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經六十年代末,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1969年初春,我們從上海來到了吉林延邊山區一個小山村裡當農民。這個小山村只有十來戶人家,都是朝鮮族。村子離溝口有七、八裡山路。村裡不通電,晚上只能用一個小煤油燈照明。
記得在當年一個深秋的夜晚,集體戶的男生們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大火炕上,都已昏昏入睡。突然有人在窗外喊著叫門,戶長警覺地叫醒了大家。他下炕端著一盞煤油燈,打開門,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闖了進來,戶長借著煤油燈的亮光,定睛一看,是一個穿著破舊,近五十多歲臉上烏黑的老頭。這個不速之客沒等戶長同意,徑直走進了我們知青的大炕屋裡。
我們九個男知青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客從夢中驚醒了,全都「呼拉」一下起身坐在炕上,身上連件衣服也來不及披,個個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仔細一看,眼前是個漢族老頭子,飽盡風霜的菜色臉上,雕刻著一道道深深的鄒紋,右臉頰有一塊黑傷疤,特別森人。在煤油燈下,他三角眼裡眨著疲倦的光,面相雖兇,但看出是個地地道道的山裡人,他雙手抱拳一拱:「老少爺們,俺累了,借個宿。」
不等我們回答,黑老頭就走到炕頭上,把我的被往邊上一推,脫鞋上來,盤腿坐在了炕上。我趕緊把被子捲起來挪到了炕梢,我可不想和他睡在一起!
上了炕,他雙腿一盤,依著牆頭坐下,從破夾襖裡拿出了煙包,捲起了煙來。我們只得全又躺下了,連煤油燈也沒敢吹滅。屋裡進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誰也不敢睡著呀,我們只得睜著眼睛躺著翻來復去的烙炕餅。
老頭合衣坐在牆角,問我們:「都睡不著吧?」
沒有人答理他。
「睡不著,我給你們講上山打獵的故事吧!」
我們九個十六、七的上海娃子,自來到這窮山溝裡插隊,除了出工幹活就是回集體戶睡覺,如同井底之蛙生活單調,有人講故事,那當然好啦!」我們全坐了起來,上面披著秋衣,下邊蓋著被子,在炕上坐了一溜排,聽他講故事。
老頭問:「你們怕山上的狍子嗎?」
「怕呀!」我們把狍子聽成了豹子。
老頭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上海娃子真膽小呀,連狍子也怕呀!」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怕他上不來一口氣,過了去。
他說自己是個獵人,臉上的傷疤就是讓野豬給留的。他住在我們這個七道溝還要往裡走二十裡地的深溝裡。
「裡面的人窮呀,比你們這裡還要窮哩!」他說:「以前全是獵戶,現在野豬、狍子不多了,打不著玩意了。又沒有地,只能在山角下零星種點土豆和苞米,窮呀!」
這老頭子是個老獵手,在山裡狩獵的故事太多太多,又新奇又驚險,我們聽得入了迷,慢慢敬佩起這個老人來了。
那天他說了一晚上打獵的故事,對我們這些城裡的孩子來說,聽得真過癮哩!快凌晨時我們都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那老漢啥時離開了集體戶。
我們這幫上海知青是當年四月初來這七道溝小山村插隊入戶的,來這裡半年多了,還真不知道溝裡面還住著人家。自從見了這個獵戶老漢,我們對山裡面充滿了好奇。隔了幾天以後就是中秋節了,我們決定去探訪深山裡的獵戶村。
那天我們全體15個男女同學起了個大早,帶上了上海寄來的糖、月餅、麥乳精、餅乾,還有聽診器、咳嗽藥腸胃藥感冒藥等。瞞著養牛的阿爸依,偷出了三輛牛車,組成了浩浩蕩蕩的「探險隊」,往溝裡進發了!目的地,就是那個老頭說的獵戶村。
越往裡面走,兩邊的山越來越高,山林越來越密,山溝壑也越來越窄,除了一條勉強通得過牛車的小山道,幾乎沒有一塊可以站腳的地方。
牛車隊慢悠悠慢悠悠地走了將近兩個多小時,估計有十多裡地。差不多到了晌午,總算看到了臥在山溝溝裡,零零散散的幾間破茅草屋子。
我們一幫人剛進了村,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好奇的在遠處盯著我們看,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自我介紹說:「我是隊長,你們是哪裡來的呀?」
沒等我們回答呢,「呼啦」一下孩子們全圍了過來。我們的戶長說明了來意,並要見那天那個老頭,村長聽了說:「那是俺爹!在家呢!」好吧,那我們就去隊長家吧。
黑老頭親熱地「接見」了我們。這哪是個家呀,分明只是兩個男人的窩呀!炕上連個爛炕席也沒有,什麼鍋臺、灶臺、炕臺、全是泥巴做的!就是桌子也是土搭的,上面放著一塊木板子。滿屋子全是土色。我們讓全村小孩子都來到隊長家裡,讓隊長燒了一鍋開水,把麥乳精泡好用一個小瓢分給孩子們喝。麥乳精喝光了,就泡紅糖水給他們喝。所有孩子都可以到女同學那邊領兩塊上海大白兔奶糖,一小塊上海月餅。
有的女同學還把自己心愛的的確涼紗頭巾送給了村裡年輕的姑娘們,姑娘們頭一回戴,開心得咯咯直笑。頓時隊長家裡笑聲一片,大家開心得象過年!我們這些大孩子看著這些孩子、姑娘們開心,心裡也象吃了蜜一樣甜!
我們又讓隊長帶我們去了有老人、病人的家裡看了一遍。有家在土炕上咳嗽的老人趕忙下地迎接我們。我們見他家牆角處堆一小堆土豆蛋蛋,炕上鋪著破爛棉被。還有那搭拉著腦袋的雞和有氣無力的狗,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給他老人放下了一瓶止咳糖漿,安慰老人幾句,離開了他家,老人非要下地送我們,被我們婉言謝絕了,我們一定讓他好好躺在炕上,他的眼光裡充滿了對我們的感激之情。至今想起,讓我淚奔。
我們雖然都不是富人家的孩子,但是也被眼前這個貧窮的獵戶村驚呆了!我們挨家挨戶給有病的老人送了一些家常藥以後,看天色不早了,大家準備告辭分手。
村長不好意思的說:「家裡只有些去年的黑土豆,沒有好吃的留下請你們吃完飯走,真不好意思呀!」
我們連連說不餓不餓,集體戶裡有現成的玉米餷子飯。聽說我們要走,村裡的人全出來為我們送行,孩子們依偎在我們的身邊不願離去。那場面真讓人感嘆、感動!當然我們更多的是有為他們做好事後的開心!這次的做好事,比起我們小時候撿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做的好事,才是做了一件有真正意義的大好事呢!
牛車慢悠悠、慢悠悠地往回走。天有些黑了,月亮升了起來。淺淺的月光照亮了深山溝。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深壑,一條山道彎彎曲曲長又長,山道上映著我們疲憊的身影,在暗淡的月色裡,山路無盡頭,一直通到山的那邊……
我到現在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人在走,那輪明月也掛在我們的頭上走。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我心裡想,遠在上海的媽媽也一定在看著同一個月亮吧?去年的中秋節還和親人們在一起,今年卻又疲又乏地行走在這荒涼的大山裡,真的有點想家想媽媽了!
別的同學也可能都看著月亮想起了家,和來的時候全然不同,路上大家誰也沒有說話。
月光幽幽,山道彎彎,我們走了一段又一段,仍然看不到頭。看著黑黑的深山,女同學們不由得害怕起來,六個女生又餓又冷地擠抱在一輛牛車上。男同學們護著牛車兩邊,走在道上。
轉過一個山角,突然前邊出現了火把,還聽到遠處有人在嚷嚷。不一會兒一堆人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突然一個聲音在喊:「上海阿德裡!上海阿德裡(阿德裡是孩子們的意思)!」
原來是村裡的朝鮮族阿爸依、阿媽妮們找來了,天黑了不見我們的影子,誰放心呀!女同學們抱著阿媽妮哭了起來。回到村裡,隊長和老婆給我們送來了朝鮮族打糕,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打糕又香又糯,太好吃了,那個味道永生難忘!
事後,偷牛車的事沒有人追究過。
這次探訪,我們才知道天下還會有這麼窮的人,這麼窮的村子。我們這些上海娃子在學校裡只接受了課堂教育,沒有走進社會,更沒有深入農村,對社會並不是真正的了解。通過這次探訪獵戶村,知青們出工更積極了,幹活更賣力了,對待艱苦也有了新的認識,有了充分的準備,樹立起了在農村長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吃苦耐勞的心理準備。
也許是這次永生不忘的深山探訪,我們似乎一夜都長大了,就這樣,我們在這個貧窮的小山溝裡堅持了六、七年隨著知青返城浪潮的到來才離開!
作者: 祝康,於1969年去吉林省龍井縣智新公社長財大隊七隊插隊落戶,1974年招工進了國營吉林省開山屯化學纖維漿廠任工人,1977年後在廠工會工作直至2005年退休,退休後入戶回到上海
來源:知青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