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裡途
那時,冬天是要生火盆的。家家戶戶的炕上都有這麼一盆火。現在早就被土暖氣、或電熱器所取代。但那粒火種所傳遞的文化信息,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永遠不會熄滅。它使我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緊緊把捂住了一種文脈——鄉愁。
闊人家戴的禮貌模樣,只是大了幾圈,醜陋了些許。畢竟生鐵翻砂鑄就,未免粗糙。帽頂朝下地擺放在炕沿邊。大沿的盆裡生著柈子木炭,紅亮的熱乎。家人或客人冷不丁從冰天雪地裡回來,先把一雙涼手攤開在火盆上。手由撒白逐漸紅潤起來,臉也光澤了,身也暖和了。七嘴八舌,開始家長裡短地拉呱。
大冬天的,拉的多是吃貨。先前單調的豬肉燉粉條和小雞燉蘑菇已不大時興,開始講究火鍋。懷舊的沿襲木炭燒的銅火鍋,趕時髦的改用電磁爐火鍋。食材也由山珍擴展到海味。往往禽獸之肉、蘑菇、粉條、酸菜和魚蝦、貝類一鍋涮了。真正胡吃海塞。
老人講些獵霧、釣雨或耕煙的稀奇。說是老李頭在冬雨裡釣了三天,什麼也沒釣到。氣得剛要走,就從冰河裡蹦出一條娃娃魚,哭聲比三歲孩子還洪亮,拉著老漢的手說:「求求大爺,放我們娃娃魚一馬吧。我們還沒長大,等大了就主動上門給你們煮著吃。」嚇得李老頭撒腿就跑,頭也不敢回。只聽身後傳來格格的笑聲。少有人信,但一旦釣著娃娃魚大都放生了,覺得它們到底還是通些人脈。東北山裡人不像外面的城裡人什麼都敢遭。
在城裡上學的回來就講些學問,說這火鍋是有來龍去脈的。
早在西周,有一種鼎,比一般的鼎要小,高十多公分,三足或四足。下面可以生火,用來涮肉、煮肉。它可說是最早的「火鍋」。西漢出土文物中,有一種叫染杯或染爐的青銅器具,上面的染杯用來喝酒,但也可以用於涮食物,因而也是火鍋。在東周、秦漢出土中,還發現了一些用於火鍋的材料。三國時的火鍋「五熟釜」,將鍋分成若干格,可以同時涮煮不同的食物,是現今「鴛鴦鍋」的濫觴。
到了唐朝,火鍋稱為「暖鍋」。南宋美食家林洪寫的《山家清供》裡記載有一種冬天吃涮兔肉片的火鍋,名「撥霞供」。那是在生木炭的小火爐上架上小湯鍋,等湯開了,夾兔肉片在湯中涮熟。吃的時候須蘸上酒、醬、椒、桂做成的沾料,其味鮮美無比。當戶外大雪紛飛,室內爐焰如霞,熱氣蒸騰,食者隨性取食,談笑風生,別有一番風情。
等元、明、清朝,火鍋就越發普遍了。火鍋發展到今天,無論是各種肉類或蔬食,皆可涮食。火鍋器皿的變化不大,變化大的是火鍋所使用的燃料,從傳統木炭,到固態或液態酒精、液化氣、天然氣、電磁爐,等等。其中以使用木炭的歷史最悠久,也最有風味性,但也最汙染空氣。電磁爐相對乾淨、方便,但風味性較差。相對於燃料上的變化出新,火鍋在調味沾料上則顯得相對保守、封閉。商家往往以「秘制」、「老字號」來招徠食客。而咱們北方山裡人基本講究個原汁原味,也算一大流派吧?
老人聽了,捋捋鬍鬚,直誇後生學沒白上,比你爹有文化。但事業尚未成功,晚輩還須努力。決不能驕傲,驕傲就是牛逼,牛逼就得挨揍。要謙虛,謙虛使人進步,進步才能出成果。學生聽了,嘿嘿直笑,誇老爸很風趣,也很辯證。火鍋周邊的氣氛就熱氣騰騰地熱鬧起來。
旁邊火盆上燙著的酒壺幹了滿,滿了幹,在滋滋作響中調動了一家老小的情緒。火盆裡的炭火瞪著眼睛看熱鬧似的,一眨一眨的。
除了火鍋,也炒菜。
把漬好了的酸菜撈一棵。菜幫子厚,橫片幾刀,再切細絲,過水攥幹了,團團兒。葷油熱鍋,五花肉爆炒酸菜,事先煮好粉條,同炒。多點醬油,不擱鹽,撒蒜末出鍋,就是東北名菜漬菜粉。最是下飯。
漬好的酸菜,菜幫微青,菜心淡白。酸,卻脆。可以生吃,蘸著大醬。酸菜燉粉條,酸菜燉排骨,酸菜燉五花肉,還有酸菜包餃子,都很爽。殺豬菜就是酸菜燉粉條、白肉、血腸,擱高湯。老鮮了,賊香。
還有雪裡蕻炒凍豆腐,芥菜絲炒肉絲,鹹白菜炒雞蛋,刀魚燉粉皮,鮁魚燉餅子,白菜炒蝦球,都是葷素搭配。除了油鹽醬醋必備,蔥姜蒜可以省略,但紅辣椒必不可缺。
火盆裡還可以燒烤。灰燼裡燒土豆,黃豆,花生,慄子。也燒家雀,囫圇個燒,特別香。家雀是凍死的,別的沒有。那些翅膀上馱滿了榮譽的大鳥早就飛到南方去了。冬天,南方是個人人嚮往的地方,況且候鳥乎?不過,一家人圍坐火盆旁,以火筷子從中取慄,取豆,取雀,不亦說乎?三杯兩盞淡酒助興,生活也別有滋味了。
在漫長的冬天,東北山裡人家大都這麼過。
那時,我也回老家過春節。一場家宴往往從中午吃喝到午夜,撐著了,叫尿憋著了,出去方便了,回來接著來。一天的星鬥凍得直哆嗦。夜空響亮,我總是仰望,吻遍了星光。我在尋找它的眼,它的唇。我沿著它們歲移的河流,吻,啃,咀嚼,而後像牛一樣反芻。有時,我感覺置身在無人的荒原,風寒入骨;或風月將我載走,然後被擺放在欲望的市場販賣,我在歲月織就的網中像貝殼一樣向大海傾訴。
那時我們的愛都擺上餐桌,一碗一碗的米飯,盛滿了春秋。我們或許都以書寫人的身份介入了存在的在場,不一定是筆墨,也可以是鍵盤,當然還可以是頭、鐵鍁或聯合收割機。上善若水,只為將大愛傳遞給遠方,因為詩就在遠方的遠方……
我曾以文字的使者,要為父輩的農夫立傳。曾走在牧場與峽谷之間,在記憶裡,一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北方小山村,星星都是觸手可及的。我曾把星星像白玉蘭一樣摘下,簪在故鄉春天的額頭。然而,如今我的文字是如此的蒼白。只有遙遠的寺廟傳來的鐘聲釋解禪意:銀色的月光,橄欖樹的葉,山脊滾落的石頭。
炕沿邊的那盆火,炕桌上的那爐火鍋,我回歸故裡的唯一慰藉。它讓我大快朵頤,沉浸往昔,返老還童了。冰釋了前嫌後,我的血液裡繼續流淌著北方響亮的夜色。儘管即將介入暮年,在夜的梢頭,我每每依稀可覷一粒黎明的紫芽。
作者簡介
沙裡途:
原名都興瑜,蒙古族,大學本科。1956年生於遼寧莊河,現居大連。《現代女報》副主編。作家出版社籤約作家。著有小說《家園三部曲》:《鳥語》《水刀》《龜裂》,《守望三部曲》:《步雲山》《英那河》《磁懸浮》。另有散文集、詩集、散文詩集十餘部。
本文來自「天南地北莊河人」(ID:TNDB-zhuangh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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