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插畫:方濟眾1962年作《鄉村小學》。
這次,我們回到出發的地方:我的小學。你總會夢到它,夢到去上學的路上,榆樹林寂靜無聲;或是夏日早晨的校園,白楊樹苗譁譁譁地輕響。夢裡背影依舊,我們身已走遠。
小學畢竟是幻境,我們走得越遠,夢裡它就越清晰。而現實,如你所見:在某處,它或閒置或凋敝,荒草瘋長,一場大雪下來,積雪覆蓋。當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我的小學,不可避免地,染上這個時代的底色。
團場記憶
這不是二連學校,卻是石河子團場冬日最常見的景象。資料圖片
記者 馬金瑜
有一段時間,它是拾棉工的住處,後來,它又成了一個很大的羊圈。許多年過去了,我還總夢到它,在夢裡,還是在上學的路上,去生爐子,上學路上的榆樹林寂靜無聲,樹枝上掛滿了冰掛,雪在樹枝上閃爍著。
遠遠的,學校幾乎是看不見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農田連天連地,成百上千畝,只有近了,才看見成排的平房,好像是低低地趴在那裡,在棉花地和白楊樹中間,隱約有上課鈴聲傳出來。
這是石河子農八師最為偏遠的一所學校。除了新聞聯播和石河子新聞,小時候少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上學,我還一直以為瑪納斯河對面就是蘇聯。
化驗
一年級的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醫生,可能是衛生防疫站的人,為我們檢查身體。那時候連隊只有衛生室,有一個衛生員,是我們那裡最厲害的大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大夫。我和同學都興奮地在學校裡滿院子跑。大夫讓我們接了尿要化驗,還要化驗大便。有個同學還問大便是什麼東西,就是屎,老師說。
學校的孩子多,大夫給老師交代,老師給我們交代,可是他們都沒有說,大便要多少。於是下午上課的時候,我還沒有進教室,在校園裡就聞見屎臭,教室裡更是臭氣燻天。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等到老師一個一個收大便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小巫見大巫———我是用作業本的紙包的,班上的同學有的用包書的牛皮紙託著,有的用塑膠袋拎著,有一個男同學用塑膠袋裝得真大真多,他提起來給老師看,還問老師,這些夠不夠?當時的老師是一位燙著大花卷十分愛乾淨的女老師,她擰緊眉頭,轉過身去了。
冬天
但那時的冬天實在太難過,幾乎沒有那麼冷的冬天了。我上一二年級的那兩年,大概是1984年-1985年間,教室屋簷下面掛著成串的冰凌,院子裡的地被凍得生出許多裂縫,雪像乾燥的沙子一樣被隨風颳起。上學路上是最冷的,聽大人說,有兩個放羊娃在雪地裡迷了路,在學校附近的白楊樹林裡凍死了。有時候,雪下得有膝蓋深,走到學校,同學們已經變成了雪人。我那時還不會系頭巾,經常走到家臉已經被凍青了。班上的同學臉頰,常是紅紅的兩團,很多同學的手腳都有凍瘡。下雪過後,我們的棉鞋灌進雪,幾乎全是溼的,教室的鐵皮火牆上和爐圈上常有同學烤煳了鞋子。到了中午,又有同學烤饃饃,烤饃饃的香味會把我們都逗得咽口水,那種焦脆微微發黃的最是饞人。
生爐子是一件大事,每個同學都會,冬天時要安排值日的。秋末,每個班上的人都要去拾一些棉稈回來,堆在教室的後面晾乾,到了冬天就是生火的柴火。學校的窗戶是鐵網子做的,冬天釘兩層塑料薄膜,風吹得總是啪啪啪啪響。冬天在暖和的教室裡上課寫作業,真是一種享受,有時候家裡也沒有這麼暖和。到現在我還常想起那一刻,爐子裡的煤炭被煙囪裡的風抽著,哄哄地響,有時候煤炭啪地響一聲,外面鵝毛大雪無聲地下著,老師在前面批改作業,教室裡那麼安靜暖和。
回家的路上,只隱約看見連隊裡黃色的燈光。到家大多就是白菜蘿蔔土豆,可是白菜熬久了就著大饅頭真是香啊。我和兩個弟弟這樣吃著。那年冬天,我回家一眼就看見了地上的一張牛皮,我已經給那隻小牛摘了一年的草,爸爸說,不吃它,你們三個怎麼過冬天,上學的路上要把人凍壞了。我想著小牛每天用腦袋蹭我的肩膀,舔我的手,讓我摸它頭上的旋兒,用它黑溜溜的大眼睛親熱地看著我,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棉花地
二連學校是當年到石河子屯墾戍邊的職工修建起來的,我父親和另一個同學的父親都參加過這座學校的修建。大約是我一年級的時候,春天,兩個人在犁地,那個父親說,你女兒這麼聰明,將來就嫁給我兒子當兒媳婦吧。我父親說,那不行,我丫頭要出國留學。在塵土飛揚的地頭,兩個人的談話激起周圍人的一陣鬨笑,誰都知道,在團場說這樣的話,就和白日裡做夢一樣,誰能爬出望不到頭的棉花地呢?一直到我上大學之前,這還是我父親的笑柄,那個父親好些年都不和我父母說話。
勞動時間最長的是摘棉花。從9月到10月,漫長的棉田到現在仍然是我的噩夢。澆水的毛渠把棉田分成一塊一塊,望不到頭的棉田,早晨七八點下地,太陽才剛剛升起來,冰冷的露水和霜全部掛在棉花葉子上,褲子上全是溼的,中午太陽又十分毒辣,喝了水,吃了饅頭和炒包菜,就趕緊抓棉花。如果拾得不乾淨,還要返工再拾一遍。太陽還沒有落山,蚊子已經咬得人到處是包,你就是穿上長褲也不行,新疆的花腿蚊子嘴長。我和班上的同學都是有任務的,每天拾多少公斤,高一個年級,就要多拾一些,完不成任務要倒給學校交錢,每年拾完棉花,我和很多同學的手都裂著大大小小的口子,被棉花殼扎手的感覺可真不好受。一個秋天下來,我們能掙幾十塊錢。
當時老師的工資也是比較低的。為了賺點錢,學校的老師也想了好些辦法,有一年,聽說線辣椒價錢漲起來,體育老師種了三畝,讓我們全班同學去摘,一斤五毛錢。可惜是曬乾的,摘了一天也只有幾斤。又一年,老師用校園的花圃和白楊樹腳底下那一點點地方,種了好多紅花,聽說這些紅花是藥材,收購的價錢不錯。整個夏天和秋天,學校裡都是那股紅花的味道,藥味,帶著酸味,我們摘完之後手指頭全是紅的,酸味久久不退。我到現在都不喜歡聞這種味道。
老師
雖說是那樣,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老師,卻是不差的。我的幼兒園老師是參加新疆兵團生產建設的上海知青,小學老師多是老初中生和老高中生,肚子裡很有些墨水。因為數學不好,數學老師用戒尺和竹棍打過我的手,冬天挨打是最疼的,打過之後火辣辣地疼,罵得也很難聽———豬腦子,狼心狗肺,榆木疙瘩,蠢貨。我和另一個數學差的男同學每到數學課就站在教室後面,頭上頂著掃帚。一直到三年級,遇到一個教書有趣的王文元老師,我的數學才算開竅。
一個姓張的語文老師當時對我們是很好的,常給我們念好文章,還說,要是我們都能看上報紙就好了。但他發火也十分可怕,有一次他在寫板書,轉過身來見教室上空飄著青煙,那還是小學四年級,就有人抽菸,他讓男生全站起來,很嚴肅地說:「你們知道嗎,你們的父母這麼辛苦地在地裡爬著,累死累活,你們也想這樣過一輩子嗎?都回去給我叫父母去。」真去叫了,挨打是肯定的,地裡的活本來就累,如果被學校的老師這麼叫去,有的父母會把孩子吊在房梁上用皮帶抽,有的用掃帚或者拖鞋打,掃帚經常有被打斷的,在連隊裡,常有父母拿著東西追著孩子打的,所以聽到叫父母,就是男同學也是害怕的。後來男同學們都給老師寫了保證書才作罷。
同學
其實抽菸的是一個叫馬強的同學,那之後不久他就不上學了。當時他的年紀已經比班上的同學大兩三歲,加上父親早逝,就幫母親種棉花。六年級的時候,我在放學的路上見過他一次,頭髮披肩,光著上身,開著拖拉機快速跑過,黑煙和塵土在背後拖了老長。直到我在外地上了高中,才聽母親說,他殺了人。夏天的晚上,連隊裡放露天電影,放大拖拉機的農機場沒人看著。那是早期的兵團馬場,一個非常大的院子,雖然放了很多公家的東西,卻少有人打它們的主意。誰知道那天晚上馬強和另一個小夥子一起去偷零件,恰好農機員去那個屋子拿東西,藏在門後面的馬強用拖拉機上的發動栓打在了農機員的後腦勺上,當場斃命。馬強後來被判了死刑,母親也得癌症去世了。
另一個早早離開的是一個姓雷的男同學,他幫父母種了幾年地之後參軍,半年後就被送了回來,見到父母也急著去扒衣服和脫鞋襪,嘴裡喊著「我洗我洗」,動不動還要打人。他的爸爸媽媽只好把他關到了一個空院子裡,每天送飯,他也知道吃。可是有個冬天的早晨,他不見了。一直到來年春天,他的爸爸媽媽才在這個院子的菜窖裡發現了他,已經死去多時了。
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我曾跟著母親回二連學校旁邊的連隊,去參加小學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的婚禮。結婚之前,她去附近的柳毛灣老鄉公社盤頭,如果是新娘頭,就要七塊,如果是一般的盤頭,只要五塊,她叫我不要提結婚的事,就省下了兩塊錢。然後她回家穿上了紅色的婚紗,新疆的冬天真冷啊,在我們那裡的連隊,少有穿著婚紗的新娘,更不要說是在寒冬臘月。去婚禮幫忙的婦女都和她合影,不知道是誰的傻瓜相機,我幫著照相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雪及膝厚的菜地裡,裸露著肩膀和脖子胳膊,瑟瑟發抖,臉上的妝好像都凍住了,臉頰上的胭脂遮不住發黃的臉色。母親說,她先前是嫁給一個在石河子市開商店離過婚的中年男人,那個人在城裡有房子,當時嫁給城裡人還是讓團場人很羨慕的,可是一個多月就離婚了,過不下去,母親說。很快,母親做媒,把她介紹給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小學同學,就在連隊裡種棉花,母親說,那是個實心眼的老實小夥子,對人也好,她同意了。
離開二連學校這麼多年,真正上學出來的只有當年學習最好的四個人,聽說一個去了上海的銀行,一個去了廈門的大學教書,還有一個在海南的航空基地,我在北京。可是,我們再也沒有了任何的聯繫,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倒是那個最漂亮的女生聯繫過我。有一天早晨7點,我坐在北京的公交車上,她打來電話,想借5000塊錢修一個大門。天氣越來越暖和,少有上小學時那麼冷的冬天,害蟲凍不死,今年的棉花的收成不好。在連隊裡,大門多是木板的,門口堆著夏天收的麥草,初冬割的棉稈和玉米稈。大門是一個家的臉面。5000塊錢,她大概是要修一個大鐵門,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
夢與現實
寫出《一個人的村莊》的作家劉亮程是新疆人,他的家鄉沙灣黃沙梁,離我的家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離開家鄉,每次有人問,你的家鄉什麼樣?我就說,和黃沙梁差不多。直到有一次真的見到劉亮程,我們在高速公路邊吃著沙灣的大盤雞,說起在外面,我的眼淚掉下來,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工作了也沒錢在北京買房,頂多每年寄點錢回家,父母種地辛苦了一輩子也享不了福。劉亮程嘆了口氣說,改變命運,哪是那麼容易的事,那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團場的娃娃,能上學出去就不錯了。這句話,和我的小學語文老師說的一樣。
合併學校之後,二連學校空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它是拾棉工的住處,後來,它又成了一個很大的羊圈,即使屋頂不好了,它的牆也比一般職工家裡的牆厚實得多。想起來,它的確是太老了,我們上課的時候,有時候屋頂就在掉土,一節課下來,擦好的桌子上就有一層細土。母親說,再過一段時間,怕是要拆了,宅基地越來越緊張。許多年過去了,我還總夢到它,在夢裡,還是在上學的路上,去生爐子,冬夜的雪銀光閃閃,上學路上的榆樹林寂靜無聲,樹枝上掛滿了冰掛,雪在樹枝上閃爍著,學校的土房子上也全部覆蓋著發光的雪花,它真像是浮在天上。又或者是夏天的早晨,校園裡的白楊樹苗譁譁譁譁輕輕地響著,陽光投進教室,傾斜的透著塵埃的陽光照在那些老舊斑駁的桌椅上,夏日清晨,澄亮的陽光灑滿校園,空無一人,空氣中還飄散著老師種的藏紅花的氣味,遠處的棉田在氤氳的熱氣中模糊著。
沙漏式村小
位於三個村子中間的小學,承載著莊稼漢對孩子走出農門的厚望。南都記者陳顯玲攝
記者 陳顯玲
沙漏一樣的學校,難以承載家長拓寬通往外界出口的焦灼,因為孩子「落在土裡」,將無從逃避另一場劇烈的競爭———婚嫁。
回到家鄉,就像一腳踏進被遺忘的時光。20餘年未曾生長的村莊、道路,斑駁的標語……只有在小學母校,那停放的公交式校車,才似乎讓人窺見與外界同步的線索。
老班主任的話打碎這個希望:校車是去年「校車熱」時縣裡給配的,因為找不著司機,開回來就再沒啟動過。
這是我熟悉的家鄉,節奏如被撥慢的鐘表,過早衰老的同學,安樂而無奈地停在忙一秋閒三季的狀態;這也是我陌生的家鄉,防護林被砍伐殆盡,中心校學生零落,女孩的聘禮動輒20萬,那是10畝農田20年的收入……
「落到土裡」
西北風越過一馬平川的松嫩平原呼嘯而至,東北冬日的冷觸手可及,孤獨靜立在落日餘暉中的小學校園翻新了兩排平房,還更改了名字。隨著數年前七家子鄉改為新源鎮,小學門口也刻出「新源鎮中心校」字樣,在一地的小食品塑料包裝袋簇擁下,斑駁失色。
小學周圍,蔓延著望不到邊的苞米地,灰白色的苞米茬子成壟列隊,它們的主人都曾在這個院子裡朗聲誦讀。現在,幹活間隙一抬頭,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操場玩耍。父一輩,子一輩,周而復始,位於三個村子中間地帶的小學,承載著上千莊稼漢對孩子走出農門改變命運的厚望,數年來成真者寥寥無幾。
再次回到小學,當年熟悉的10多位老師,只剩下4人。兩人成為了校長,幼兒班的老師成為幼兒園園長,老班主任邢淑新成為了學校的德育輔導員。
邢老師對16年前教過的首屆學生印象深刻,那是歷年來上大學人數最多的,我們班有5個。
邢老師之後又把3屆學生從4年級教到畢業,「這100多個孩子中,只有1個考上了一本重點大學,大部分都落到土裡」。
「不好好讀書,就得落到土裡幹莊稼活」是家長教育孩子的口號,如果是女孩,還得加上一句「背著孩子一輩子圍著鍋臺轉」。四季分明運轉的日子裡,莊稼人子女的一輩子也一眼望得到頭,能夠改變命運的渠道只有讀書、打工,但打工終究也要回到這裡。
我和4個小學女同學曾在一棵大樹下結拜,在懵懂的年紀開始掙脫與農活的聯繫。1999年初中畢業後,四人進入了高中校園,我和穎讀書,微和娟靠親屬關係進入學校食堂做飯,一年後,不念書的春從老家打來電話,說了自己結婚的消息,「一輩子也就那樣了」,我們都心有戚戚。
兩年後,娟從食堂辭職,帶著剛經人介紹訂婚的男朋友來送我和穎上大學。十年後,她依然很瘦,笑說不懂上網,在農村待久就傻掉了,自己成了一名地道的農村婦女,「上輩人過著啥樣的日子,我就過著啥樣的日子」。
娟嫁到距離我們鐵東村約10裡地的村子,出嫁時,就知道夫家很窮。他們不停承包土地種苞米,但是十年後家裡還有沒還完的「饑荒」(欠債)。
種地風險
家鄉扶餘縣新源鎮隸屬吉林省松原市,位於松嫩平原東北部邊緣,松花江幹流南岸,全縣以肥沃的河間臺地為主,坡度小於5度的大片平整黑土地,在風調雨順的年月養活了世代莊稼人。
年青一代不再把黑土地當寶貝,也不願在家靠天吃飯,土地在村人間的流轉逐漸活躍,價格也是逐年看漲。娟家承包10畝地籤的五年合同,一年5000多元地租,如今已經漲到了9000元,種地和租地的收入已經漸趨持平,越來越多的地被放出來吃租。
種地曾經無波無瀾,近幾年因氣候異常、種子化肥真假難辨成了一場「賭局」。娟娘家這兩年都遭遇「風險」:前年買到假化肥減產一半,去年一場大風成災,剛結棒的苞米大片倒伏,比風調雨順年收入減少1.5萬元。
鎮所轄農田賴以防風的縱橫成趟的樹林,除了公路邊可見的幾排,其餘都在十餘年間被砍伐殆盡,其中包括我和娟結拜的那一棵。
自去年入冬以來,家鄉一場雪也沒下,雨也有半年沒下。聚在一起打麻將的鄉親一邊罵村幹部謀私砍掉了防護林,一邊打聽著誰家有包地的意願。
娟說起當年的同學,笑稱和自己一樣「家裡蹲」,秋天扒半個月苞米累得筋骨酸疼,進入漫長的冬天,就只能靠打麻將打發時光。
百般無聊之餘,她默默回憶起在星月明亮的晚上,聊我們各自心儀的男孩,可惜她看中的眉目清秀的凱,娶了自己親姨家的表妹,在村人的觀望和議論中,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孩,在村人舒一口氣時,又聽說了他們打算再生的消息。
兒時相識的舊同學,在相鄰村子卻大多已經斷了消息:明離婚了,心灰意懶的他在村頭的理髮店久不開門了;亮31歲還沒有娶到媳婦,村人猜他總在家裡待得抑鬱了……
「大家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可是落在農村就是走了同一條路」,笑著的娟話裡帶著感傷,她把希望寄托在10歲的兒子身上,不惜成本要讓他「脫離農村,改變命運」。
流失
72歲的老教師鞏長發回憶,新源鎮中心校(原七家子中心校)始建於1975年,學校位於新源鎮達子營屯,招收鐵東村所轄的七家子屯、深井屯和達子營屯的學生,另外在距離較遠的深井屯設教學點,兩個老師教一二兩個年級,那時全校有9間平房教室,近300名學生。
幾經翻修,如今校園有兩排20多間磚瓦鐵門平房,近10年新建了電教室、衛生室、微機室、實驗室、語音室,學校聘請了一個受過計算機培訓的青年教師,給學生每周上一節微機課。
「變化這麼大,但和城鎮小學還是沒法比,學生的電腦數量不夠,型號也是最老式的586」,邢淑新老師感慨,學校留不住農村的適齡入學兒童,抑制不了年輕家長送孩子到城鎮讀書的熱情。
近五年來,新源鎮的小學生像水流一樣,形成固定的流動方向,中心校學生向附近教育設施好的中心鎮三岔河流動,下面村級小學的學生向中心校流動,三岔河鎮小學學生人滿為患,一個班級70多人。
全國小學的撤點並校風也刮到家鄉,兩所小學被撤併,娟所在的周邊三個村子小學歸為一所,而撤併到中心校的宗家小學則是撤併前「自然黃的」———算上幼兒園學生不過30人,學校一徵詢意見,本來猶豫的家長紛紛轉走了學生。
中心校的學生較前幾年減少了一半多,去年166人,5年級只有14人,同樣的操場,即使下課也顯得空曠。而投入和設備不如中心校的各村小學則頹勢各異,有的一個年級只有一個學生,有的缺少一個年級。
在邢老師看來,除了向城鎮流動,學生減少原因之一是獨生子女增多,適齡學童減少,此外很多外出打工的家長帶走了孩子,或者送到三岔河長託。中心校並沒有住宿的場所。
記憶中搭伴結夥走路回家的場景不再出現,如今在中心校上學的學生,最遠離家十幾裡。放學時,校門口擠滿各種車輛,有家長的自行車、摩託車,也有私人運營的微型麵包,核載7人的車,塞進十六七個孩子是最平常的,家長似乎也很少擔心安全問題。
除了中心校所在的達子營屯,最近的2裡路遠的七家子屯,多數家長也每月花上60元,讓孩子坐車上學。和校園門口擁擠的車輛相比,校內停放的校車嶄新得炫目,「去年縣裡給中心校配的,可惜一直沒啟用」,中心校老師介紹,上級要求司機有開大車的A 1票,但持A 1票在外打工每月能掙五六千元,但縣教育局給定的工資為千餘元,一直找不到司機開車。
「聽說縣教育局最近幫找到了司機,希望今年能啟用」,但更多的問題困擾著學校,學生分散的村子不走一趟線,收錢多了家長不願意,收錢少了學校也賠不起。
流失的除了學生,還有老師。新源鎮8個學校,共有92名老師,而且青黃不接,分布不均。其中47歲以上的,就有53人,他們在十年內將全部退休。中心校有26名老師,下面村小有的不足10人。幾年前鎮裡分來36名中師畢業的新教師,可現在留下的只有16人。
即使在中心校,現在仍有代課老師。我一個小學同學的姐姐,初中沒畢業,代替生病的老教師,擔任著一年級班主任。學校老教師感慨著同一個市內工資也有著1000多元的差距,「而轉到好學校要花上10萬,還得有人」。
我曾熟悉的中心校,仍是村裡孩子改變命運的出口,卻遭遇著現實的擠壓。沙漏一樣的學校,難以承載家長拓寬通往外界出口的焦灼,因為孩子「落在土裡」,將無從逃避另一場劇烈的競爭———婚嫁。
昂貴聘禮
冬日的農村,悲喜交替,一掠而過的死神突然帶走一個個並不衰老卻被痼疾折磨的莊稼人,40歲左右的一輩,急著在年富之時為孩子解決親事。誰家孩子拖過了20歲,沒有上學,又沒有對象,將成為村人指戳的對象。
現在,村裡仍有10多個未解決的小夥子。他們有的小學畢業,有的初中輟學,他們出生於上世紀80年代末,正是做B超要男孩在農村盛行之際,上學時女同學寥寥,現在急著搜尋適齡女孩多是失望———即使有這樣的女孩,也是出外打工企望嫁個城裡人。
村裡持續多年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使得娶親花費水漲船高。村裡聘禮的起價「幹錢」早已經突破10萬元,即使20萬也不算新聞,鄰村還傳來用大秤稱錢的情節,這還不包括三金、家具,有的女孩還要求在城鎮買一棟樓。
娟的兒子才10歲,她也開始為此焦灼。兒子在村小讀三年級,英語老師教的她都挑得出錯,只好把兒子送到三岔河上補習班,一周三次,專學英語和口語,一年下來車費學費要花4000元。
「走不出去,也給他娶不起媳婦」,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押在兒子身上的娟,看著弟弟結婚後自家負債12萬元,看著本家二叔借一分五的高利貸給兒子結婚,拼著各種方法也要供出兒子。
娟還不知道,走出狹窄出口的同學,也並沒有走在想像的「康莊大道」上。同村的女同學麗麗,在北京一家專科學校畢業後,留在首都一家小公司做會計。這個春節回家過年,臨走前兩天,姑姑幫她介紹了一個鄰村大齡青年,對方答應在城鎮買房,她便火速訂婚了,聘禮「幹錢」十萬元。
同村的小學男同學偉,北漂五六年,在一家網絡公司工作。稅後工資近萬元的他,回到村裡過年,卻一直不願意出門,怕被頻繁問到找對象、買房子這樣的尷尬問題。村裡的現實焦灼,何嘗不是他們在大城市裡遭遇的困境?
積雪覆蓋:吉林伊通縣河源鎮「新生小學」
荒棄的校園裡,一間課室已成了雞舍。
這排房子曾是村裡最好的建築。南都記者王世宇攝
荒棄的學校雜草瘋長。校園的圍牆有了坍塌的跡象,操場上堆了幾堆柴垛。一排長長的房子是曾經的教室———它曾是村裡最好的建築。如今,這些教室人去屋空,有的窗子已經破碎,其中一間教室改成了雞舍。
記者 王世宇
「走出去」的使命
故事開始的地方是一所廢棄的鄉村小學。我的父輩在這所小學裡畢業,隨後,他們依著老人的安排,種地,結婚,生子,然後,把自己的孩子也送到小學裡識字。這個故事延續了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
從一出生開始,「種地」就是套在村人頭上脫不掉的枷鎖,貧窮如同魔鬼依附。到我們這代的時候,我的父親決定改寫故事的結局。20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忽然向家族的長輩宣布,從此不種地了。在長輩們驚異的眼神中,他拿著借來的錢,到南面一個叫「柳河」的地方販牛,開始以此為生。
「柳河」位於更加遙遠的遠方。去的時候坐客車,回來的時候,沒有機動車,父親牽著牲口,只能步行。那時,他拿著鞭,拽著韁,趕著牛,徒步走三四百裡的山路,三天三夜不停。路上,他累了,就在路邊歇下,啃幾口餅子果腹,把牛放到山坡上,吃一些青草。第二個夜晚,他走過一個山坡,聽到四處都是狼的嚎叫。
路的盡頭就是我的鄉村,父親回到家裡的炕頭,腳上的水泡已經磨破了———這是一個名叫「新生」的村子,位於吉林省伊通縣南面的河源鎮,父輩們和我們讀書的小學,在村子北面,取名「新生小學」,喻示著新的生活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