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東曉
(一)世間離別水東流
唐僖宗鹹通十五年(公元874年)中秋將近,秋風漸長。但南陽方城一帶的天氣還算溫暖。得伏牛山與桐柏山庇護,在長江與淮河的滋養下,這裡很是有些四季如春的感覺。
中午剛過了,陽光正好。在城東一處老宅內,有一位老人在看似悠閒的曬著太陽。
他眯著眼睛,宛若睡著一般。陽光照在他有些醜陋的臉上,竟然也能泛出漣漪。
翠兒!他咳了兩聲,低聲喚道。
哎,老爺。屋子裡一個青翠的女聲應道。她知道老爺該是要看書了,每到這個時辰,老爺都會看書的。她知道那本書上的名字是老爺自己寫的,她不認識,也問過幾次,可惜這個倔老頭嘴邊倒嚴實。
哼!不就是個相好的嗎?還藏拙掖著的。她心裡埋怨著,可一刻也沒敢耽擱。
老爺固然會疼人,但脾氣也大的很。
一身粗布衣衫依然掩蓋不住翠兒姑娘的身段。儘管沒有胭脂水粉,但一股自然的幽香從她身上四處逃逸,甚是誘人。
給!翠兒把書遞給老人。老人這才睜開眼,卻沒有理會書,而是盯著翠兒,忽然微微一笑,道:「凝腰倚風軟,瓊樹亦迷人。」
說罷就把翠兒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老爺,大白天的!」翠兒臉色緋紅低聲道。
老人嘆道:「哎,我這裡白天會有人來嗎?」他搖了搖頭,撫摸著翠兒的小手,又道:「你不是想知道這書裡的故事嗎?」說罷,他讓翠兒站起身,也把自己扶起來。
秋風帶著梧桐葉緩緩而下,他顫顫巍巍,隨時都會如同落葉一般被風卷了去。
他把眼神投向遠方——那方向是西北是長安。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閒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他輕聲吟唱,一字一句敲在翠兒心裡,不經意間芳心已碎,有淚溢出。
「幼薇,幼薇——」
朝著長安,帶著眼淚,他低喚。
曾睹夭桃想玉姿,帶風楊柳認蛾眉。
珠歸龍窟知誰見,鏡在鸞臺話向誰。
從此夢悲煙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時。
西山日落東山月,恨想無因有了期。
既然你生遲,你何必識我?既然我生早,我何必教你?既然你恨我生的遲,你又何必執迷?既然我恨你生的早,我又為何不舍?老師——
他身子搖搖欲墜,翠兒頓時驚呼,連忙把他攙扶到椅子上。
我死了,就不是你的老師了。他眼神有些渙散,模糊中一個穿著彩色衣服的小女孩朝他盈盈走來。
她在唱著歌的——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你來接我了嗎?他嘴角露出最後一絲微笑,但嘴裡似乎還在呢喃著——
翠兒已經聽不清了。
有雁鳴,有風起,有葉落。
這位一生命運多舛的大唐才子溫庭筠終於閉上了他那雙看遍紅塵俗世的雙眼,在方城,向著長安。
長安啊!
(二)翠葉那堪染路塵
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9年),長安城外,十裡長亭,寒冬將至,落葉飄飄。
有一位中年漢子正在亭子內自飲自酌。滿目愁容堆積在他本就醜陋的臉上確實很是有些猙獰,也多多少少透露些猥瑣。
看來是不會有人來送我了?他望著長安城,嘆息。風起,有葉從他眼前划過。那枯敗的葉子如同蜘蛛網一般,千瘡百孔,早已經不堪一擊。
他嘴角處泛出一絲苦笑。是啊,誰能想到這個落魄失魂的中年人竟然就是才名滿長安的溫庭筠呢?
溫庭筠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這樣的離開。
兩年前太子府,高朋滿座,推杯換盞,他與太子李永談笑風生,指點江山。帝師啊,帝師啊,有幾個讀書人能做到帝師?就一步之遙,卻遲遲天涯。
仇士良!他一飲而盡,嚼著這個名字。
東府虛容衛,西園寄夢思。鳳懸吹曲夜,雞斷問安時。
塵陌都人恨,霜郊賵馬悲。唯餘埋璧地,菸草近丹墀。
太子爺,這一杯,敬你!溫庭筠酒水和著淚水悄然而下,隨風逝去。旋即溫庭筠又滿上一杯酒,沉聲道:「裴相爺,這一杯,敬你」!
說罷,溫庭筠的臉上頓時如同暴雨過後溝壑縱橫的西北高原一般,分不清酒水還是淚水。
陽光有些虛弱的投射進來,有溫度嗎?他不知道,但他的心早已經大雪紛飛,冰凍似海。
王儉風華首,蕭何社稷臣。丹陽布衣客,蓮渚白頭人。
銘勒燕山暮,碑沉漢水春。從今虛醉飽,無復汙車茵。
箭下妖星落,風前殺氣回。國香荀令去,樓月庾公來。
玉璽終無慮,金縢意不開。空嗟薦賢路,芳草滿燕臺。
此時,有風從亭子裡呼嘯而過,把他的髮髻撕扯的凌亂不堪。再也沒有風流公子的神採了,他就像一個被抽乾靈魂的骷髏,無力的張望著長安。
贏得青樓薄倖名!我溫庭筠不是本該如此嗎?他忽然大笑幾聲,是悲涼是放浪,也許他自己都不清楚。
溫庭筠拋下酒壺,大踏步的朝外走去。
陽光向著長安的方向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9年),溫庭筠在落第的打擊下,離開長安,返回家鄉太原。
太子李永、中書令裴度曾經給予他的希望徹底的破滅了。他在仕途上的可能性也徹底的破滅了。
翠葉那堪染路塵,哭罷長安向太原。
(三)入骨相思知不知
溫庭筠回到太原不久應該就成親了。我也試圖從溫庭筠的詩詞中找出他妻子的痕跡,但那些相思的話語有一大半是寫給魚玄機的,還以一些也不知道是寫給哪個青樓女子的。他的妻子在他的生命裡似乎是隱形了。
吝嗇的李白也會偶爾把妻子帶進詩裡,杜甫更是不止一次稱讚妻子的美,李商隱的愛情故事更是讓人唏噓,可他溫庭筠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了別人,似乎心裡一點兒空間都沒有給她留。
但我相信他們是相愛的,至少在841年-850年間是這樣的。這十年間,他們有了個聰明的兒子,有了個可愛的女兒,有了個足以收納溫庭筠風霜的家。
這十年,夫妻二人聚少離多。婚後不久,溫庭筠就遠赴江淮投親,原想東山再起,誰知卻由於放蕩不羈而被人趕出門。此等奇恥大辱對於溫庭筠在仕途上的打擊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在《病中書懷呈友人》中為自己憤憤不平,「事迫離幽墅,貧牽犯畏途。蓮府侯門貴,霜臺帝命俞」,更有「鄉思巢枝鳥,年華過隙駒」的感慨。此時妻子懷孕的消息成了他最大的慰藉,他好像抓了生命中的另一根稻草,又有了重新戰鬥的勇氣和力量。
溫庭筠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孩子,心裡猶如吹進了春風,掩藏在深情甚至於濫情背後的那股熱情終於流淌出了。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這首《瑤瑟怨》是以女子的口吻來寫,也許就是溫庭筠假擬的那個她吧。她是應該有怨恨的,但更多的還是思念。這種思念溫庭筠也寫過,也是假擬她的口。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三個字誰先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懂對方。丈夫放湯不羈,她是知道的,結婚前就應該是知道的,但她還願意等他回來,回到他們的家。
後來他們的兒子溫憲,在回憶這段日子時,曾道:「村前村後樹,寓賞有餘情。青麥路初斷,紫花田未耕。」又道:「村南微雨新,平綠淨無塵。散睡桑條暖,閒鳴屋脊春。」
多麼美好的畫面,他們也曾經如此幸福的生活過。在沒有魚幼薇的歲月裡,溫庭筠也去過無數青樓,寫過無數情詞,但心裡始終有一個家。
唐僖宗鹹通四年(863年),溫庭筠在廣陵再次被辱。此時溫庭筠心裡連一絲的溫暖都沒有了。他已經看不到生活的希望,這希望不是魚幼薇能給的。
幾年辛苦與君同,得喪悲歡儘是空。
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開一夜風。
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
這首題為《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的詩就是當時溫庭筠窘迫的真實寫照。多年來,所求不過是一場空而已。他的心也早空了。替別人高興,而自己呢?天涯浮萍一般。
宋時黃庭堅有詩云「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好似脫胎於此,無所謂點石成金,溫詩本就良玉。
她應早已離世,我是寧願她不知道有魚幼薇這個人的存在的或許對她來說那只是個會寫寫詩的孩子。溫庭筠了無牽掛、萬念俱灰的來到了方城,不久後就告別塵世。
她始終是溫庭筠生命力最後的一道溫柔防線,防線沒有了,他的生活已經沒有退路,他的靈魂也沒有了寄託。只是可惜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樣子,想來也是個美麗賢惠的女子。
(四)鬢雲欲度香腮雪
仕途受挫,留戀於秦樓楚館,在古代讀書人中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尤其是晚唐,李商隱、杜牧都是此種翹楚。溫庭筠更是如此,他把滿腔的熱情、滿腹的深情都化進了酒裡,消磨在了歌妓的舞曲裡。他與她們歌唱,他與她們跳舞,既然已經放浪形骸,那就不如徹底墮落。才華?呵呵,又能換的幾兩銀子?文章,呵呵,又能換的幾品官階?算了吧,有酒有詞有美人,夠了!
像他這樣的人,宋朝也有一個,叫柳永。他們兩個常常給我時空交錯的感覺。溫庭筠,左手唐詩,右手宋詞,輕歌曼舞之間開啟了宋詞盛世的大門,成為宋詞興起的幕後推手。柳永,左手花間,右手婉約,江湖漂泊之際拓寬了宋詞的境界,成為宋詞繁榮的開拓者。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曲《憶江南·梳洗罷》,為溫庭筠名篇。以意味悠長深著稱,「過盡千帆皆不是」更是千古佳句。她在望江樓上,不知道等了多久,但自己等的他卻一直沒有出現。相思之苦,幽怨之深,猶如長江水,綿綿不絕。柳永「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意境正是脫胎於此,溫寫實,柳寫虛,虛實之間,交相輝映,感情猶若天河泛濫一洩而出,令人心痛。
晏幾道也是直接從溫庭筠詞作中汲取養分。他的傳世佳作「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與溫庭筠《菩薩蠻·杏花含露團香雪》中「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等詞句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首題為《菩薩蠻》的小令,也許始終最能代表溫庭筠的「花」與「豔」。這位慵懶的女子,慢慢的起床,慢慢的梳妝。為什麼呢?她是那麼的美麗,為什麼還要打扮的如此精細?裙子都是新的,那一雙金鷓鴣,更是討人喜歡!
鷓鴣是成雙的,人呢?
懶梳妝,懶梳妝,半卷珠簾半待郎。
萬一他不來呢?梳妝給誰看!萬一他要來呢?真是討厭——溫庭筠真是討厭,他給後世描繪了一副如此愜意的畫卷,卻偏偏沒有答案。
(五)詞客有靈應識我
溫庭筠對仕途的渴望可能比李商隱都要強烈的多,可偏偏卻科場屢屢不第。他結交太子李永,拍中書令裴度馬屁,與令狐滈等官二代鬼混,上書於李紳……等等此種,所求者不過是一官半職而已。但亦不過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只有在古人面前,他才能一展心扉,原來所謂輕狂不過是深情的偽裝。
鹹通三年(863年),溫庭筠遊歷江淮。如果他知道有一場羞辱在等他,他是不會自取的。但現在他至少留下了《過陳琳墓》這一佳作。
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獨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我喜歡他這種氣勢——陳琳,你要是英靈還在,應該是認識我溫庭筠的!你不過是運氣好,遇見了曹操。我不過是運氣不好而已!時無英雄,豎子成名,溫庭筠也難得霸氣一回。
他是沒有跑到軍營,但卻跑到蘇武廟裡,把建功立業的理想大肆吹噓了一把。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
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蘇武還是沒有見著漢武帝,只能在茂陵前痛哭流涕。都說李廣難封,蘇武何嘗不是如此?
天下原本將軍定,誰見將軍享太平?朝廷傷將軍,可現如今地方割據,戰亂不斷,誰又能力挽狂瀾?!
他溫庭筠也只能喝口悶酒,與這個戰亂不休的時代發發牢騷,然後還是躲進秦樓楚館的溫柔鄉裡,一醉方休!
古墳零落野花春,聞說中郎有後身。
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
他自嘲作詞人。兩百年後,柳永瀟灑的以此為榮。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他奉旨填詞去了——既然廟堂不收,那就江湖吧,最不濟還有青樓!
(六)後記
唐僖宗鹹通十五年(874年),溫庭筠在方城去世。與塵世訣別,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他曾經如此認真的活過。
但他已經沒有什麼不舍的了——他疼愛的學生他欣賞的學生魚幼薇已經在三年前香消玉殞。也許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把她介紹給李億吧。可又能怎麼樣呢?他始終是讀孔子書的人,他始終是他的老師,除非他死了。然後君生不早,我生不遲。
情深,悲涼;惆悵,輕狂。是為記。
【作者簡介】張東曉,男,1983年出生於河南駐馬店,現定居於北京,喜歡讀書,喜歡舞文弄墨,喜歡以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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