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分享一個故事,故事來自一位即將大學畢業的女孩小晨,她剛剛經歷了畢業前巨大的精神壓力,無休止的失眠,間歇性的腸胃炎,以及幾乎24小時的焦慮。
於是她向學校的心理諮詢中心求助,並在每次做完諮詢後用紙筆記錄。
我們徵得她的同意,隱藏關鍵信息後將諮詢日記在此發布。這個學生時代的經歷,也許還能給已經踏上職場的年輕人們一些啟發。
不妨一起來看看,小晨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糾結,心理諮詢又是否真能給她幫助。
3月30日
預約諮詢一周後,我第一次見到了心理諮詢師。據說她是我們學校經驗最為豐富的老師,這讓我頗為心安。
諮詢一開始,我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啥。我因為被恐懼困擾才來尋求諮詢幫助,但我說不清楚恐懼來自何處。我真實的困惑到底是什麼?我來這裡到底想解決什麼問題,達到什麼目的?
除了感覺自己不對勁,其他什麼都講不清楚。甚至想算了吧,乾脆直接走掉好了。
「既然說不清楚,那就隨便聊點什麼,聊聊夢想?」在諮詢師的引導下,我總算開了個頭。
我告訴她,我夢想未來也能成為一名心理諮詢師,非常堅定——這大概也是我現在唯一堅定的事兒。
諮詢師問,既然堅定,那是不是在實現夢想的路上,產生了不安?
然後我們開始尋找不安。
我把自己想過很多次的事情說了出來,我想讀研,已經確定了要報考的學校。本來是件好事,但我卻很生氣,氣自己只能選擇「這樣的」學校——雖然這學校老師都很好,專業培訓體系在國內很先進,報考難度對我來說也剛好合適,考上的機率很大——但我就是生氣。
諮詢師又問我,那你覺得生氣的來源是什麼?
我說是因為自己「太現實」,但馬上又覺得這答案不真實,是自己美化過的答案。
真實的想法,其實是氣自己「太弱」,目標難度太低,沒有一點「夢想」該有的色彩。它不在北上廣深,不是國內最好的心理學平臺,和國外的項目更沒辦法比,它甚至都不是一個985。
說著說著我自己漸漸意識到,內心「不安」的背後,似乎是一種「憤怒」。
成為一名心理諮詢師是我的夢想,我本以為「這樣的我很優秀」「這樣的我很酷」。可面對這個學校,我完全感受不到這些驕傲。
然後諮詢師做了一件事:
她用「現實」和「理想」來分別命名了我的實際選擇和我的期待,並把我的「理想」狀態和「欲望」做了等同。
我不理解。在我心裡,追求理想是正面的,追求欲望是負面的,它們怎麼能等同?
但諮詢師這樣做,又讓我開始隱約思考:這些由於無法被滿足就讓我痛苦的東西,和所謂庸俗的「欲望」,是不是真的沒有區別?
第一次諮詢結束了,雖然問題沒有解決,但我卻通暢了不少,至少知道自己在為何而痛苦。
4月8日
今天是第二次諮詢,感覺面對諮詢師更舒服了些。
我們今天開始聊那些讓我一周失眠六次、無法停止的思考。
和上次相似,諮詢師還是一直讓我自己講,那我就講吧。
我的狀態就是,每當躺下打算睡覺,就開始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做出的選擇,一遍遍核實那些邏輯的節點——我本科專業是經濟學,跨考心理學真的合適麼?是該先讀研再工作,還是先工作再進修?
每天晚上,我就在不斷復盤著自己做過的每個決策,重新判讀它們是否足夠客觀理智。這時候,就連我自認為堅定的「想成為諮詢師」這個目標,都偶爾出現搖擺。
諮詢師聽我嘟嘟囔囔半天,給我畫了一張圖:
她跟我講,有時候我們的思考和行為是一體的,也有時是撕裂的,我顯然是後者。
說完我立刻像被戳了一下,真是這麼回事兒啊,我不就是一直在用思考來阻礙行動麼。
世界上哪有什麼完美的決策,我已經花了足夠多時間來做出一個相對正確的選擇,接下來就該實踐了。繼續思考已經不能幫助我變得更好,反而只會讓我更難行動。
真是一個簡單的、不值一提的結論,擱在平時我肯定會非常不屑一顧,講道理誰不會?
但諮詢師畫的那張圖看起來太高級了!我們倆接下來各種分析也實在太有道理了!
此時此刻我真的完全被說服,看著這張圖,我決定馬上試試這個建議。(看來給人講道理這種東西,真的也是門技術活,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4月13日
已經想不起來這次諮詢時發生了什麼。
畢竟,距離諮詢結束已經三天,我才開始提筆寫這份小記,本來只想偷個懶的......
我們貌似繼續聊了很多擔心和想法,不過諮詢師說的話好像變得稍稍多了一點,不是主要由我叨叨叨了。
想不起來具體細節,大概也因為這次並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新結論。
我這時候還是應該專心準備考研,一本一本書去看就對了。我居然還在做諮詢,還做了這麼多次,還寫記錄,真矯情。
感覺我的諮詢師也很可憐,幾十年的行業積累,現在竟然在陪我這個小姑娘扯這麼無聊的事情,那些排隊預約諮詢的同學要是知道我就這麼點小事,肯定會覺得我在浪費資源吧……
真的,我是狀態不好,但我不想麻煩任何人。我的問題很小,不值得影響別人,還讓別人為我擔心,我就一個人呆著吧。
4月20日
今天很不想去諮詢,但最終還是如約去了。
和諮詢師扯到了「自我接納」—— 之前聊到,我體內「理想的我」和「現實的我」一直存在巨大差距,這種差距是讓我飽受折磨的根源。
而這種差距產生的根本原因是,我不能接納現在的自己。
其實內心裡,我也不是很接納自己在做諮詢這件事,真的很shame……
為什麼自己處理不好這些事情,還需要他人的幫助啊......
我只想躲到一個小世界裡,把這麼糟糕的自己藏起來……
啊,最近的諮詢手記也寫得稀稀拉拉,因為感覺太shame了……
作為一個做過很多次諮詢,並且經常給身邊人科普心理諮詢的人,我非常清楚找諮詢師絕對不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感到羞恥,是因為我對於自身的不接納,比如我經常詆毀和攻擊自己。
然而,這也不能改變,這份shame 所帶來的非常真實的折磨感。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是把它們寫下來,不逃避,去面對。這也很勇敢了對吧?
4月27日
著急,真的著急,感覺諮詢沒什麼進展。
已經第六次了,從專業角度看,這進度也不算慢了,但我真的很不滿意,就覺得自己怎麼還是這個狀態?
但也許,我不滿意的根本不是諮詢,而是自己的生活狀態?
我受不了自己花了六周時間,還沒到一個perfect的狀態;也受不了為什麼最近兜兜轉轉好幾次,連一個自我接納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我總是懷疑,是不是我哪個步驟做錯了,哪裡不夠努力,才導致了現在的情況。
但,未必是這樣吧?這也許只是因為,人就是會有狀態不好的時候,而調整自己也是件慢慢來才會成功的事情。
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而是世界本就如此吧?
......如果說諮詢到今天我稍有了一些改變,大概就是我開始用上面這樣的思維思考問題,而不再只是純粹批判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更客觀一點,或許還會更好一些。
5月4日
這一次,沒有再聊那些虛頭巴腦的情緒,聊了點備考時遇到的真實困境。
我告訴諮詢師,我每次打算學習,都學不進去,然後就開始刷手機,一刷一上午,越焦慮越刷,越刷越焦慮,搞得自己非常難受。
我不明白,為什麼玩手機都玩到沒啥可玩的地步了,而且內心還會有一種極大的焦慮和自責,可我卻會忍受著如此大的痛苦,百折不撓地繼續玩下去。
諮詢師告訴我,「或許,你玩手機是為了獲取一種專注感?」
「玩手機怎麼會獲取專注?就是因為手機,我才沒有專注在我的學習上!」我困惑極了。
諮詢師說,既然我點開手機並沒有非常明確要做的事情,也明確感到手機無聊,這就代表吸引我的並不是手機本身。其實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專注在一件事上,這份投入和專注是我真正想要的。
只是當這種投入和專注沒法從學習中獲取時,我便只能從玩手機這件事情上獲取。
所以,讓我感到舒適的,不是玩手機的具體內容,而是它帶給我的「專注感」和「投入感」,說白了就是「我終於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不過,玩手機消耗掉的精力,會讓人更難專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下一次你拿起手機的時候想一下,你現在到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諮詢師說。
有那麼一兩秒我覺得這個操作性建議很扯淡,不過,再想玩手機的時候,想一想其實自己是想學習了,嘖嘖,那我一定會感慨於自己無時無刻的好學,隨之而來的焦慮和自我懷疑大概都會減輕不少。
一直以來,我都對諮詢感到很shame,我總覺得自己沒有病入膏肓就來求助,矯情且無賴。可今天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連求助都這麼小心翼翼在乎他人的感受和想法,真是把自己的真實需求壓縮到找不到了啊。
5月11日
感覺差不多今天可以結案,於是在諮詢前做了些小的回顧總結。這大概是我最乖巧的一次諮詢了,於是諮詢一開始我就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
「其實我每次跟你聊的時候,都會在想你到底會怎麼看我,我該不該這麼問這麼說。」我低著頭看著地,跟諮詢師說,「我也不太敢看你的眼睛,我平時跟人說話都不這樣的。」
「你不敢看我,也許是因為我們一直在聊現實和理想的衝突,而我總是站在現實這一方,可現實正是你不願意去正視的部分。」諮詢師說。
這個心理諮詢師,總是會給出一些乍一聽賊奇怪,但分析起來賊有道理的解釋,這次她又給我畫了一張圖:
看著這張圖,我們再次開始了一通分析:
我之所以總覺得不甘心,是因為我沒辦法正確評估自己。而不能評估自身,是因為我的參考目標始終是那個「理想化的自己」。
此時,一句「人要正視自己,定的目標需要符合自身實際」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但如果想真的做到這一點,我需要先找到這個「理想化的自己」到底怎麼來的。
我認為,這個理想的自我來自於「同輩壓力」:大家都很優秀,都互相比較,所以我才會眼紅別人,給自己那麼多標準。
但諮詢師提到了一個更有趣的觀點——來自於我的父親。這個角度讓我很好奇,我好像從未認真想過老爸對於我的期許是什麼。
他是個非常上進的人,我作為他的女兒,他當然也期待我有所成就。可他又覺得我是個女孩子,女孩子只要幸福就好,所以對我的要求就變成了「自力更生」和「家庭幸福」。
所以,其實老爸對我的期待是有一種矛盾在的。一方面會希望我往上走,但又一方面覺得女孩子嘛穩妥就好。
聊到這兒,我突然想到,在我的生活裡我也一直存在這種矛盾感,好像我一直都沒法正視自己的野心。
其實我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領導能力,只是從來不願意主動承擔責任,好像在壓抑著自己想要成為leader的部分。感覺自己沒這個能力,可心裡其實又隱隱的有這種期待。
這次諮詢結束,我並沒有想清楚,父親對我的期待和我「理想的自我」有什麼具體關係。
但我發現了一個自己從沒思考過的事情——雖然父親不怎麼在家,我們交流也不多,但他對我的期待確實深刻地影響了我。
我現在迫切地想跟他打個電話嘮嘮。
6月3日
因為諮詢師和我最近的時間問題,隔了好幾周才開始這次諮詢。發現最近自己真的沉靜了下來,踏踏實實做了很多事情,我還和諮詢師分享了自己做的一個經濟學案例,超自豪。
我們再一次聊到了「恐懼」,這次又發現了新答案:我恐懼的一部分,來源於自己對於心理諮詢師這個職業本身的恐懼——來訪者可能會有一些攻擊性的,甚至傷害性的行為,如果我成為心理諮詢師,就可能陷入危險。
雖然很多學長學姐都告訴我其實沒這麼可怕,但我還是為此惴惴不安。
和諮詢師聊了幾句,線索又一次指向老爸。
我八歲那年鬧非典,老爸是一名醫生,我和醫院家屬院所有小夥伴一起,跟坐火車去前線控制疫情的老爸們告別。也不知道當時自己害不害怕,只記得全家都在盼老爸回家。
十歲十二歲的時候,老爸經歷了醫鬧,家裡人都瞞著我,長大後我才零星聽到一些。
家裡從來沒談論過這些事情,但有一種恐懼卻真實埋在了我心裡。講著講著,我就開始哇哇哭。
「我們會用專業和知識來保護自己,諮詢機構也會保護我們,會好很多……」諮詢師輕聲說。
是啊,我們家人都選擇了具有危險性的助人行業,或許是某種命中注定吧。
恐懼逐漸化解,諮詢也走向尾聲。回顧一下,諮詢師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正面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她引導我把問題一個個找到,一個個面對,也許最終都沒有找到確定的答案,但我感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來面對接下來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
重新上路,就感覺很有力。
後記:
心理諮詢結束後的一周,小晨開始準備自己的研究生考試。以及,考研超乎想像的順利。
有人說,做諮詢就像播種好的種子,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發芽長大。小晨說她也說不清楚,之後發生的事情在多大程度上和這段諮詢有關係。但她真的很感謝那位諮詢師,陪自己度過了一段艱難而孤單的時光。
「我現在很好,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