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奔月
后羿射日
□繪圖羅樂
「嫦娥奔月」神話是中國神話夢想美妙浪漫的最高峰。由嫦娥奔月而生出有關月亮、蟾蜍、桂樹、吳剛等等月亮仙話和后羿射日等神話。嫦娥奔月，這是中華民族精神家園乾淨、明亮、磊落、清白的理想主義一面的象徵，而后羿射日則是踏實、苦幹、奮鬥、不屈的現實主義一面的象徵。二者的結合就是中華民族內部多民族仰望星空、控引天地的夢想精神與腳踏實地、創業創造的奮鬥精神的結合。因此，受到歷代文獻、傳說和口述史的關注，有各種分歧的意見和說法。
最早最完整的「嫦娥奔月」記載是《淮南子·覽冥訓》：「譬如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高誘《淮南子》註：「姮娥，羿妻。」這個神話究竟在遠古或上古什麼時代發生，從來沒有明晰的說法，只能根據其中牽涉的嫦娥、西王母、羿（后羿）三位主角來評判：
嫦娥，在文獻中皆指為中華月亮女神，嫦娥，原名姮娥，因避漢文帝劉恆諱，改稱姮娥。姮，恆，與常同義，故又被稱為「常儀」、「常娥」，「常羲」，是生月十二子的女神，是因在月中沐浴而生下12個月亮。一說她是高辛氏次妃，一說她是帝俊妻，一說她是羿（后羿）妻。按前兩說，她是生月亮的女神，按第三說則是奔月的女神。到往後的傳說裡，奔月、生月相混，再往後則只有奔月說流傳，而無生月說流傳。但在彝族等少數民族裡還保留著「生月」的傳說。因此，嫦娥只能是遠古時代的傳說，無法準確判斷時代。至於嫦娥又和伏羲氏之女宓妃扯上關係，成為河神雒嬪，與羿夢相「交接」，這已是戰國時代屈原《天問》的記載，曹植據此作《洛神賦》。
「西王母」，見於《山海經》，但非女性，這是遠古時代形象。到上古時代，禹學於「西女國」，證明夏已與西王母國發生了關係。《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瑤池在小崑崙即岷山，故《山海經·西次三經》又肯定「玉山」（即岷山之玉壘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雖然還無法確定西王母的時代，但她的地域已經同蜀發生了關係，這說明「嫦娥食西王母不死藥而奔月」的傳說，已同蜀地若水有關。因為「西王母」所居「玉山」，即「崑崙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大荒西經》），這就直指到安寧河谷來了。
羿，又叫后羿，「後」是君主之稱，故為同一人。其時代最為複雜。
羿與嫦娥是夫妻關係。羿的事跡主要是有「射箭」的高強本領和「射日」的神仙本事：「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鳥皆死，墮其羽羿。」
「羿」這個人首見於《山海經》，射殺「鑿齒」部族首領於「壽華之野」，「在崑崙虛東」，這說明「羿射」是蜀中岷山的故事。「羿」與巴還有關係。羅泌《路史》後記十注引《江源記》：「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因曰巴陵也。」這是湖南岳陽有「巴陵」的由來。
也有說羿不是「屠」巴蛇，而是「請」：「（羿）請修蛇於洞庭」（《淮南子·本經》），「修蛇」即「巴蛇食象」的長蛇。《山海經·海內西經》又說，「海內崑崙之虛，帝之下都，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可見羿是岷山「崑崙之虛」的人，是蜀人，在他身上發生「嫦娥奔月」的故事，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不過，這還說的是羿在遠古時代。
到了五帝時代，羿又是堯時人，堯命羿射十日（《淮南子·本經》），「羿出天下之害，死而為宗布。」進入上古夏商周時代，羿又有夏、商、周時的傳說。夏代，太康失國，是后羿奪去了夏朝政權，「因夏民以代夏政」，但他又「不脩民事」，射獵荒淫，後來寒浞又殺了后羿。這個后羿又有射封豨而霸佔其母玄妻為妻的故事，還有射殺河伯，奪其妻雒嬪為妻子的故事。
需要說明的是，夏代羿與嫦娥的傳說中已記載有「后羿國」的所在地域問題。文獻中記的「有窮后羿」，已指明后羿在「有窮」。這個「有窮」也有寫作「窮桑」和「空桑」。「空桑」有說在東海，為魯地。也有說在「鉏」、「鬲津」，即今天的洛陽。另有一說在西蜀之「桑」（即「若」）地。在這東、中、西三地望說中，我贊成「空桑」乃為西蜀若水說。因為有《呂氏春秋·古樂》記載為證：「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說明「空桑」在若水區域。空桑后羿與夏太康同時，他奪去太康位，因夏民以代夏政。夏禹是顓頊的後裔，故裡在岷山西羌，活動區域則在岷水、沱水、若水，後來才遷到中原。雲陽出土的漢《景雲碑》曾記載夏禹後裔夏杼從中原回西蜀故裡祭祖：「術禹石紐，汶川之會」的史實，說明夏朝君主不忘祖地岷山岷水。夏朝的這個后羿為「國」在若水區域，他當時必是依附於夏后氏的小邦國，才能跑到中原去，依靠夏后氏的老百姓取代夏的朝政。后羿氏與夏后氏應為聯盟部族，最初活動在若水，即雅礱江安寧河谷區域。
殷《歸藏易》已佚，但有逸文記載了嫦娥奔月故事：「嫦娥，羿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佔於有黃。有黃佔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遂大昌。』嫦娥遂託身於月，是為蟾蜍。」這段史料，只見於漢張衡《靈憲》斷為《歸藏》佚文，清代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同意這個認定。它說明殷商時已把夏代嫦娥奔月的故事傳承和記載下來了，但加上了奔月前嫦娥向「筮人」巫師有黃求卦象的情節，這是殷商人加的，因為殷人善卜筮，從甲骨文已知殷人習慣無事不卜。我們現在已確知，不僅《周易》六十四卦中有《歸妹》卦，殷的《歸藏》也確有歸妹卦。但《周易》「歸妹」一卦未保留殷人記憶的「歸妹西行，嫦娥奔月」卜卦情節，而是另記了殷人「帝乙歸妹」的情節，二者內容不同，說明周人的《周易》把殷人的《歸藏易》「歸妹」的卦名保留了，但內容被周人篡改了。這也是口述史傳承過程中必然的規律和軌跡，殷人記的是夏鑑故事，周人記的是殷鑑故事，各自以前代為戒，這也是時代進步使然，故有修改。不過，西周時代還另有記載留下了后羿氏的蹤跡。《隨巢子》載：「幽厲之時，天賜玉於羿」。這說明在周厲王、周幽王時代，后羿氏還仍然是很活躍的部族。到春秋時代，《左傳》就明確稱「有窮后羿」為「夷羿」，並將夷羿善射代夏的故事稱為「夏訓」，表明是從夏代傳下來的祖訓。直到戰國時代，《楚辭·天問》還追問「夷羿彤弓」，表明這個「夏訓」一直傳到了戰國時代。
由上述羿故事的歷代軌跡可見，羿的故事從五帝傳到了戰國，皆與生日、射日、生月、奔月有關。這是個善射的遊獵部族，其祖先羿的歷史故事就變成了成仙的神話，並且活動在若水區域，與岷山崑崙岷江邛筰區域的嫦娥、西王母等女國扯上了關係，發生了故事，傳承下來了。不必追究這個羿是哪個時代的具體的某個人，他就是后羿氏部族集團在歷代活動的軌跡，不是一個人的軌跡，故每個時代都有個羿，稱謂也就有多個。
把嫦娥、西王母和羿（后羿）三個人的時代和地域綜合起來看，奔月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山海經》所記錄的遠古時代，是五帝時代高陽氏顓頊集團及所融入的其他小邦國部族在若水區域的產物。
顓頊前期家為巫史，人人祭神，尚未「絕地天通」，群巫可以溝通天地上下。「崑崙之墟」、「登葆山」（靈山）、「肇山」丶「青要之山」，是巫鹹國十巫作為天梯上下，並與天上群帝交接通路的地方。其中，有一座山叫「豐沮玉門」，是「日月所入」的天門。這座山也叫「日月山」，在大荒之中，立有「天樞」，控制日、月、星辰運行的次序。唐代武則天曾在長安立「天樞」作為文化中國大一統的標誌性符號。生十日的羲和、生十二月的常儀，都是弱水（若水）環繞的「海內崑崙之墟」的神。諸神「翱翔雲天」，群帝「掌控百藥」，「日」有建木為標，「月」有若木為標。在這個日、月諸神活動的區域發生飛月、奔月、射日、不死藥、不死樹的神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特別是顓頊後期實施「絕地天通」改革以後，崑崙之墟就連群巫也不能隨便往來，只允許仁羿可以上下：「海內崑崙之墟」，「帝之下都」，「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他有射日的本領，能奔月的嫦娥自然被派為他的妻子了。這就是嫦娥奔月神話之所以能發生在崑崙之墟至若水之域的由來。在太古時候，這個傳說的地域還是空泛的大範圍虛指。到遠古時候，五帝時代就指到「岷山」，到上古夏商周時代就指到了若水區域。到歷史時代就落實到了金沙江、雅礱江、安寧河及其河谷。這是神話傳說演變的規律，是祖先傳說的口述史。這個傳說中的嫦娥和西王母的故事變異不多，而羿的變異就多了，就連名字由羿，到后羿，再到仁羿，再到夷羿，都在變化之中。這就是嫦娥奔月故事的本末。
袁珂先生認為：「仙話浸入神話範圍，表現得最為明顯的，莫過於嫦娥」，「一切仙話，大概以長生不死為主要內容」，「實際上仙話起源在道教成立以前七八百年的戰國初期，從《山海經》裡可以找出許多神話被仙話浸染的痕跡可以為證」，由此可見「嫦娥奔月神話，在戰國初年就已經仙話了」。袁先生說神話與仙話都有自己的起源，「仙話」源於「長生不死」的思維，仙話、神話又各有交叉和融匯浸染，這是正確的。但我認為他把「仙話」起源說到戰國時代就太晚了。實則「仙話」起源於古蜀三千年前三星堆人和金沙人飛鳥崇拜從人面鳥身到羽人，直至太陽神鳥和蟾蜍金箔，出現「奔日之仙」和「奔月之仙」浪漫夢想雛形的時期。王嘉祐先生更認為「神仙道」起源於6000年前的崑崙鳳鳥崇拜，這也是卓識深見。但我認為確有考古和文獻依據的是「古蜀仙道」（古蜀五祖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皆羽化成仙）3000年。
仙話的主要內容，其來源不是一，而是有二：一是長生不死成仙，二是羽化輕身飛仙。「嫦娥奔月」便是這兩大仙話思潮作為歷史背景的產物。
「嫦娥奔月」故事就是上述長生久視、長壽不死和羽化輕身、飛升成仙兩大神仙信仰思潮的產物，是仙話浪漫主義夢想精神的最高結晶。嫦娥偷不死藥，是長生不死思維的體現。嫦娥最初飛到月球裡是變成蟾蜍：「託身於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月精之仙是飛上天的蟾蜍，後來的故事才把嫦娥與蟾蜍分開，再加上玉兔、斫樹的吳剛和不死的桂樹，既有不死藥不死樹不死人相陪，還有玉兔蟾蜍青鳥等可愛的禽鳥動物成仙相伴，這是羽化成仙思維與長生成仙思維已經結合融會在一起的體現。因此，嫦娥奔月是古代以仙話為特徵的浪漫主義的最高理想和信仰的結晶。而蜀地則是嫦娥奔月故事的起源地，或者是起源地之一。若水環繞的安寧河谷則是浴月、生月、奔月神仙傳說的產生地。因此，把「嫦娥奔月」的神話傳說發生地定在若水流域安寧河谷是合理的、可信的，是高陽文化理想主義精神一面傳承傳習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