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逃避社會現實瘋狂侵蝕的鄉村小學

2020-11-23 騰訊網

封面插畫:方濟眾1962年作《鄉村小學》。

這次,我們回到出發的地方:我的小學。你總會夢到它,夢到去上學的路上,榆樹林寂靜無聲;或是夏日早晨的校園,白楊樹苗譁譁譁地輕響。夢裡背影依舊,我們身已走遠。

小學畢竟是幻境,我們走得越遠,夢裡它就越清晰。而現實,如你所見:在某處,它或閒置或凋敝,荒草瘋長,一場大雪下來,積雪覆蓋。當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我的小學,不可避免地,染上這個時代的底色。

團場記憶

這不是二連學校,卻是石河子團場冬日最常見的景象。資料圖片

記者 馬金瑜

有一段時間,它是拾棉工的住處,後來,它又成了一個很大的羊圈。許多年過去了,我還總夢到它,在夢裡,還是在上學的路上,去生爐子,上學路上的榆樹林寂靜無聲,樹枝上掛滿了冰掛,雪在樹枝上閃爍著。

遠遠的,學校幾乎是看不見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農田連天連地,成百上千畝,只有近了,才看見成排的平房,好像是低低地趴在那裡,在棉花地和白楊樹中間,隱約有上課鈴聲傳出來。

這是石河子農八師最為偏遠的一所學校。除了新聞聯播和石河子新聞,小時候少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上學,我還一直以為瑪納斯河對面就是蘇聯。

化驗

一年級的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醫生,可能是衛生防疫站的人,為我們檢查身體。那時候連隊只有衛生室,有一個衛生員,是我們那裡最厲害的大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大夫。我和同學都興奮地在學校裡滿院子跑。大夫讓我們接了尿要化驗,還要化驗大便。有個同學還問大便是什麼東西,就是屎,老師說。

學校的孩子多,大夫給老師交代,老師給我們交代,可是他們都沒有說,大便要多少。於是下午上課的時候,我還沒有進教室,在校園裡就聞見屎臭,教室裡更是臭氣燻天。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等到老師一個一個收大便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小巫見大巫———我是用作業本的紙包的,班上的同學有的用包書的牛皮紙託著,有的用塑膠袋拎著,有一個男同學用塑膠袋裝得真大真多,他提起來給老師看,還問老師,這些夠不夠?當時的老師是一位燙著大花卷十分愛乾淨的女老師,她擰緊眉頭,轉過身去了。

冬天

但那時的冬天實在太難過,幾乎沒有那麼冷的冬天了。我上一二年級的那兩年,大概是1984年-1985年間,教室屋簷下面掛著成串的冰凌,院子裡的地被凍得生出許多裂縫,雪像乾燥的沙子一樣被隨風颳起。上學路上是最冷的,聽大人說,有兩個放羊娃在雪地裡迷了路,在學校附近的白楊樹林裡凍死了。有時候,雪下得有膝蓋深,走到學校,同學們已經變成了雪人。我那時還不會系頭巾,經常走到家臉已經被凍青了。班上的同學臉頰,常是紅紅的兩團,很多同學的手腳都有凍瘡。下雪過後,我們的棉鞋灌進雪,幾乎全是溼的,教室的鐵皮火牆上和爐圈上常有同學烤煳了鞋子。到了中午,又有同學烤饃饃,烤饃饃的香味會把我們都逗得咽口水,那種焦脆微微發黃的最是饞人。

生爐子是一件大事,每個同學都會,冬天時要安排值日的。秋末,每個班上的人都要去拾一些棉稈回來,堆在教室的後面晾乾,到了冬天就是生火的柴火。學校的窗戶是鐵網子做的,冬天釘兩層塑料薄膜,風吹得總是啪啪啪啪響。冬天在暖和的教室裡上課寫作業,真是一種享受,有時候家裡也沒有這麼暖和。到現在我還常想起那一刻,爐子裡的煤炭被煙囪裡的風抽著,哄哄地響,有時候煤炭啪地響一聲,外面鵝毛大雪無聲地下著,老師在前面批改作業,教室裡那麼安靜暖和。

回家的路上,只隱約看見連隊裡黃色的燈光。到家大多就是白菜蘿蔔土豆,可是白菜熬久了就著大饅頭真是香啊。我和兩個弟弟這樣吃著。那年冬天,我回家一眼就看見了地上的一張牛皮,我已經給那隻小牛摘了一年的草,爸爸說,不吃它,你們三個怎麼過冬天,上學的路上要把人凍壞了。我想著小牛每天用腦袋蹭我的肩膀,舔我的手,讓我摸它頭上的旋兒,用它黑溜溜的大眼睛親熱地看著我,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棉花地

二連學校是當年到石河子屯墾戍邊的職工修建起來的,我父親和另一個同學的父親都參加過這座學校的修建。大約是我一年級的時候,春天,兩個人在犁地,那個父親說,你女兒這麼聰明,將來就嫁給我兒子當兒媳婦吧。我父親說,那不行,我丫頭要出國留學。在塵土飛揚的地頭,兩個人的談話激起周圍人的一陣鬨笑,誰都知道,在團場說這樣的話,就和白日裡做夢一樣,誰能爬出望不到頭的棉花地呢?一直到我上大學之前,這還是我父親的笑柄,那個父親好些年都不和我父母說話。

勞動時間最長的是摘棉花。從9月到10月,漫長的棉田到現在仍然是我的噩夢。澆水的毛渠把棉田分成一塊一塊,望不到頭的棉田,早晨七八點下地,太陽才剛剛升起來,冰冷的露水和霜全部掛在棉花葉子上,褲子上全是溼的,中午太陽又十分毒辣,喝了水,吃了饅頭和炒包菜,就趕緊抓棉花。如果拾得不乾淨,還要返工再拾一遍。太陽還沒有落山,蚊子已經咬得人到處是包,你就是穿上長褲也不行,新疆的花腿蚊子嘴長。我和班上的同學都是有任務的,每天拾多少公斤,高一個年級,就要多拾一些,完不成任務要倒給學校交錢,每年拾完棉花,我和很多同學的手都裂著大大小小的口子,被棉花殼扎手的感覺可真不好受。一個秋天下來,我們能掙幾十塊錢。

當時老師的工資也是比較低的。為了賺點錢,學校的老師也想了好些辦法,有一年,聽說線辣椒價錢漲起來,體育老師種了三畝,讓我們全班同學去摘,一斤五毛錢。可惜是曬乾的,摘了一天也只有幾斤。又一年,老師用校園的花圃和白楊樹腳底下那一點點地方,種了好多紅花,聽說這些紅花是藥材,收購的價錢不錯。整個夏天和秋天,學校裡都是那股紅花的味道,藥味,帶著酸味,我們摘完之後手指頭全是紅的,酸味久久不退。我到現在都不喜歡聞這種味道。

老師

雖說是那樣,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老師,卻是不差的。我的幼兒園老師是參加新疆兵團生產建設的上海知青,小學老師多是老初中生和老高中生,肚子裡很有些墨水。因為數學不好,數學老師用戒尺和竹棍打過我的手,冬天挨打是最疼的,打過之後火辣辣地疼,罵得也很難聽———豬腦子,狼心狗肺,榆木疙瘩,蠢貨。我和另一個數學差的男同學每到數學課就站在教室後面,頭上頂著掃帚。一直到三年級,遇到一個教書有趣的王文元老師,我的數學才算開竅。

一個姓張的語文老師當時對我們是很好的,常給我們念好文章,還說,要是我們都能看上報紙就好了。但他發火也十分可怕,有一次他在寫板書,轉過身來見教室上空飄著青煙,那還是小學四年級,就有人抽菸,他讓男生全站起來,很嚴肅地說:「你們知道嗎,你們的父母這麼辛苦地在地裡爬著,累死累活,你們也想這樣過一輩子嗎?都回去給我叫父母去。」真去叫了,挨打是肯定的,地裡的活本來就累,如果被學校的老師這麼叫去,有的父母會把孩子吊在房梁上用皮帶抽,有的用掃帚或者拖鞋打,掃帚經常有被打斷的,在連隊裡,常有父母拿著東西追著孩子打的,所以聽到叫父母,就是男同學也是害怕的。後來男同學們都給老師寫了保證書才作罷。

同學

其實抽菸的是一個叫馬強的同學,那之後不久他就不上學了。當時他的年紀已經比班上的同學大兩三歲,加上父親早逝,就幫母親種棉花。六年級的時候,我在放學的路上見過他一次,頭髮披肩,光著上身,開著拖拉機快速跑過,黑煙和塵土在背後拖了老長。直到我在外地上了高中,才聽母親說,他殺了人。夏天的晚上,連隊裡放露天電影,放大拖拉機的農機場沒人看著。那是早期的兵團馬場,一個非常大的院子,雖然放了很多公家的東西,卻少有人打它們的主意。誰知道那天晚上馬強和另一個小夥子一起去偷零件,恰好農機員去那個屋子拿東西,藏在門後面的馬強用拖拉機上的發動栓打在了農機員的後腦勺上,當場斃命。馬強後來被判了死刑,母親也得癌症去世了。

另一個早早離開的是一個姓雷的男同學,他幫父母種了幾年地之後參軍,半年後就被送了回來,見到父母也急著去扒衣服和脫鞋襪,嘴裡喊著「我洗我洗」,動不動還要打人。他的爸爸媽媽只好把他關到了一個空院子裡,每天送飯,他也知道吃。可是有個冬天的早晨,他不見了。一直到來年春天,他的爸爸媽媽才在這個院子的菜窖裡發現了他,已經死去多時了。

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我曾跟著母親回二連學校旁邊的連隊,去參加小學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的婚禮。結婚之前,她去附近的柳毛灣老鄉公社盤頭,如果是新娘頭,就要七塊,如果是一般的盤頭,只要五塊,她叫我不要提結婚的事,就省下了兩塊錢。然後她回家穿上了紅色的婚紗,新疆的冬天真冷啊,在我們那裡的連隊,少有穿著婚紗的新娘,更不要說是在寒冬臘月。去婚禮幫忙的婦女都和她合影,不知道是誰的傻瓜相機,我幫著照相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雪及膝厚的菜地裡,裸露著肩膀和脖子胳膊,瑟瑟發抖,臉上的妝好像都凍住了,臉頰上的胭脂遮不住發黃的臉色。母親說,她先前是嫁給一個在石河子市開商店離過婚的中年男人,那個人在城裡有房子,當時嫁給城裡人還是讓團場人很羨慕的,可是一個多月就離婚了,過不下去,母親說。很快,母親做媒,把她介紹給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小學同學,就在連隊裡種棉花,母親說,那是個實心眼的老實小夥子,對人也好,她同意了。

離開二連學校這麼多年,真正上學出來的只有當年學習最好的四個人,聽說一個去了上海的銀行,一個去了廈門的大學教書,還有一個在海南的航空基地,我在北京。可是,我們再也沒有了任何的聯繫,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倒是那個最漂亮的女生聯繫過我。有一天早晨7點,我坐在北京的公交車上,她打來電話,想借5000塊錢修一個大門。天氣越來越暖和,少有上小學時那麼冷的冬天,害蟲凍不死,今年的棉花的收成不好。在連隊裡,大門多是木板的,門口堆著夏天收的麥草,初冬割的棉稈和玉米稈。大門是一個家的臉面。5000塊錢,她大概是要修一個大鐵門,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

夢與現實

寫出《一個人的村莊》的作家劉亮程是新疆人,他的家鄉沙灣黃沙梁,離我的家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離開家鄉,每次有人問,你的家鄉什麼樣?我就說,和黃沙梁差不多。直到有一次真的見到劉亮程,我們在高速公路邊吃著沙灣的大盤雞,說起在外面,我的眼淚掉下來,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工作了也沒錢在北京買房,頂多每年寄點錢回家,父母種地辛苦了一輩子也享不了福。劉亮程嘆了口氣說,改變命運,哪是那麼容易的事,那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團場的娃娃,能上學出去就不錯了。這句話,和我的小學語文老師說的一樣。

合併學校之後,二連學校空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它是拾棉工的住處,後來,它又成了一個很大的羊圈,即使屋頂不好了,它的牆也比一般職工家裡的牆厚實得多。想起來,它的確是太老了,我們上課的時候,有時候屋頂就在掉土,一節課下來,擦好的桌子上就有一層細土。母親說,再過一段時間,怕是要拆了,宅基地越來越緊張。許多年過去了,我還總夢到它,在夢裡,還是在上學的路上,去生爐子,冬夜的雪銀光閃閃,上學路上的榆樹林寂靜無聲,樹枝上掛滿了冰掛,雪在樹枝上閃爍著,學校的土房子上也全部覆蓋著發光的雪花,它真像是浮在天上。又或者是夏天的早晨,校園裡的白楊樹苗譁譁譁譁輕輕地響著,陽光投進教室,傾斜的透著塵埃的陽光照在那些老舊斑駁的桌椅上,夏日清晨,澄亮的陽光灑滿校園,空無一人,空氣中還飄散著老師種的藏紅花的氣味,遠處的棉田在氤氳的熱氣中模糊著。

沙漏式村小

位於三個村子中間的小學,承載著莊稼漢對孩子走出農門的厚望。南都記者陳顯玲攝

記者 陳顯玲

沙漏一樣的學校,難以承載家長拓寬通往外界出口的焦灼,因為孩子「落在土裡」,將無從逃避另一場劇烈的競爭———婚嫁。

回到家鄉,就像一腳踏進被遺忘的時光。20餘年未曾生長的村莊、道路,斑駁的標語……只有在小學母校,那停放的公交式校車,才似乎讓人窺見與外界同步的線索。

老班主任的話打碎這個希望:校車是去年「校車熱」時縣裡給配的,因為找不著司機,開回來就再沒啟動過。

這是我熟悉的家鄉,節奏如被撥慢的鐘表,過早衰老的同學,安樂而無奈地停在忙一秋閒三季的狀態;這也是我陌生的家鄉,防護林被砍伐殆盡,中心校學生零落,女孩的聘禮動輒20萬,那是10畝農田20年的收入……

「落到土裡」

西北風越過一馬平川的松嫩平原呼嘯而至,東北冬日的冷觸手可及,孤獨靜立在落日餘暉中的小學校園翻新了兩排平房,還更改了名字。隨著數年前七家子鄉改為新源鎮,小學門口也刻出「新源鎮中心校」字樣,在一地的小食品塑料包裝袋簇擁下,斑駁失色。

小學周圍,蔓延著望不到邊的苞米地,灰白色的苞米茬子成壟列隊,它們的主人都曾在這個院子裡朗聲誦讀。現在,幹活間隙一抬頭,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操場玩耍。父一輩,子一輩,周而復始,位於三個村子中間地帶的小學,承載著上千莊稼漢對孩子走出農門改變命運的厚望,數年來成真者寥寥無幾。

再次回到小學,當年熟悉的10多位老師,只剩下4人。兩人成為了校長,幼兒班的老師成為幼兒園園長,老班主任邢淑新成為了學校的德育輔導員。

邢老師對16年前教過的首屆學生印象深刻,那是歷年來上大學人數最多的,我們班有5個。

邢老師之後又把3屆學生從4年級教到畢業,「這100多個孩子中,只有1個考上了一本重點大學,大部分都落到土裡」。

「不好好讀書,就得落到土裡幹莊稼活」是家長教育孩子的口號,如果是女孩,還得加上一句「背著孩子一輩子圍著鍋臺轉」。四季分明運轉的日子裡,莊稼人子女的一輩子也一眼望得到頭,能夠改變命運的渠道只有讀書、打工,但打工終究也要回到這裡。

我和4個小學女同學曾在一棵大樹下結拜,在懵懂的年紀開始掙脫與農活的聯繫。1999年初中畢業後,四人進入了高中校園,我和穎讀書,微和娟靠親屬關係進入學校食堂做飯,一年後,不念書的春從老家打來電話,說了自己結婚的消息,「一輩子也就那樣了」,我們都心有戚戚。

兩年後,娟從食堂辭職,帶著剛經人介紹訂婚的男朋友來送我和穎上大學。十年後,她依然很瘦,笑說不懂上網,在農村待久就傻掉了,自己成了一名地道的農村婦女,「上輩人過著啥樣的日子,我就過著啥樣的日子」。

娟嫁到距離我們鐵東村約10裡地的村子,出嫁時,就知道夫家很窮。他們不停承包土地種苞米,但是十年後家裡還有沒還完的「饑荒」(欠債)。

種地風險

家鄉扶餘縣新源鎮隸屬吉林省松原市,位於松嫩平原東北部邊緣,松花江幹流南岸,全縣以肥沃的河間臺地為主,坡度小於5度的大片平整黑土地,在風調雨順的年月養活了世代莊稼人。

年青一代不再把黑土地當寶貝,也不願在家靠天吃飯,土地在村人間的流轉逐漸活躍,價格也是逐年看漲。娟家承包10畝地籤的五年合同,一年5000多元地租,如今已經漲到了9000元,種地和租地的收入已經漸趨持平,越來越多的地被放出來吃租。

種地曾經無波無瀾,近幾年因氣候異常、種子化肥真假難辨成了一場「賭局」。娟娘家這兩年都遭遇「風險」:前年買到假化肥減產一半,去年一場大風成災,剛結棒的苞米大片倒伏,比風調雨順年收入減少1.5萬元。

鎮所轄農田賴以防風的縱橫成趟的樹林,除了公路邊可見的幾排,其餘都在十餘年間被砍伐殆盡,其中包括我和娟結拜的那一棵。

自去年入冬以來,家鄉一場雪也沒下,雨也有半年沒下。聚在一起打麻將的鄉親一邊罵村幹部謀私砍掉了防護林,一邊打聽著誰家有包地的意願。

娟說起當年的同學,笑稱和自己一樣「家裡蹲」,秋天扒半個月苞米累得筋骨酸疼,進入漫長的冬天,就只能靠打麻將打發時光。

百般無聊之餘,她默默回憶起在星月明亮的晚上,聊我們各自心儀的男孩,可惜她看中的眉目清秀的凱,娶了自己親姨家的表妹,在村人的觀望和議論中,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孩,在村人舒一口氣時,又聽說了他們打算再生的消息。

兒時相識的舊同學,在相鄰村子卻大多已經斷了消息:明離婚了,心灰意懶的他在村頭的理髮店久不開門了;亮31歲還沒有娶到媳婦,村人猜他總在家裡待得抑鬱了……

「大家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可是落在農村就是走了同一條路」,笑著的娟話裡帶著感傷,她把希望寄托在10歲的兒子身上,不惜成本要讓他「脫離農村,改變命運」。

流失

72歲的老教師鞏長發回憶,新源鎮中心校(原七家子中心校)始建於1975年,學校位於新源鎮達子營屯,招收鐵東村所轄的七家子屯、深井屯和達子營屯的學生,另外在距離較遠的深井屯設教學點,兩個老師教一二兩個年級,那時全校有9間平房教室,近300名學生。

幾經翻修,如今校園有兩排20多間磚瓦鐵門平房,近10年新建了電教室、衛生室、微機室、實驗室、語音室,學校聘請了一個受過計算機培訓的青年教師,給學生每周上一節微機課。

「變化這麼大,但和城鎮小學還是沒法比,學生的電腦數量不夠,型號也是最老式的586」,邢淑新老師感慨,學校留不住農村的適齡入學兒童,抑制不了年輕家長送孩子到城鎮讀書的熱情。

近五年來,新源鎮的小學生像水流一樣,形成固定的流動方向,中心校學生向附近教育設施好的中心鎮三岔河流動,下面村級小學的學生向中心校流動,三岔河鎮小學學生人滿為患,一個班級70多人。

全國小學的撤點並校風也刮到家鄉,兩所小學被撤併,娟所在的周邊三個村子小學歸為一所,而撤併到中心校的宗家小學則是撤併前「自然黃的」———算上幼兒園學生不過30人,學校一徵詢意見,本來猶豫的家長紛紛轉走了學生。

中心校的學生較前幾年減少了一半多,去年166人,5年級只有14人,同樣的操場,即使下課也顯得空曠。而投入和設備不如中心校的各村小學則頹勢各異,有的一個年級只有一個學生,有的缺少一個年級。

在邢老師看來,除了向城鎮流動,學生減少原因之一是獨生子女增多,適齡學童減少,此外很多外出打工的家長帶走了孩子,或者送到三岔河長託。中心校並沒有住宿的場所。

記憶中搭伴結夥走路回家的場景不再出現,如今在中心校上學的學生,最遠離家十幾裡。放學時,校門口擠滿各種車輛,有家長的自行車、摩託車,也有私人運營的微型麵包,核載7人的車,塞進十六七個孩子是最平常的,家長似乎也很少擔心安全問題。

除了中心校所在的達子營屯,最近的2裡路遠的七家子屯,多數家長也每月花上60元,讓孩子坐車上學。和校園門口擁擠的車輛相比,校內停放的校車嶄新得炫目,「去年縣裡給中心校配的,可惜一直沒啟用」,中心校老師介紹,上級要求司機有開大車的A 1票,但持A 1票在外打工每月能掙五六千元,但縣教育局給定的工資為千餘元,一直找不到司機開車。

「聽說縣教育局最近幫找到了司機,希望今年能啟用」,但更多的問題困擾著學校,學生分散的村子不走一趟線,收錢多了家長不願意,收錢少了學校也賠不起。

流失的除了學生,還有老師。新源鎮8個學校,共有92名老師,而且青黃不接,分布不均。其中47歲以上的,就有53人,他們在十年內將全部退休。中心校有26名老師,下面村小有的不足10人。幾年前鎮裡分來36名中師畢業的新教師,可現在留下的只有16人。

即使在中心校,現在仍有代課老師。我一個小學同學的姐姐,初中沒畢業,代替生病的老教師,擔任著一年級班主任。學校老教師感慨著同一個市內工資也有著1000多元的差距,「而轉到好學校要花上10萬,還得有人」。

我曾熟悉的中心校,仍是村裡孩子改變命運的出口,卻遭遇著現實的擠壓。沙漏一樣的學校,難以承載家長拓寬通往外界出口的焦灼,因為孩子「落在土裡」,將無從逃避另一場劇烈的競爭———婚嫁。

昂貴聘禮

冬日的農村,悲喜交替,一掠而過的死神突然帶走一個個並不衰老卻被痼疾折磨的莊稼人,40歲左右的一輩,急著在年富之時為孩子解決親事。誰家孩子拖過了20歲,沒有上學,又沒有對象,將成為村人指戳的對象。

現在,村裡仍有10多個未解決的小夥子。他們有的小學畢業,有的初中輟學,他們出生於上世紀80年代末,正是做B超要男孩在農村盛行之際,上學時女同學寥寥,現在急著搜尋適齡女孩多是失望———即使有這樣的女孩,也是出外打工企望嫁個城裡人。

村裡持續多年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使得娶親花費水漲船高。村裡聘禮的起價「幹錢」早已經突破10萬元,即使20萬也不算新聞,鄰村還傳來用大秤稱錢的情節,這還不包括三金、家具,有的女孩還要求在城鎮買一棟樓。

娟的兒子才10歲,她也開始為此焦灼。兒子在村小讀三年級,英語老師教的她都挑得出錯,只好把兒子送到三岔河上補習班,一周三次,專學英語和口語,一年下來車費學費要花4000元。

「走不出去,也給他娶不起媳婦」,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押在兒子身上的娟,看著弟弟結婚後自家負債12萬元,看著本家二叔借一分五的高利貸給兒子結婚,拼著各種方法也要供出兒子。

娟還不知道,走出狹窄出口的同學,也並沒有走在想像的「康莊大道」上。同村的女同學麗麗,在北京一家專科學校畢業後,留在首都一家小公司做會計。這個春節回家過年,臨走前兩天,姑姑幫她介紹了一個鄰村大齡青年,對方答應在城鎮買房,她便火速訂婚了,聘禮「幹錢」十萬元。

同村的小學男同學偉,北漂五六年,在一家網絡公司工作。稅後工資近萬元的他,回到村裡過年,卻一直不願意出門,怕被頻繁問到找對象、買房子這樣的尷尬問題。村裡的現實焦灼,何嘗不是他們在大城市裡遭遇的困境?

積雪覆蓋:吉林伊通縣河源鎮「新生小學」

荒棄的校園裡,一間課室已成了雞舍。

這排房子曾是村裡最好的建築。南都記者王世宇攝

荒棄的學校雜草瘋長。校園的圍牆有了坍塌的跡象,操場上堆了幾堆柴垛。一排長長的房子是曾經的教室———它曾是村裡最好的建築。如今,這些教室人去屋空,有的窗子已經破碎,其中一間教室改成了雞舍。

記者 王世宇

「走出去」的使命

故事開始的地方是一所廢棄的鄉村小學。我的父輩在這所小學裡畢業,隨後,他們依著老人的安排,種地,結婚,生子,然後,把自己的孩子也送到小學裡識字。這個故事延續了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

從一出生開始,「種地」就是套在村人頭上脫不掉的枷鎖,貧窮如同魔鬼依附。到我們這代的時候,我的父親決定改寫故事的結局。20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忽然向家族的長輩宣布,從此不種地了。在長輩們驚異的眼神中,他拿著借來的錢,到南面一個叫「柳河」的地方販牛,開始以此為生。

「柳河」位於更加遙遠的遠方。去的時候坐客車,回來的時候,沒有機動車,父親牽著牲口,只能步行。那時,他拿著鞭,拽著韁,趕著牛,徒步走三四百裡的山路,三天三夜不停。路上,他累了,就在路邊歇下,啃幾口餅子果腹,把牛放到山坡上,吃一些青草。第二個夜晚,他走過一個山坡,聽到四處都是狼的嚎叫。

路的盡頭就是我的鄉村,父親回到家裡的炕頭,腳上的水泡已經磨破了———這是一個名叫「新生」的村子,位於吉林省伊通縣南面的河源鎮,父輩們和我們讀書的小學,在村子北面,取名「新生小學」,喻示著新的生活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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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術研究丨2020年丨呂品晶教授訪談:藝術服務鄉村振興!
    這種藝術創作與考察研究相結合的教育教學傳統,不僅是為提高學生的創作能力,領略自然人文景觀,也是通過深入生活、貼近人民群眾,貼近生產勞動現場等方式,深化學生對社會的觀察,對生活的理解,培養學生關注現實,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營養,用優秀的藝術作品反映時代精神的能力,從而增強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堅定以人民為中心的藝術方向。
  • 性格內向,膽小怕事,喜歡逃避現實的4個星座
    雖說我們都想成為勇士,但奈何很多時候性格使然,我們做了一個膽小慎微的人,就像下面這幾個星座,性格有點內心,有點膽小有點怕事,總喜歡逃避現實。社交場合裡也很喜歡拋頭露面的啊,怎麼可能算是性格內向的人呢,但其實很多人並不真正了解白羊座,白羊座的性格是很具有雙面性的,看似活潑的外表之下,其實白羊座有著很內向的一面,而且白羊座骨子裡特別自卑,開朗熱情都是裝出來的,其實白羊座是很害羞的人,而且膽小怕事,遇到一點大事情就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喜歡糾結,所以白羊其實是最喜歡逃避現實的星座人。
  • ...四個一」感知社會文明程度高|白塔村:人文鑄魂,鄉村「秀外慧中」
    由昔日的經濟薄弱村,一躍成為「全國文明村」「中國美麗休閒鄉村」,曾經偏居宜興市西南一隅的小山村白塔,近幾年來憑藉「生態立村、文化強村、旅遊富民」理念,打造遠近聞名的鄉村生態文化,展現了江蘇村鎮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均衡發展。12月10日,記者走進宜興市西渚鎮白塔村,探尋文化強村興村之路。
  • 孜孜不倦為少年 鄉村升起新希望——湖北省2019年度鄉村學校少年宮...
    7月5日上午,參加全省鄉村學校少年宮項目建設推進會的代表們走進五峰長樂坪鎮中心學校鄉村少年宮手工制茶室內,現場觀摩學生們學習制茶工藝的課程。五年級小學生趙俊傑面對代表們關於茶葉的提問對答如流。與此同時,趙俊傑的同學們,也正和他一樣,把鮮綠的茶葉放在簸箕上反覆揉捻,動作十分熟練。
  • 評論|鄉村教育需要更多的逆行者
    (據11月16日《人民日報》官微)學校的創辦者汪育紅,原本是歙縣的一名鄉村小學教師,後來考入銀行工作。一次在電視裡看到一則新聞,一名留守兒童因管護不周,嚴重燒傷。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學生,覺得該給孩子一些照顧。2005年,她瞞著家人,辭職辦起一所託管學校,給留守兒童們一個「家」。「教室是租的,桌椅是賒的,教課是我,燒飯是我,洗衣服還是我。」
  • 魔巫塔羅:獅子座2020年下半年感情運勢,逃避的狀態,難以放手
    你是比較害怕一些對於你來說是未知的事情,可能部分的獅子座,你在感情關係上,會有一點看不到未來的感覺,你和你心裡想的這個人之間,有一方是比較考慮的是一些現實面的問題,你可能在上半年度也是在很認真的工作或者是賺錢,或者是你在思考著一些感情方面的,愛情這方面對你來說,是必須跟現實相關的考量和因素。
  • 精神病是不是一種無法應對現實問題,產生的一種逃避行為?
    有朋友發帖詢問得過精神病的人從心理學上來說是不是在逃避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或者說有些問題他實在無法面對,只有用精神病來逃避?心理疾病都是因為逃避現實產生的嗎?讓我們一起來看一看。對逃避問題的解讀:有些精神病行為就是一種逃避。這種行為多了,就可能被人解讀為「精神病」。
  • 借勢99公益日,希望工程 幕天同閱助力鄉村少年「讀書很猛」
    平安人壽志願者也以「愛心大使」的身份,積極參與了今年的活動——他們與「希望工程 幕天同閱」項目一起,積極響應國家希望工程和教育扶貧號召,鼓勵熱心公益的人們,為鄉村教育貢獻屬於自己的力量。「我讀書很猛」,用閱讀連接城鄉少年在中國,鄉村教育資源短缺問題一直備受社會關注。
  • 給鄉村孩子的科學課:北京天文館專家直播間裡講「貴州天眼「
    國慶節前,僅有15名學生的山西省南垣村寨小學,通過一根網線連接到公益直播間,在北京天文館科普專家的講解下,探索浩瀚星空的奧秘,感受「貴州天眼」射電望遠鏡為代表的中國天文事業取得的奇蹟與成就。像南垣村寨小學一樣的鄉村學校,還有150多所。
  • 感情上優柔寡斷,遇到問題愛逃避的星座,難以收穫幸福
    就如這三個星座一樣,感情上優柔寡斷,遇到問題愛逃避,難以收穫幸福。下面就讓小編帶著大家一起來看看他們都是誰吧!白羊座白羊座是火象星座,火象星座的人性格有些大大咧咧,更有些暴躁。這讓白羊座總是難以克制內心的負面情緒,做任何事情都喜歡直來直去,不考慮對方的感受。當感情出現問題的時候,白羊座沒有想著化幹戈為玉帛,而是去逃避問題,總是不知如何去面對。
  • 軍報:如果雷鋒生在當代 也要抵禦拜金主義侵蝕
    爭論的背後,固然有為出名而瘋狂炒作的網絡推手,有用心險惡煽風點火的某些勢力,但也有一些是生長在網絡時代、和網絡一起成長的「網絡e族」——他們是這個時代的普通青年,他們「懷疑」雷鋒,只是因為無法完全理解那個時代的先進人物。  雷鋒是真實的嗎?這並不單單是對雷鋒本身的質疑,更是對青年所成長的網絡時代的拷問。
  • 遇到事情就逃避的三大星座,不想承擔責任,害怕面對現實
    當雙魚座遇到困難的時候,他不是去承擔責任,而是在第一時間選擇逃避責任,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不是他心機重,而是比較懦弱,害怕去面對現實。水瓶座的人做事情的時候,會說得很有擔當的樣子,一旦發生了事情,就是想著趕快脫單,會選擇逃避和推卸責任,不想去承擔責任,害怕會被別人責罵和嘲笑自己,為了逃避責任,他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 臨海老太12歲離家去上海 一甲子後回鄉振興鄉村教育
    何鳳仙年少離家,在外退休後放棄優越的城市生活,隻身回到家鄉,修繕四合院,自費開辦書院,延續鄉村文脈。何鳳仙(二排老者)和村民在書院合影老屋記憶1943年,何鳳仙出生在這座四合院裡。12歲之前,她在這裡成長,老宅裡的一梁一柱、一草一木都有她兒時的回憶。「夏天在鋪滿涼蓆的『道地』裡乘涼看流星,冬天看白皚皚的屋頂,看從屋簷上掛下來的冰凌。」
  • 古篆大家馬子愷助力「百名鄉村英語教師北京行」公益活動
    雙秀書院執行院長王之忻義捐馬子愷先生作品《中國山裡娃足球隊》    4月1日,來自寧夏、甘肅、陝西等7個中西部省、自治區的110名鄉村英語教師齊聚北京史家小學,揭開了「愛只因有你,百名鄉村英語教師北京行」公益活動的序幕。
  • 29位博士,54位碩士,300名本科生:大別山裡中國鄉村教育的「逆水...
    這一背景下,逆水村賡續40多年的教育「神話」,讓人看到了現實的另外一種可能,鄉村學校的復興之光興許就蘊藏在此。在逆水村,能否探尋到鄉村教育的成功密碼?我們帶著深深的疑問上路,從省城合肥驅車潛山市區,再換乘當地的車輛,歷時4個小時,穿越大山的層層懷抱,一路蜿蜒、急轉,終於來到了沐浴在冬日暖陽下的寧靜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