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青時所在的地方,原本是農場,後來叫兵團,再後來又改成農場。叫兵團的時候,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雲南生產建設兵團,下設師團營連排班,建制和正規部隊一模一樣。
不管叫兵團還是農場,我們幹的都是些挖坑種橡膠,栽秧割穀子之類的農活。不過,當年大多數人,畢竟是衝著解放軍這個招牌來的,改了名字之後,很多人在很長時間都很不習慣。
在德宏州瑞麗縣姐相鄉戶育山下一個名叫廣蚌的地方,山上住著景頗族和崩龍(現在稱德昂族),山下是傣族。中間一條壩子,正對面是中緬第七十一號界碑,一步過去,就是另外一個國度。
我們的連隊,散落在廣蚌的一片緩坡上,它象一粒橄欖果,苦澀中泛些淡淡的回味,意蘊深長。
農場人員組成很複雜,有當地人,有湖南人,更多的是從北京,上海,昆明,四川來的知青,從五十年代一直延續到七十年代。
農場在漫長的時間裡,慢慢聚合成為—個龐大而複雜的群體,這樣的群體,是很容易產生故事的。這些故事或悲,或喜,或諧,或趣,或讓人忍俊不禁,或讓人唏噓不已。
《農場往事》之 —— 「段日火」
「段日火」是我們連的一把手。
指導員來之前他是一把手,指導員來了後,他還是一把手。
指導員是現役軍人,剛來的時候,曾經覬覦一把手這個位置。為此他召開了一個軍人大會,在全連老少人員面前,特意穿了一身新軍裝,領口釘了嶄新的紅牌牌,和帽子上的五角星相互輝映,鮮豔醒目,暗中隱喻了很多意思。
指導員在大會上隱隱約約卻又明明白白的提出了關於一把手的問題。
那時各行各業都興政治掛帥,指導員就是搞政治的,爭一把手,突出政治,這本不是多大事情。可惜的是段日火不買指導員的帳,牛起了農民脾氣。更可惜的是,指導員他不懂水田膠林裡的活路營生。
我們當時的招牌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但這幾個字後邊緊接著的,是生產建設兵團,搞農活的。
搞農活的不會耕種稼穡,說什麼都硬不起來。
段日火在大會上不和指導員分辨,扯個躲子去了營部衛生所。把百十號人連同幾十畝插秧的水田,漫山遍野割膠的山林,一咕嚕丟給指導員。不到一個星期,指導員就賴不住了,焦頭爛額的親自去了趟營部,好話歹話把段日火請了回來,從此以後再也不提什麼一把手二把手的話題。
但是他還是有所收穫,得到了一個綽號,「五角星」。
段日火的官銜,在建設兵團的時候叫連長,改農場後喊隊長。他的大名是「段曰火」,知青故意把段曰火喊成段日火,沒有其它意思,主要是調侃,揶喻和打趣而已。
說起「段日火」這個叫法,還是從我們一窩蜂到達連隊那天起,被叫響開來的,一直叫到多年以後,我們又一窩蜂的離開。起初只是在暗地裡叫,後來漸漸公開,到最後「段日火!段日火!」的,乾脆叫成了他的大號。
開始叫「段日火」,完全是因為一次打岔。可是豌豆堅持說當時他是故意的,想幽一下默,活躍氣氛。其實我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豌豆的文化水水兒低得可憐,小學都沒有正二八經的畢業,絕對是念了白字。
那天我們千裡迢迢到達連隊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快要吃晚飯了。剛剛分配的宿舍裡,行李拆得一片似火。
大家正在各自忙亂,院子中間的球場上,突然響起急促的哨子,接著有尖利的聲音在喊,「集合!集合!知青同志們,都出來,集一下合!」
一個矮小黑瘦,尖嘴猴腮的男人,站在球場上,轉著圈的吼叫。
後來我們知道,他是付連長牛小駒。當時指導員還沒有來,牛小駒算二把手。
知青三三兩兩齣來,在一個棚子裡集中,門口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一個精幹壯實的漢子站在棚子裡面,他咳了一聲嗽,剛說了句,「新來的知青同志們」,尖嘴男人從他身後邊鑽出來,搶著說,「這是我們田隊(連隊)的田長,大家霍迎!霍迎!」一口湖南腔,土味很重。
精壯漢子把手一揮,阻止他說下去,顯得很有威嚴,「歡迎我幹麼,應該歡迎新來的知青同志。」尖嘴男人涎笑,「都霍迎!都霍迎!」
精壯漢子不理他,面對大家自我介紹,「我,是這個連的連長,我的名字是」,他停住了口,轉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寫了三個大字,「段曰火」。
他轉過身,拍拍手上的粉筆灰,正要念出黑板上的名字,豌豆嘴巴快,在下面大聲讀出來,「段_日_火!」
眾人突然一齊大腦短路,寂靜得異常,接著暴響起鬨笑,震得棚子頂上的茅草撲簌簌亂抖。
段連長站在那裡,眼眨眼眨的有些發愣。他很快鎮定下來,「什麼段日火,段日火,知識青年,這個字都認不得,是曰火,段_曰_火!曰,子乎者曰的曰!」
門口人群裡,有聲音喊,「哪樣子乎者曰!是之乎者也!」
段連長沒有理睬外面的指正,指著豌豆問,「你是哪家的小人,怎麼混在知識青年裡面了?」
人群又是一陣鬨笑。
豌豆有點窘,站起來大聲分辨,「我是新來呢,成都知青。」
「知青,這麼小的的個,象個螞蚱!」連長嘀咕著,聲音低了下去,聽不清說些什麼。
下面的人嘰嘰喳喳講話,嘻嘻哈哈竊笑,亂麻麻的一片。段連長想好的詞都鑽進了牛屁股。他再也說不下去,氣惱的朝在棚子門口探看的大師傅一揮手,「開飯!開飯!」
從那天起,段連長有了個新名字,「段日火。」
段日火是騰衝猴橋農村人,排行曰字輩。據說生下來的時候,找人算了八字,命裡五行差火,起了這麼個名字補缺。
有次牛小駒去穀子田裡吼了些麻雀回來,油炸了請連長喝酒。他二麻二麻的說,「你這個名字起_得好,粘_粘_著就_就火,要不是_火,你當個屁_屁的連_連長!」段日火也有點二麻,不生氣,一巴頭拍在牛小駒的腦殼上,「我_我這個連長不_不當球_球了,讓_讓給你,你給老_子改_改名_字,叫牛小_小火,幹_不幹!」
牛小駒一縮脖子,「改_改名_字,老子不_不幹。」
段日火雖然官當到了連長,骨子裡卻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到栽秧子的季節,他就亢奮不已。
每年四月,秧母田裡綠茵茵的厚實得象一塊塊地毯時候,段日火象打了小公雞血似的,顯得精力充沛。他從早到晚忙忙碌碌,跑進竄出,神經兮兮的,一刻也不消停。而且得不得就站在曬場上,敞開嗓門大聲的吆喝呼喊,吩咐這樣,指派那樣,好象大家都要忙得象螞蟻一樣他才滿意。
牛小駒被他使得團團轉,邊幹活邊發牢騷,「娘日的段日火,撇個是桃花開了發桃花瘋,娘日的!秧子綠了發秧子瘋。」
開秧門是段日火最看重的議程。每到這天他起得極早,穿戴整整齊齊,做客走人戶似的。
太陽把第一抹紅豔豔光亮灑進水田的時候,他雙手捧起一束秧苗,舉過頭頂,眼睛半睜半閉,嘴裡念念有詞,神情十分虔誠。眾人靜悄悄的捏著秧苗站在田裡,等他念完,恭恭敬敬的栽了第一把秧後,「窩夥夥」的歡叫起來,爭先恐後把手裡的秧苗插下去。
栽秧子是節令活,要趕時間,從早到晚累得腰酸背疼。關鍵是肚子裡頭沒有油水,嘮寡寡的。一大碗米飯進肚,一會兒就咕嚕嚕響,滿嘴冒清口水。
秧子栽到第二個街子的時候,田裡的人漸漸稀少,個個扯躲子找藉口請假。這個說頭昏肚子痛,那個說大姨媽來了。段日火氣急敗壞,大聲嚷嚷,「親媽來了也不行!」
段日火知道大家辛苦勞累,吩咐改善夥食。事務長叫困難,「大豬殺吃了,小豬沒長大,圈裡空著。」
段日火眼睛一瞪,「空著!空著不會想辦法!」
事務長早上出去,中午回來牽了頭瘦牛,一瘸一瘸的。牛跌傷了後腿,爛了一大塊,一邊走一邊白花花的掉蛆蟲。
夥房把牛殺了,紅燒一大鍋,辣子芫荽放得多,溢出濃濃的香味。
晚上有牛肉吃,人人都興奮,無心插秧,早早洗手濯腳收了工。
泡菜在球場上敲著口缸喊,「兄弟姊妹們!今天晚上吃政府,放開肚皮,都不要客氣!」
連隊裡屋門乒桌球乓,人聲嘰嘰喳喳。端盆提鍋,拿碗抬缸,夥房門口很快拉起了長隊,人群裡瀰漫著趕擺一樣的節日氣氛。
牛肉吃得痛快,但是半夜三更很多人就不痛快了,提起褲子往廁所跑,進進出出顯得繁忙。
早上衛生員報告,多半的人拉肚子,要請病假。
段日火一聽就急。
秧苗昨晚上就拔出來了,田埂上堆碼了一片,葉尖在陽光下有些發蔫。
段日火站在球場上,把車軲轆鋼圈敲得噹噹響,一遍又一遍喊出工。叫得脖子冒煙,只出來幾個,病歪歪的一臉倦意。段日火張口要說話,突然覺得肚子有點不對勁。對他們說,等一下,小跑著進了廁所。
段日火回來繼續催出工,個個愁眉苦臉說拉肚子要請假。段日火橫起眉毛,「吃多了,屎急點,不算拉肚子。都要請假,栽什麼秧子,栽卵子!」
眾人不服,七嘴八舌爭辯,「不算拉肚子,要咋個才算?」段日火比劃著,「咋個才算。拉起來米線粗,不斷線,簸箕大一灘才算。」
眾人就扯著他,要去廁所現場檢驗。
拉扯之中,段日火覺得肚子又痛,大聲叫衛生員趕快拿藥。
段日火責罵事務長買著病牛,事務長跳起來,「媽的!就批五十塊錢,還想吃牯子牛!」
段日火眼眨眼眨的,嘴裡吭不出聲。
從外表看,段日火粗壯狼亢,顯得有些憨笨。其實他非常聰明,狡黠,遇事能夠審時度勢,因此從來不和知青正面衝突。對老工人包括牛小駒都可以日媽搗娘的亂造,對知青總是客客氣氣,笑迷迷的。雖然你知道這種客氣有點虛假,但有時候人之間的關係,蒙一層東西,總比撕得血淋淋的好些。
當然,段日火的這種良好態度,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是有教訓作為基礎的。
成都知青來了三個多月的時候,有次段日火私下對幾個老轉轉說,「這些娃娃知青小四川,最好離他們遠點,莫去招惹。狗日的些,逗毛了,他們不認黃!」
說這話的時候,泡菜正好從旁邊走過,段日火有意無意的瞟了他兩眼。
泡菜清楚段日火話裡的意思,但是裝著不明白。段日火也清楚屋門口一大堆牛屎的來歷,也裝著不明白。
那天早晨他伸著懶腰剛跨出門,一腳踩在牛屎上,滑了一大跤。他爬起來捋捋屁股上的牛屎,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想想把火氣硬壓了下去,把怒罵吞進肚子裡,小聲嘀咕,「嗨個狗日的,牛鼻索都掙斷了,到處屙野屎。」
踩牛屎的頭天,在膠林裡鋤草,段日火見水根老是站著「餵奶」(胸口杵在鋤頭把上偷懶),責罵他的時候竹竿掃了一朝人,把知青都連帶罵了一通。雖然沒有點名,卻掃了泡菜好幾眼。
第二天早上,屋門口就堆了一泡牛屎。
段日火不懷疑水根。原來上海知青,北京知青,昆明知青都被他罵過,從來沒有發生此類事情。四川知青來了,罵幾句牛屎就堆到門口,事情明擺的。而且那個時候團部營部都在陸續通報,各個連隊相繼發生知青和連排班長,老工人,老轉轉的矛盾。白天吵嘴幹架,晚上偷雞砸瓦的事情不斷。
段日火掂量形勢,打定主意不和知青正面矛盾。知識青年是毛主席派下來的,不能招惹。知青人多,也招惹不起。
雖然到處都在發生群毆幹架的事情,但我們連隊彼此相安無事,基本上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衝突。唯一有一次,還是和山後基建連的老轉轉幹架。起因是我們連的一個成都一個昆明女知青,收工路上摘黃泡吃,被基建連的老轉轉調戲。她們回來一說,知青就不得了。爛眼兒領頭叫起來,「狗日的欺上臉了,打!」
知青平時嘰嘰咕咕,矛盾不少,但是打起架來很團結。男的「衝鋒陷陣」,女的在後邊遞涮刀,鋤頭把。人多陣勢大,噢噢的一陣衝,把老轉轉嚇得雞飛狗跳滿山亂竄。
基建連長也是現役軍人,說老轉轉給他丟了臉,綁起來吊在藍球架上用滕子抽。
老轉轉被打得不服氣,嗷嗷叫嚷要來報仇。
事情鬧到上面,營長非常震怒,下命令嚴肅處理。
段日火把爛眼兒幾個找來,馬著臉說,「你幾個,膽子大嘛,敢拿涮刀砍人!」
爛眼兒扭著臉不說話,旁邊人笑扯扯的漏了底,「拿刀背砍嘛,那個不敢。」
段日火一臉正經,「咋個整,營長發火了,不好交待。」爛眼兒仗義,就說,「你也捆吧,捆一下好交帳。」
段日火一臉報歉的樣子,說怕不好吧。爛眼兒硬起脖子,「怕啥子,捆一下又不死人。」
段日火說,那就對不住了。
他叫人把爛眼兒幾個綁到林地橡膠樹上,說做做樣子,捆幾個鐘頭就來放人。
雨季的膠林,潮溼悶熱,草竄得快,爬滿了蚊子螞蟻旱螞蝗。爛眼兒幾爺子手腳被綁在樹上,動彈不得。蚊子螞蟻咬著不疼,但打不能打,搔不能搔,痒痒得難受。最煩人的是細細的旱螞蝗順腳杆爬,掛腿肚子鑽褲襠,密密麻麻象拱蛆兒子。
挺了幾個鐘頭放回來,一個二個被咬得渾身都是籽籽,螞蝗扯了一地,腳杆手杆血淌得花裡胡哨。
段日火忙進忙出叫夥房打飯熱菜,把幾爺子嘴巴堵得死死的。當著面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好背地罵,「狗日的段日火,整起人來不露聲色,比他媽的溫其久還陰險。」
段日火和知青的關係,後來走得很近,據說他還曾經打算把大姑娘給了爛眼兒,這讓很多人感覺不可思議。
原因是為一次林火。
那年雨季已經走得很遠了,橡膠林帶的蒿草還在瘋長,砍倒的飛機草一層摞一層,乾枯得蓬鬆,縫隙間探出簇簇嫩芽。
段日火帶人在林帶上鋤草,休息的時候毛菸袋子傳過去遞過來。
休息完了剛提起鋤頭,豌豆聳聳鼻子說哪裡有股煙味。小青醬笑著說豌豆格是毛煙某抽夠,麼是再整上一支?
小青醬話音剛落,坡下窪子裡的飛機杆突然竄起火苗。乾燥的枯草燃燒得快,火頭就著風勢往上卷,嗶嗶啪啪發出脆響。
豌豆抬起鋤頭衝上去扑打,火苗子炙得他連連後退。
山火漫延開來,在飛機杆上跳躍著,翻卷著,惡狠狠的撲向膠林。遠處有人喊,跑!快點跑!
段日火站在林帶上大叫,「挖土!挖土壓火!」邊喊邊把鋤頭掄得飛快,揚起泥土拋向火苗。
眾人學著他甩開鋤頭拚命挖土,紛紛揚起的泥土刷刷刷的響得象下驟雨。
老渣筋站得太邊,一腳踩塌滾下了窪子。
窪子裡火頭還在竄,老渣筋嚇得腳軟,哇哇叫著爬不上來。
段日火甩了鋤頭,幾步竄過去,撲爬跟鬥衝下窪子,拽起她使勁朝上推。火苗子一陣一陣撲過來,在段日火的腿上手上燎出一串串水泡。
段連長撲火救人保住膠林,上了州裡的報紙。
隔了一久營部傳言,說那天山火是段日火亂丟毛菸頭引著的,他怕脫不了爪爪,才拚死救火。
據說爛眼兒上營部,還有人暗中找他調查。爛眼兒當場就暴跳起來,「段連長領著救火救人,他媽的還救拐球了!哪個狗日的打糊亂說,老子們給他打燃火!」
段日火聽到這些,什麼都沒有說。但是看得出來,他和知青的關係,比以前親近多了。
有次吹牛說到爛眼兒,他有意無意的憋了一句,「你們這些小四川,一個二個還是很落教的哦!」
段日火的一口四川話,學得跟輪絆倒的,象有部電影裡面的王保長,滑稽又逗樂,惹得眾人哈哈哄堂大笑。
作者,郭斌 原雲南生產建設兵團三師十一團三營四連知青。後工作,讀書,退休。雲南省作協會員。
來源兵團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