幾個人,扭胳膀揪脖領把馮淼拉到門外,推倒在地上。
馮淼雙手抱頭,迷迷糊糊地,只覺得渾身挨了不少磚頭瓦塊,幸好傷的不重。待了一會兒,覺得沒有動靜了,抬頭一看,山門已經緊緊地關上了,自己那匹驢子還在門邊吃草。只好爬起來,跨上驢背,垂頭喪氣地往家走。
誰知道由於心裡只想著辛家小姐,走迷了路。四下一看,不知怎麼走進了深山幽谷。這時已是深夜,樹上夜貓子在叫,遠處一聲接一聲的狼嚎,嚇得他毛骨悚然,不知如何是好。在焦急中,忽然看見遠方樹叢中一閃一閃地似乎有燈光,心想那邊可能有人家,便狠狠打了驢子幾鞭,直奔有燈光的地方。
跑到近前一看,原來竟是個很大的宅院。馮淼連忙敲門。就聽裡面有人問:「半夜三更的,是誰叫們哪?」
馮淼趕緊大聲說:「我是走迷了路的,行個方便吧!」
裡面的人說:「等我回稟一聲。」馮淼只好在門外等著,唯恐主人不肯接納。
一會兒,聽到開鎖的聲音,接著,黑漆大門向兩下敞開。一個年輕的僕人出來,說:「主人有請。」說罷,一面替馮淼牽驢,一面引著馮淼進去。馮淼被引入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一個中年婦人出來問了馮淼的姓名和籍貫,便到後面去了。
待了一會兒,就聽有人喊:「大夫人出堂!」就見門,簾一掀,幾個丫鬟簇擁著一個白髮如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出來。馮淼慌忙起身下拜。老夫人說:「少禮!請坐。」賓主坐定後,老夫人上下一打量馮淼,說:「你是馮雲子的孫子吧?」
馮淼覺得奇怪,心想,這老夫人是怎麼知道的,忙說:「是的。老夫人怎麼知道?」
老夫人笑著說:「咱們是一家人哪!你父親馮浩是我的外甥。老身風燭殘年,一向在家修真養性,長期不走親戚了,你大約就不知道有我這門親戚吧?」
馮淼聽老夫人這樣一說,忙說:「我幼年的時候,先父就故去了。所以先祖的親友我大都不認識,沒有來往,望您老人家指教。」
老夫人呵呵一笑;說:「我不用細說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自然就知道了。」馮淼也就不敢再往下問。老夫人又問:「你怎么半夜三更跑到這深山幽谷裡來了呢?」
馮淼就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老夫人一聽,哈哈大笑,說:「有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婿,還能辱沒誰家?這個野狐狸精把身價抬得也太高了!孩子你別發愁,我把她給你叫來。」馮淼一聽,老夫人好大的口氣呀!雖是疑信參半,也連忙拜謝。
老夫人扭頭對丫鬟們說:「我還真不知道辛家的姑娘有這麼漂亮呢!」
一個丫鬟說:「他家有十九個姑娘,個個長得都那麼好看,不知小官人說的是哪一個?」
馮淼說:「看樣子也就十七八歲。」
那丫鬟說:「十七八歲——那準是十四娘了。老夫人,您就忘了,三月間,她不是還跟著她娘給您來拜壽了嗎?」
老夫人想起來了,說:「啊——就是那個穿蓮花瓣鞋,蒙著頭紗的吧?」
丫鬟齊聲說:「對,就是她。」
老夫人笑著點了點頭,說:「不錯,那丫頭可真會打扮,長得也真美。」轉過面來,對馮淼說:「你這孩子,眼力不錯呀!」說著又回頭對丫鬟說:「派人去把她叫來。」
丫鬟答應一聲下去了,一會兒的工夫就回來了,說:「辛家十四娘來了。」
緊跟著,一個紅衣少女翩然而入,跪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連忙把她拉起來,說:「唉!以後你就是我家的媳婦了,不用像丫鬟們一樣行這樣的大禮啦!」
那辛十四娘低聲答應說:「是。」
老夫人慈祥地看著她,用手給她理理鬢髮,又捻捻她的耳環,像哄小孩似的問:「十四娘,這些日子在家都幹什麼呀?」
十四娘輕聲說:「閒了,就繡繡花。」
說話的時候,無意地用眼睛一掃,正好看見馮淼,那白得透亮的兩頰立刻泛上了一陣紅暈,顯得局促不安起來。老夫人說:「你見過他吧?這是我外甥的兒子,人家一片痴情要跟你結為夫婦,你怎麼這樣捉弄他,讓他半夜三更到山裡來看狼啊?」
十四娘答不上來,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老夫人呵呵地樂了一陣,說:「我叫你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要給你作媒呀!告訴我,你樂意嗎?」
十四娘低著頭,悄悄向馮淼和老夫人掃了一眼,遲疑著不說話。老夫人拉著她的手,一再追問:「說呀!你樂意嗎?」
十四娘微微點了點頭。老夫人樂了,當即吩咐說:「給他們收拾一間房子。我今夜就讓他們喝交杯酒。」
十四娘急得手足無措,趕忙說:「太夫人,婢子還得回去稟告爹娘呢!」
「呃,我給你作媒人,還能出什麼錯嗎?」
「太夫人的主意,我爹娘自然不敢違抗,可是這樣草草了事,婢子是死也不敢從命的。」
老夫人一聽,不但沒生氣,反而更高興了,說:「這小丫頭,心裡有準主意,真是我們家的好媳婦。」說罷,就從十四娘髮髻上摘下一朵金花,交給馮淼,作為信物。馮淼也摘下腰間繫著的一個玉牌交給十四娘。
老夫人又叫人拿過皇曆來,翻了翻,說:「後天就是好日子,你在家把一切準備停當,我派人把新娘子給你送去。但有一樣,可不要驚動街坊四鄰哪!」
這時,遠方傳來一聲雞叫。老夫人立即打發人送馮淼出去。僕人把馮淼的驢牽了過來,馮淼出了門,見東方已經發白。他跨上了驢背再回頭看時,哪裡還有什麼宅院,分明是一片黑森森的松林,林中有個大墳。
馮淼走過去一看,石碑上刻著薛尚書及夫人張氏之墓。馮淼想起薛尚書正是祖母的胞弟,他的夫人張氏是父親的舅母。這麼一想,知道自己方才是遇見了鬼,但卻毫不害怕。心裡想:那麼十四娘也是鬼嗎?馮淼一面尋路回家,一面想著這件事,總也想不出個究竟,不知不覺又走到那座破廟門前。
這時,天已大亮,馮淼心想,我到底要問個明白。於是推門進去,穿過大殿,直奔眼後的跨院。誰知院子裡面目全非。雖然仍有一條石徑,卻長滿了一尺多深的荒草,那北面的一排房,牆倒了三面,遍地是碎磚、朽木和泥皮。馮淼在廟裡轉了一圈,就沒看見一間能住人的屋子,也不見一個人影。
走出廟門,跟附近的住家一打聽,都說這廟有三四十年沒人管了,廟裡儘是狐狸。馮淼心裡想:難道那辛十四娘會是狐狸?想到這兒,十四娘那嬌羞的樣子便又浮現在眼前,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絕代佳人,就是狐狸,我也要和她白頭到老!」
馮淼回到家裡,立即讓老僕馮忠打掃房子,準備辦喜事。到了第三天,一切準備就緒。
清早起來,馮淼就穿好了大紅吉服,等著十四娘到來。誰想等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總不見十四娘來。直到天黑,還是不見蹤影。馮淼心裡痛苦萬分,漸漸地不抱什麼希望了。心想,鬼狐的事情,迷離惴恍,能有什麼憑據,算它是一場春夢吧!想是這樣想,可是那十四娘的影子卻始終在眼前徘徊。
鼓打三更,馮淼還沒有絲毫睡意,坐在書案旁邊,兩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這時,忽然門外人聲嘈雜。馮淼慌忙跑去把大門打開。
只見一輛油壁香車停在門前,兩個俊俏的丫鬟攙扶著天仙般的十四娘下車進了屋。後面兩個披著長發的家人抬進一個圓墩墩的像個大甕似的東西來,放在堂屋門後邊。馮淼仔細一看,竟是個大悶葫蘆罐兒,比平時小孩子攢錢用的悶葫蘆罐兒要大幾十倍。別的什麼嫁妝都沒有。安頓了一下,送親的人便都回去了,只留下一個叫香宜的丫鬟在這兒服侍十四娘。
洞房中,馮淼問十四娘:「我那舅祖母張氏不過是個女鬼,你為什麼對她那樣服服帖帖?」
十四娘毫不隱諱,說:「薛尚書現在當了五都巡環使,方圓幾百裡的鬼狐都是他的隨從,夫人的話誰敢不聽啊!」
馮淼這才知道十四娘果然是狐仙。心裡不但沒有疑懼,反而更加鍾愛。想到舅祖母為自己撮合的恩德,第二天便備了一份祭禮,到薛尚書墓前祭奠了一番。
回到家裡,忽見兩個身穿青衣的僕人拿著錦緞兩匹,前來賀喜。也沒說話,把貼著紅籤兒的錦緞放在桌上,就告辭走了。
馮淼看看那紅籤兒上也沒有落下款,不知是誰家的賀禮。正想追出去問,十四娘把他喊住,看了看錦緞,說:「別問了,這是舅祖母的賀禮。」
馮淼和十四娘郎才女貌,新婚之樂自不用說。
再說這邯鄲府有位公子名叫楚景春,父親官居通政使,權勢極大。這楚景春自己不學無術,卻好附庸風雅。因為馮淼是本城才子,所以經常和馮淼往來。他聽說馮淼娶了媳婦,便帶著一份厚禮前來祝賀。馮淼留他在家吃了飯。
過了兩天,他又下請帖請馮淼到他家赴宴。十四娘知道了,就對馮淼說:「那天楚公子來賀喜,我在門帘後面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這人長得鷹鼻子鶡眼,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能跟他來往,不然要吃虧的,你不要去了。」馮淼本來就瞧不起這種俗人,聽十四娘一說,就真的沒有去赴約。
不料,第二天,楚景春竟找上門來。還沒進屋,在院子裡就嚷嚷起來,說,「淼兄,你好大的架子呀!我是來興帥問罪的。」一面嚷著一面進了屋,說:「昨天你太不賞臉了,我請了許多客人作陪,不想你這主要的客人沒到,你想我有多尷尬?你認罰不認!」
馮淼只好說:「實在抱歉,昨天我身患小恙,所以……我認罰,認罰!」
楚景春說:「你認罰就行,老實對你說吧,昨天請你赴宴是因為我最近作了幾首詩,自覺頗有太白的風骨。你是我們當世之謫仙,我想請你當著大家品評一番。遺憾的是你竟然沒來,現在我把詩帶來了,請你斧正,就算對你的懲罰吧!」說著,就拿出自己的詩集來,翻開了一頁,用手指著說:「請看這幾首。」把詩集遞給馮淼後,揚揚自得地靜候人家稱讚。
馮淼不得已,只好看下去。見第一首題為《遊春》。下面寫著:「紅花紫一片,芳草綠如麻,誰說春光壞,打掉大門牙!」
馮淼實在忍俊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面笑一面連聲說:「好詩,好詩!」
楚景春以為馮淼真的誇他,說:「不想拙作能令當今謫仙絕倒,不勝欣慰之至!」
聽他這一說,馮淼更是笑得流出了眼淚。楚景春還一再要馮淼加以品評,其實不過是想讓人家多誇讚幾句。馮淼被逼不過,笑著說:「老兄非要我品評,可要恕我直言哪!」
「當然,當然。」
「我贈你六個字的批語:『高山滾鼓之音』。」
楚景春不明白這六個字的意思,心想自然是句讚美的話,忙說:「過獎,過獎!不過這句話的出處,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是出自《論語》吧?」
「哪裡是出自《論語》。是出自《馮子家語》!」
楚最春還沒明白馮淼是在取笑他,怕人笑話他學識淺陋,反說:「對,對,我記起來了,是《馮子家語》裡的話,它的意思是…」
馮淼見他那種不懂裝懂的樣子,實在好笑,忍無可忍,就大聲說:「意思是不通,不通!」
這回楚景春可懂了,臉立時紅漲得像塊豬肝,說:「不通?哪裡不通?」
「老兄,請問這「紅」花,怎麼會「紫」一片呢?」
楚景春瞪著眼睛說:「怎麼不能『紫』一片?常言道,紅得發紫嘛!」
馮淼也不跟他爭,接著說:「我問你,芳草怎麼綠得像麻,有這麼打比方的嗎?」
「虧你自命為當今李白,你就不記得『燕草如碧絲'這一句嗎?他既能說「如碧絲』,我就能說『綠如麻」,絲麻不都是一根根,一縷縷的,有什麼不行?」
「再問你,這『春光壞』像什麼話?」
「既能說『春光好』,就能說『春光壞』!」
「這『打掉大門牙』也能上詩嗎?豈不嚇死活人?」
楚景春紅漲著臉說:「這叫『語不驚人死不休』」兩人越說越僵,楚景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馮淼見他走了,想著他那首臭詩,笑著走進內室。剛想跟十四娘學說一遍,見十四娘滿面愁容,忙問:「你怎麼了?」
十四娘說:「剛才你們爭辯,我都聽見了。我早說那個楚公子不是善類,他家又有權勢,你這樣譏笑他,他能夠善罷甘休嗎?到那時候你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馮淼仔細一想,十四娘說得很對,連忙認錯,並且說一定設法挽回。
不久,馮淼去參加了府考,文章寫得十分得意。誰知發榜之後,名列第二,頭名卻是楚景春。這分明是考官要討好楚通政使,馮淼自然心裡也明白。這楚最春卻沾沾自喜,在他生日那天,大擺酒筵,特意派人去請馮淼,為的是當眾丟馮淼的面子。
馮淼本想不去,又怕把事情再度弄僵,只好前去赴宴。酒過三巡,楚最春把自己的試卷拿了出來,讓大家傳看。賓客們自然是讚不絕口。楚景春乘著酒興,對馮淼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以為這次我能名列老兄之上,恐怕就因為這起首幾句要略高老兄一籌吧?」話剛落音,滿座又是一片讚揚之聲。
這時,馮淼已經有了八分醉意,早忘了十四娘的囑咐。一聽這話,先是冷笑了一陣,然後說:「哎呀!難為老兄還自認為有自知之明,直到今天,你還以為你那榜上的名字是用文章換來的呀!」說罷,又哈哈狂笑起來。座中誰也沒想到馮淼會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登時,全場愕然,不知所措。
楚景春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白。有兩個機靈的連忙出來打圓場,說馮淼發酒瘋了,把他硬拉回家去。一場酒席就這樣不歡而散。
馮淼回到家裡,清醒了以後,十分後悔,就把當時情形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又急又氣,嘆了口氣說:「像你那樣的刻薄話,對君子說是傷了你的德行。對小人說就會害了你的性命。你的殺身之禍不會太遠了。我不忍心看你落到那種下場,讓我們從此分手吧!」
馮淼哪裡肯放十四娘走,一面哭,一面表示悔過。十四娘說:「你一定要我留下,可得依我一件事:從今以後,你閉門謝客,還得把酒戒掉。」馮淼滿口答應。
從此,馮淼終日在家讀書。十四娘為人十分勤儉,每天在家織布,偶爾也回娘家看看,但從不在娘家過夜。還拿出一些本錢來讓老僕馮忠去作些小買賣,把賺來的錢都扔在堂屋門後邊那個大悶葫蘆罐兒裡。有人來訪馮淼,十四娘就讓馮忠擋駕。楚景春幾次派人來邀馮淼,都被擋了回去。
有一天,馮淼的堂兄死了,馮淼不得不去弔唁。誰想在靈堂上遇見了楚景春。楚景春不但不計前嫌,還一定要請他到家裡去喝酒。馮淼記著自己對十四娘的諾言,執意不去。楚景春竟然叫手下人拉著馮淼的驢,死乞白賴地把馮淼請回家去。
到了家,立刻擺下酒宴,美酒佳餚,十分豐盛,還有十多個歌姬在席前獻舞。馮淼敷衍了一會兒,幾次告辭,楚景春都死留住不放。
馮淼自從那次和十四娘約定,已經有很久沒有出門了,也一直滴酒未飲。這時,幾杯美酒下肚,酒興上來了,再加上歌姬們翩躚起舞,頗覺得賞心悅目,也就不再說走了。工夫不大,就喝得醺醺大醉,竟然就倒在座上,人事不知。
五更時候,馮淼才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屋子裡黑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就著微明的天色,看出自己是獨自睡在一間小書房的躺椅上。他站起身來,仍覺得頭昏眼花。看見屋裡有一張小床,心想,再到床上去睡一會兒吧!站起身來,剛一邁步,腳下有東西絆了自己一下,差點跌倒。用手一摸,卻是個人。心想,這是楚景春派來伏侍自己的書僮,大約他見自己總不醒,也在腳下睡著了。就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想把他叫醒。
誰知,那人一動也不動。馮淼覺得奇怪,就俯下身去,用手一摸,身上是冷冰冰的,再用勁按了接,渾身硬梆梆的,分明是一具死屍。於是,馮淼嚇得大叫起來。叫聲沒有落音,燈火齊明,立即闖進幾個家人來。這時,馮淼就著燈光再仔細一看,原來腳下躺著的竟是一具女屍,頭上有個碗大的傷口,血跡模糊,下身衣服也被扯破了。家人的立刻揪住了馮淼。
這時,楚景春也跑了過來,看了看女屍,轉過臉來,指著馮淼破口大罵:「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我楚景春愛你的才學,把你待為上賓。你竟然敢姦殺我的使女!」立即吩咐家人們把馮淼扭送到邯鄲府衙。
那府尹見原告是通政使的兒子,哪裡還肯聽馮淼的申辯。一百板子打得馮淼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由於人命關天,馮淼至死不肯招認,府尹吩咐把他押在死牢裡,次日再審。
消息傳到馮淼家裡,十四娘淚如雨下,說:「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哪!」便立即四處去求親友設法營救。不料,人們懼怕楚家的權勢。都婉言推託。十四娘只好派老僕馮忠先帶著銀子到獄中打點。獄卒得了銀子,自然要對馮淼另眼相看。又給他治傷,又給他好的飯菜,還給他鋪了個草帘子讓他睡。
當天夜裡,馮淼由於臀部傷口疼痛,趴在稻草帘子上,悔恨交集,睡不著覺。忽然聞到一股蘭麝香味,抬頭一看,十四娘竟然坐在自己身旁。忙問:「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十四娘低聲說:「那你就別管了。」馮淼這時心裡說不出的委屈,只剩下抽搭了。十四娘見馮淼被打得血肉模糊,心裡就跟刀扎一樣,也是淚流滿面,對馮淼說:「現在什麼都不用說了。明天怕要過第二堂。他們讓你招什麼,你就招什麼,免得皮肉受苦。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救出來。」
馮淼見十四娘說得那樣果決,只得點頭答應。十四娘又撫慰了馮淼一番,然後走到那鐵窗前面,不知怎麼一擠,竟擠了出去。分明是從兩個看牢的面前走過,那兩個人卻像根本沒看見似的。
再說那老僕馮忠,本是河南內黃縣人,六十年前家鄉鬧水災,一家人只活下他母親和他兩個來,他那時只有三歲。母子倆流浪到邯鄲,無依無靠,在街頭討飯,遇見馮淼的爺爺馮有德。
馮有德見他母子十分可憐,就把他們帶回家去。母親當了馮家的女傭人。馮忠和馮淼的父親同歲,主僕倆是從小打打鬧鬧在一起長大的。所以馮忠除了這個家之外,不知道還有什麼自己的家。馮淼這一成親,樂得他合不上嘴。馮淼這一吃官司,急得他老淚縱橫,飲食俱廢,恨不得替小主人去坐牢。十四娘讓他去觀察楚家的動靜。他便裝扮成一個鄉下老頭,在楚家門口徘徊。
出事的第二天,見楚家幾個家人抬出一個蘆席捲兒來,說是那使女的屍首,要抬到城外去埋。馮忠就遠遠地跟在那幫人後面。到了城外亂葬崗子上,那幫人把席捲兒往那兒一撂,扭頭就往回走。路經一家酒店,那幫人便進了酒店。馮忠也跟著進去,就在他們鄰近的桌旁坐下。
這幫人裡有個黑大個兒,看樣子是個頭兒。就見他一面喝著酒,一面說:「哥兒們,今天咱們可得多喝幾杯,驅驅這股子邪氣!」
另一個人說:「死個把人有什麼邪氣呀?」
黑大個兒說:「什麼?沒有邪氣?你說這丫頭死得冤不冤?」
另一個人說:「冤是冤,沒讓那小子糟蹋了,落個清白身子就算不錯。」
黑大個兒一聽,哈哈大笑,說:「糟蹋!你還他媽蒙在鼓裡呢!」
這些人一聽,這話出有因,都爭著追根問底。黑大個兒先是賣關子,後來酒勁上來了,就沉不住氣了,說:「我說可是說,第一,這頓飯算你們大夥請我。第二,可不許告訴別人。」
說著,看了看四周,別的桌子都空著,只有馮忠就在旁邊桌旁喝酒,他猶豫了一下。馮忠見機行事,立刻站起身來,操著河南口音對那幫人說:「列位大哥,我是從河南來投親的,跟你們幾位打聽。這邯鄲府有個三官廟嗎?」
黑大個兒說:「有。」
馮忠裝著耳聾,故意側著耳朵,湊過去說:「啊?有嗎?」
黑大個兒見他聾得那樣子,心裡煩了,在他耳旁大喊了一聲:「有!」
馮忠裝出勉強聽見的樣子,說:「有啊!請問要上那兒去,怎麼走哇?」
黑大個兒趴到他耳根子上大吼著說:「進城,路南,頭一個門兒!」
這夥人一聽,全都哈哈大笑,有人就說:「對,把他支到棺材鋪裡去,他不就是現成的棺材瓤子嗎?」
馮忠還裝著湊合能聽明白的樣子,把黑大個兒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說:「啊,進城,路南,頭一個門兒。」說罷還連連道謝,那夥人又是一陣大笑。馮忠便又坐下來喝酒。
那夥人見馮忠又老又聾,又是才由外地來的,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於是,黑大個兒便放低了聲音對大家說:「告訴你們,那丫頭不是馮淼害死的。」
「那是誰?」
「是咱們大奶奶!」
「那是她陪嫁過來的貼身的丫頭,她幹嘛要打死她?」
黑大個兒一笑說:「你們真糊塗!咱們大奶奶那股醋勁兒你們還不知道?府裡的丫鬟有敢搽胭脂抹粉的嗎?聽說咱們大爺對這個丫頭有點意思,這丫頭心裡也明白。那天大爺睡午覺,把被掀開了。這丫頭過去給他蓋被,讓大奶奶瞧見了,抄起一塊硯臺,照後腦勺就這麼一下,當時就沒救了。
大爺醒了也沒敢吭聲,就叫我先把屍首塞到書房床底下。前天馮淼讓大爺灌醉,送到書房。大爺又讓我把屍首拉出來放在馮淼腳眼前,還把下身的衣裳扯了個亂七八糟,這回就算有人給她償命了。」大夥一聽,全都愣了。
黑大個兒說:「愣什麼?沒咱們哥兒們什麼事兒。來來來,這杯酒咱們一祭天地,二祭死鬼,心到神知。冤有頭,債有主,找不到咱們頭上來。」說著,舉了舉杯,把酒撒在地上。接著,這夥人便又暢飲起來。
馮忠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趕緊付了酒錢,回到家裡,稟告了十四娘。十四娘說這事不要告訴任何人。當天就見十四娘派丫鬟香宜出了門,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這天,馮忠到獄中送飯回來,見門口石階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面黃肌瘦,蓬首垢面,衣衫襤褸。過去一問,原來她名叫祿兒,是從河南逃荒到這裡來的。
馮忠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身世,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就把那姑娘領到家裡,見了十四娘,想讓十四娘把她收下當個丫頭。十四娘上下一打量這姑娘,便吩咐帶她去洗洗澡,換換衣服。姑娘洗漱完畢,又來見十四娘。十四娘這時一看,只覺得眼前豁然一亮。
那姑娘發似烏雲,膚如凝脂,身材五官無一處不長得恰到好處,特別是那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目光一閃,不用言語,就已訴盡了無限的哀怨。十四娘從心裡愛上了這個姑娘,當即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黛穠,把她留在身邊,暫時頂替香宜。這還不算,平日待她可說跟姐妹一樣,連馮忠都納悶這兩人哪裡來的這樣的緣分。
再說這天,馮忠又到獄中送飯,獄卒告訴他馮淼的罪已被判為絞刑,就等秋後處決了。馮忠一聽這話,一路哭回家來,見了十四娘,已是泣不成聲,好容易才把這兇信說明白。不料十四娘聽了聲色不動,只點了點頭,說:「知道了,你下去歇息吧!」弄得馮忠莫名其妙。以後,就再也沒見她提起這件事。
馮忠不免暗暗埋怨起來,暗說:「這哪裡還有點夫妻的情意!」
春去秋來,眼看要到處決的日子了。馮忠見十四娘有些變樣了,整天焦躁不安,飯量大減。有時還見她暗暗擦眼淚,有時深夜不睡。
有一天,丫鬟香宜忽然回來了。馮忠見十四娘和香宜悄悄地說了半天。說完以後,立刻笑容滿面,一切如常了。
過了一天,馮忠探監回來,見了十四娘,老淚滂沱,說馮淼要十四娘到獄中去見最後一面,次日就要處決了。不料,十四娘只「嗯」了一聲,連眼圈也沒紅一紅,看來也不想到監獄裡去。
馮忠直氣得血往頭上湧,渾身發抖,實在忍無可忍,竟然指著十四娘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家少爺怎麼樣待你,他如今含冤負屈就要歸天了,你倒像沒事人一樣,我不知道你的心是怎麼長的!你不去,我去!我得給少爺去喊冤!」說著,瘋了似的闖出大門。
馮忠剛出了大門,迎面撞上一群人,都是街坊鄰居。人們見了馮忠,紛紛說:「道喜,道喜!」
馮忠一時蒙了頭,看樣子人們不像是說反話,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說:「你還不知道哇?楚景春他爹被罷了官,道臺大人奉旨到邯鄲府給你家少爺翻案來啦!」
另一個說:「聽說是楚家殺了人,誣賴你家少爺,楚景春夫婦倆全給抓走了。」
馮忠一聽欣喜若狂,踉踉蹌蹌跑到府衙,果然馮淼被放了出來。
馮淼回到家裡,見到十四娘,夫妻抱頭痛哭。馮忠卻在一邊生氣,嘴裡嘟囔著說:「這會兒又來這一套假招子!」
馮淼問十四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皇上怎麼知道我的冤枉呢?」
十四娘擦乾眼淚,一指香宜,笑著說:「你問她吧!」
原來,自從馮忠把楚家如何打死使女,如何嫁禍於人的情形告訴十四娘後,十四娘想,楚景春的父親官高勢大,不告到皇上那兒去,別想翻過案來。
當晚,便讓丫鬟香宜上北京告御狀。香宜和十四娘同屬狐類,本想靠自己的神通,定能直入宮闈。誰想到了紫禁城下,才看見宮廷四周都有神靈守護,鬼狐之類無法靠近。
她圍著御河轉了好幾個月,也找不到個機會,心裡又怕誤了事情,正想回家與十四娘再想辦法,忽然聽說皇上要駕幸大同。香宜急忙先趕到大同,裝作走江湖的歌女,在皇上扮作商人四處巡遊的時候,香宜上前見駕。
皇上見她能認出自己來,已經是驚異萬分,又見她長得豔如桃李,那時粉淚闌幹,恰似一枝帶雨的梨花,心中又是喜愛又是憐憫,便仔細聽了她的申訴。香宜冒稱自己是生員馮淼之女,把馮淼被誣陷的情形哭訴了一遍。皇上大怒,立即傳旨將楚景春之父罷官,並責成當地官員徹查馮淼冤案,還賞了香宜黃金百兩。
馮淼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由得感激涕零,也不顧主人的身份,急忙向香宜拜了幾拜,謝香宜活命之恩。香宜說:「如果不是少奶奶出主意,我哪裡懂得告什麼御狀。」
馮忠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十四娘。這時,十四娘又讓黛穠上前拜見主人。馮淼一見黛穠,一時被那秀麗超塵的姿色驚呆了。心想:怪呀,我活了這二十多年,在遇到十四娘之前,以為世上本沒有什麼西子王嬙。見到了十四娘,知道自己錯了。但認為十四娘之美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怎麼今天又遇到一個絕代佳人,簡直和十四娘難分上下。雖是如此,他卻毫無非分之想,說:「你就安心在我家住下來吧!以後有了你家人的消息,我就送你去和家人團聚。」
經過一場患難,馮淼這一家人,夫妻、主僕之間情深無限,歡歡喜喜地過了些日子。一天,十四娘突然對馮淼說:「我本屬狐類,蒙你錯愛,我感激不盡。經過這一場風波,我深知人情險惡,不想久留塵世了。今後,黛穠可以替我服侍你,我們就此告別吧!」
馮淼一聽這話,驚得半響說不出話來,接著,放聲大哭,拜倒在地上,拉著十四娘的衣裙,死也不肯放手。十四娘見他這樣,也是心中不忍,只好嘆了口氣,說:「好吧,那我就再留些日子。」
自從馮淼出獄回家以後,臥房中的事十四娘都交給了黛穠。這天晚上,馮淼睏倦了倒在床上昏昏欲睡;見黛穠始終站在床前侍候著,又總不見十四娘進房來,便對黛穠說:「你去請少奶奶來安歇吧!天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只見黛穠局侷促促,顯出為難的樣子,心裡十分奇怪,忙問是怎麼回事。黛穠靦腆地低聲說:「少奶奶不到房裡來了,讓我服侍您……」
馮淼這才明白十四娘收留黛穠,並且給她取了這個名字的深意。黛穠就是代儂(我)。原來十四娘早就想好讓這姑娘代替自己,和馮淼白頭偕老。馮淼這時對十四娘又是愛,又是怨,心中別是一番滋味。便對黛穠說:「難道你也願意?」
黛穠說:「少奶奶待我恩同再造,按說她讓我幹什麼我都不應違抗。不過,讓我做這件事,我總覺得對不起她,我真左右為難哪!」
馮淼明白黛穠的心意,說:「好姑娘,你想得對,我和你都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你表面上聽她的話,我們永遠兄妹相待,你願意嗎?」
黛穠聽了,臉上立刻現出笑容,說:「哥哥,妹妹給你行禮了。」馮淼連忙把她攙起來。
那夜,馮淼硬使黛穠在床上睡下,自己就在躺椅上過了一夜。其實,十四娘又不是凡人,馮淼和黛穠哪能騙得了她,但她卻裝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馮淼見了十四娘,忽然感到她變了樣子。臉上起了不少皺紋,面色變黃了,眼光黯淡了。
又過了一個月,十四娘烏黑的頭髮卻白了大半。再過一個月,十四娘臉上生出一片片的黑斑,牙齒一顆顆地脫落,背也駝了,連聲音都變得沙啞不堪,完全成了一個鄉下老太婆。
儘管如此,馮淼對她的情意沒有絲毫改變。沒有多久,十四娘病倒了。馮淼日夜在床前服侍,不怕累不怕髒,就像對待父母一樣。不到半個月,十四娘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後來竟是滴水不進。
臨終的時候,眼睛直盯著馮淼,手直指著黛穠。馮淼見十四娘咽了氣,只哀嚎了一聲,便暈倒在地上。
十四娘的喪事辦得十分排場。安葬之後,便忽然不見了香宜。黛穠為馮淼料理家務,家裡立著十四娘的靈位,兩人始終像親兄妹一樣在一起生活。
馮淼只會讀書,既不會經商,又無力務農。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兄妹正在發愁的時候,忽然想起堂屋門後邊那個大悶葫蘆罐兒。走過去順上面的小孔用筷子捅了捅,硬得捅不進去,用斧頭一砸,罐子破了,譁啦一聲,金子銀子攤了一地。從此,馮淼的家道便富裕起來。
後來有一天,馮忠出外辦事,路經太華山,猛然間,看見十四娘騎著一頭青色騾子緩緩地走來,香宜騎著小驢跟在後面。十四娘見了馮忠,關切地問:「馮郎好嗎?你轉告他,我們都已經成仙了。」說完,揮手告別,仍舊緩緩地向西走去。
馮忠悲喜交集,想要上前拉住牲口,不知怎麼兩腿軟綿綿的,無論如何邁不開步,喊也喊不出聲來,眼看著兩人的影子消失在雲霧蒼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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