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和尚畫家,許多人首先會想到清初「四僧」。事實上,在中國繪畫史中湧現過許多以畫聞名的和尚。除了眾所周知的「四僧」外,還有道芬、善導、貫休、巨然、法常、惠崇、擔當、虛谷等。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遁入空門,在青燈古佛下孜孜以求的不僅有佛法經典,還有翰墨丹青。歷經歲月的流逝、光陰的砥礪,最終使他們名字在史書中星輝般璀璨閃耀的,正是他們的書畫作品。
世上浮沉應念我,筆端飛動只降君——貫休
貫休是唐末五代著名畫僧、詩僧。他七歲出家,一生苦節厲行,雲遊天下,乾化二年(912)終於所居,世壽81歲。
貫休能詩善書,長於繪畫,尤其是所畫羅漢狀貌古野、絕俗超群,在中國繪畫史上有著很高的聲譽。他愛憎分明,關心人民疾苦,痛恨貪官汙吏,有不畏權勢的傲骨。他在杭州時曾給吳越王錢鏐寫詩《獻錢尚父》。錢鏐讀後大喜,但要他把詩中的「十四州」改為「四十州」。貫休不肯依附權貴,斷然回答:「州既難添,詩亦難改。」
貫休的羅漢十分重視對精神面貌的刻畫,線描勾勒技法已然達到「傳神寫照」的高度。《十六羅漢圖》是他繪畫作品中輝映古今的名作。不管是作品的創作風貌還是筆墨技巧,歷來都受到很高的評價。《宣和畫譜》說其「以至丹青之習,皆怪古不媚,作十六大阿羅漢,筆法略無蹈襲世俗筆墨畦畛,中寫己狀眉目,亦非人間所有近似者」。
溪山對雨起呼酒,一笑還披萬裡圖——巨然
巨然是五代著名的和尚畫家,早年在江寧開元寺出家。他氣質柔弱,文才不凡,每每下筆都如文人才士般信手拈來,詞暢意達,激昂頓挫,意境開闊。975年,南唐後主李煜被迫降宋。巨然追隨李煜一起來到開封,住在當時的皇家寺院開寶寺中。
巨然師法董源水墨一體。他的畫既有平淡自然、渾厚幽深的特點,又兼有高峭雄厚、宏偉壯闊之氣概,尤擅畫山川高曠的「淡墨輕嵐」之景。其所畫峰巒,山頂多作礬頭,林麓間多卵石,並掩映以疏筠蔓草,又置細徑危橋茅屋,得野逸清靜之趣,深受文人喜愛。他與董源並稱「董巨」,為五代宋初南方山水畫的主要流派,對後世影響很大。其傳世名作有《萬壑松風圖》《秋山問道圖》《山居圖》等。
啼雲嘯月聲難寫,只寫山林一片心——牧溪
牧溪,俗姓李,佛名法常,四川人,是當時神僧無準和尚的弟子。牧溪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擅長畫山水、蔬果和大寫意破墨僧道人物。在他的禪畫《六柿圖》中,六個看似隨意擺放的柿子信筆寫出,筆法簡逸,濃淡、虛實、陰陽、粗細渾然天成,毫無人工雕琢痕跡,呈現出「隨處皆真」的境界。
在中國古代美術史的普及性讀物中很難見到牧溪的名字。元代畫史《畫繼補遺》對牧溪的評價頗有微詞:「僧法常,自號牧溪。善作龍虎、人物、蘆雁、雜畫,枯淡山野,誠非雅玩,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然而,或許正是這份「清幽」攝住了追求「幽玄」與「空寂」的大和民族的心靈,牧溪在日本獲得了遠勝於故土的聲望與尊崇。牧溪的畫作大約在南宋末年流入日本,對日本美術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他是日本「禪餘畫派」的鼻祖之一,被稱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當時日本幕府將收藏的中國畫按照上、中、下三等歸類,牧溪的畫被歸為上上品。
是非言語徒喧世,贏得長如在定中——惠崇
惠崇(965—1017),福建建陽人,北宋僧人,擅詩畫。他隨著蘇軾的《題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中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而名傳千古。他的畫作對後世影響深遠。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載:「建陽僧惠崇,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汀遠渚、瀟灑虛曠之象,人所難到也。」明董其昌題惠崇《溪山春曉圖》,將惠崇與巨然並論,稱二人畫作「皆畫家之神品也」。王安石《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說:「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吾最許。」
五代以來,山水畫家多取全景式構圖,喜歡作長圖大幛;而惠崇能將山水與花鳥相結合,創作出別具一格的富有詩意的小景山水,頗為當時文人士大夫讚許。惠崇的畫作流傳至今的不多,現收藏於遼寧省博物館的《沙汀煙樹圖》乃國寶級藏品。他所作《秋浦雙鴛圖》冊頁,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前景繪蘆葦敗荷,中景畫一雙鴛鴦棲於岸上,遠景為岸際天空,全景給人一種秋天虛曠瀟灑的氣氛,具有詩的意境,情景交融,灑落生姿。
志在豐草與長林,自分沉淪歲月深——擔當
擔當(1593—1673),名普荷,又名通荷,字擔當,雲南晉寧人。畫史說他「為人志存氣節,放浪形跡,故畫作飄逸有奇氣」。擔當年輕時曾到北京應試,進太學學習,到各地遊歷。祖國山河的壯美激發了他的愛國熱情,官場的腐敗加深了他對仕途的失望,尋師訪友使他大開眼界,再加上自己的努力,所以在詩、書、畫三方面都大有進步。眼見大明朝廷日薄西山,他深感報國無門,就在雲南雞足山削髮為僧,把「擔當天下大任」的一腔愛國豪情寄寓在詩畫之中。他雖出家為僧,但不坐禪、不上堂說法,唯以詩詞書畫自娛,絕口不談世事,一時名士如陳翼叔、何彬元等均與之往來唱酬。
擔當是董其昌的弟子。他對老師是衷心佩服的。可是時代的轉變和個人經歷的不同對於一位藝術家的影響太大了,因此無論詩、書、畫,擔當都有和董其昌迥然不同的面目。擔當的繪畫內容豐富,山水為多,絕非機械地描繪佛本身或生吞活剝地圖解禪機。他的繪畫融會了佛家「不著色相」的空靈以及道家「衝和」的意境,外化成詩、成書、成畫,作品無一不具禪機,無一不充盈著逸遠簡淡的意韻。
誰肯愛幽芳,而能遠塵跡——石谿
石谿,俗姓劉,法名髡殘,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他或許天生就應該做和尚。據《髡殘石谿小傳》記載,石谿出生於明萬曆四十年,他的母親夢見僧人進入臥房,之後就生下了他。因此當他年歲稍長,知道自己前身是個和尚,就常常想著要出家。這種說法當然不甚可靠,帶有很濃的附會色彩。不過,石谿少年時一邊讀經、求舉業,一邊又喜談佛論道、習字作畫卻是事實。父母為其議婚,他堅不從命,哭泣著向父母請求出家,未獲允。明崇禎十一年(1638)初冬,母親病逝,27歲的石谿自行剃髮出家。
平生喜遊名山大川的石谿,對大自然的博大意境有著深刻的領會和觀察。他最後落腳在南京牛首山的幽棲寺,潛心讀書、修禪、作畫,少與外界來往,偶有交往者也大多是前朝遺老、山林隱逸等志同道合者,如程正揆、張怡、周亮工等。他從事繪畫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心力,因為他的一生都在承受病痛的折磨——這可能和他早年避兵桃源深處,遭到風寒侵襲有關。但他的壯志從未被消磨,一旦病痛稍減就潛心作畫,勤奮異常。
石谿所畫山水構圖飽滿,能於繁密中見疏靈。他善用禿鋒渴筆畫山石樹木,以濃淡墨渲染,蒼勁凝重中透出豐潤秀逸之致,意境奇僻幽深,得江南山水空濛茂密、渾厚華滋之質。石谿畫中題跋多作佛家語,借畫談禪,因禪說畫,熔禪機、畫理於一爐,風格超卓。其繪畫名重一時,對後世影響很大,有《報恩寺圖》《雲洞流泉圖》《層巖疊壑圖》《雨洗山根圖》等傳世。
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崖獨杖藜——弘仁
弘仁,俗姓江,名韜,字六奇,清初「四僧」之一,為「新安畫派」創始人,和查士標、孫逸、汪之瑞並稱「新安四大家」。他是一個孝子,早年與母親相依為命,清初王泰徵編著的《漸江和尚傳》中記載了他曾為母親「一日負米行三十裡」的經典故事。明朝滅亡後,他加入抗清隊伍,失敗後轉移到福建武夷山,1647年皈依古航道舟禪師,開始用法名弘仁,又自取字無智,號漸江,此後便不再用俗家姓名。弘仁一生清貧孤苦,在空寂與幽靜中心如止水,專意於藝術創作。他將內心的孤獨與寂寥通過對真山真水的感悟,以繪畫這種特有的語言訴諸紙上,是一個清峻、冷寂而又充滿靈性的畫僧。
弘仁的個人思想與政局變遷關係密切,因而在詩畫中常有流露。他出家為僧後雲遊四方,十餘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其藝術的可貴處在於既尊傳統,又主創新。「師法自然,獨闢蹊徑」是他藝術思想的核心。弘仁曾作詩:「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崖獨杖藜。夢想富春居士好,並無一段入藩籬。」此種藝術境界,在古人中也不算多。
流聲千尺繞龍湫,悽風楚雨情何求——石濤
歷史上吃苦瓜最有名的人物,首推明末清初畫家石濤。石濤自號「苦瓜和尚」,餐餐不離苦瓜,甚至還把苦瓜供奉於案頭膜拜。他對苦瓜的這種感情,與其經歷、心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石濤生於明朝末年,15歲時明朝滅亡,父親被唐王捉殺。國破家亡,石濤被迫逃亡到廣西全州,在湘山寺削髮為僧。其以後顛沛流離,輾轉於廣西、江西、安徽、江蘇、浙江、陝西、河北等地,到晚年才定居揚州。
石濤帶著內心的矛盾和隱痛,創作了大量精湛的作品。其作畫構圖新奇,尤善用「截取法」,以特寫之景傳達深邃意境。石濤作畫還講求筆情恣肆、淋漓灑脫,具有一種豪放鬱勃的氣勢。他的藝術主張和繪畫實踐不僅對後世產生了重要影響,也為中國畫向近現代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石濤是山水畫家,也是繪畫理論家。他的繪畫論著《苦瓜和尚畫語錄》共18章,不僅闡述了山水畫創作與自然的關係、筆墨運用的規律及山川林木等表現方法,還強調畫家要面向現實,投身到大自然中去,「搜盡奇峰打草稿」,創造自己的藝術意境。他主張「借古以開今」,反對「泥古不化」,對近代山水畫的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白眼朝天語,我本不羈人——朱耷
歷史更替時,皇室後裔依然能較為體面生活的可謂寥若晨星。這些前「金枝玉葉」們往往遺世獨立,隱姓埋名,在新的社會環境裡或哭之、或笑之。朱耷就是其中一個典型。
朱耷,8歲能作詩,11歲能畫青綠山水,20歲時「遭變,棄家後避賢山中」,23歲削髮為僧,釋名傳綮,號刃庵,31歲時「豎拂稱宗師,從學者常百餘人」,康熙十七年(1678)夏秋之交病癲,康熙十九年(1680)還俗,之後住江西南昌,以詩文書畫為樂,直至去世。
朱耷一生對明王朝忠心不二,始終以明朝遺民自居。清朝統治者千方百計想籠絡他,而他卻裝啞作狂。晚年,他取「八大山人」號並一直用到去世,作畫時常常把「八大」和「山人」連寫,取哭之笑之、哭笑不得之意。朱耷在藝術上成就卓著,書法、繪畫、詩跋、篆刻無所不通。他在形成自己風格的發展過程中既繼承了前代的優良傳統,又敢於自闢蹊徑。其繪畫作品以象徵手法抒寫情懷,如畫魚、鴨、鳥等常常以白眼向天,呈倔強之態。他以水墨大寫意著稱,擅長潑墨,筆法蒼勁圓秀、墨趣清逸,不論大幅還是小品,一樣明朗俊秀。其章法不落俗套,在對立中追求統一。他的作品取法自然,筆墨簡練,氣勢磅礴。其作畫提倡「省」,常常滿幅大紙只畫一鳥或一石,寥寥數筆,神情活靈活現。朱耷是中國水墨寫意畫的高峰,對後世繪畫影響深遠,「揚州八怪」、「海派」畫家以及現代的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巨匠莫不受其薰陶。
閒中寫出三千幅,行乞人間作飯錢——虛谷
虛谷(1824—1896),本姓朱,名懷仁,安徽新安人,家居江都,客居揚州。他原為清軍參將(武官),因不願奉命攻打太平軍而出家做了和尚。但他不願恪守佛道清規,因此改名虛白,字虛谷,號紫陽山民、倦鶴,讀書作畫處常題「三十七峰草堂」「一粟庵」「覺非庵」等。他給書齋取名「覺非庵」,正是痛感往日之「非」,徹底與昨日決裂之意。
虛谷出家後攜筆帶硯雲遊四方,足跡遍涉大江南北,尤多往來於上海、蘇州、揚州一帶,以賣畫為生。自題詩句云:「閒中寫出三千幅,行乞人間作飯錢。」傳世的虛谷作品很多,但關於虛谷的文字資料卻極為稀少。對虛谷來說,他也許並不在乎什麼成就,但他必定在乎能於筆墨間酣暢淋漓地發揮個性。因為張揚了個性,就可以彰顯出特徵;因為彰顯出了特徵,所以是創造;因為是創造,所以可與前人匹敵;因為可與前人匹敵,就無愧於後人;因為無愧於後人,便會名留史冊。
虛谷尤精花鳥、動物,所繪金魚、松鼠、仙鶴活潑清新,富於動感。吳昌碩贊其「一拳打破去來今」。他的名作頗多,有《梅花金魚圖》《松鶴圖》《枇杷圖》等。
這些和尚畫家為什麼能獲得成功呢?總結起來無非四點。一是虛心好學、刻苦努力。如五代巨然師事董源,不二不異,殊見成就;唐代道芬潛心繪事,精進不懈,死而後已。二是他們日常居所多為自然環境保護較好的地方,更加親近自然、接觸鄉野,比其他人更易獲得自然天真、淡泊寧靜的創作環境,而這正是畫家「外師造化」創造佳作所需的基本客觀條件。三是他們不同於民間畫工、宮廷畫師以繪畫為謀生手段,因此不受外界商品經濟之幹擾,而是以畫為寄託、以畫為修行,故能自由抒發對美的追求和哲思,作品自然高妙。四是他們在晨鐘暮鼓聲中生活,較宦海浮沉的文人士大夫畫家而言,少一層凡俗的束縛而多一些禪思的精悟,從而能夠發揮「中得心源」的主觀能動性。
誠如六祖《壇經》所云:「吹卻迷妄,內外明澈,於自性中,萬法皆見。」我輩若能都如僧人般看破放下,不被見聞覺知所束縛,身心無礙,所作必充溢出塵之思、清雅之氣,前人之境可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