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革命的爆發,必有其賴以發生的社會形勢和依託力量,也即社會基礎。那麼,乙未舉事的社會基礎何在?就社會形勢來說,1895年前後的中國,雖然面臨著重重危機,但還未到一觸即發的革命邊緣。甲午戰爭的失敗,確實加劇了本已緊張的社會矛盾。然而,對外戰爭的失敗、賠款、財政緊張、地方督撫的離心傾向、秘密會黨與政府的對抗,所有這些問題,在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便已經出現;最重要的是,作為統治集團中堅的新老洋務派,對於這些問題早有領教,自信能憑著以往的經驗來應對它們,在變動的時局中維持著既存的制度和價值體系。
洋務派後期代表張之洞的《勸學篇》,就是這種信心的明確表述。士大夫中的主體,熟誦聖人言論,恪遵傳統典制,汲汲於個人功名事業。只是在少數幾個作為通商口岸的沿海大城市,在一小部分接觸西方文化比較多的商人和知識分子當中,才出現了一些異於當局的聲音,但其中的代表、最激進的康有為,也只不過倡言君主立憲而已,談不上革命。陳少白自己也承認,當時他和孫中山等人,頭腦中都只有「造反」而沒有「革命」的概念
但在青年孫中山看來,這種形勢卻正是舉事的有利時機:「同志之人所在而是,其上等社會多不滿意於軍界,……人民怨望之心愈推愈遠,愈積愈深,多有慷慨自矢,徐圖所以傾覆而變更之者。」由於心理狀態和掌握信息的差異,對於社會形勢的判斷,剛從學校畢業沒幾年的青年人,與身預國事、久歷滄桑的當朝權臣,自然很不一樣。從上述話中,明顯能看出青年孫中山的樂觀情緒,其中不無想像的成分,如「多有……徐圖所以傾覆而變更之者」云云。有經驗者能夠從整體上判斷革命形勢尚未具備,但這並不妨礙青年孫中山對形勢作樂觀的展望。
從青年孫中山個人道路來看,這種決斷,是多年的革命想像與社會現實的衝突所累積的結果。種種跡象表明,青年時代的孫中山,對於未來的設想,與現實社會之間頗有差距。由於特殊的家庭背景,他接觸了海外的另一個世界,對於新的時代趨勢有所感知,對中國的現實感到不滿。
孫中山等人雖然為乙未舉事做了許多準備,但客觀地說,他們的組織策劃工作,確實存在著多方面的不足,與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革命行動相比,還相去甚遠。這其中,固然有著政治思想和鬥爭經驗方面的原因,而青年孫中山的心態傾向,也不能忽視。從種種材料看,孫中山顯然把革命想像得太簡單、太容易了。他認為,只要攻陷廣州的幾個主要軍政機關,便能引起綠林和會黨的自發起義,這樣就可望成立一個獨立的兩廣政府,作為進一步行動的基地。
而攻取廣州,在他看來是易如反掌的事,因為廣州承平日久,幾個重要機關雖有防守,但「有名無實,決不防衛」。因而他最初的設想是「內起外應」,「以五人為一隊,配足長短槍械及炸彈,進攻一署,直入署後官眷之房,將其長官或誅或執,如是全城已無發號施令之人。尚恐有城外兵隊聞變入援,則擇最重要之街道,如雙門底、惠愛街二處,伏於店鋪兩旁,以寶壠掩護,伺其來突發槍擲彈擊之,援兵不知虛實,突遭迎頭痛擊,必不敢前。猶慮其由橫街小巷經過,則預先將此道路轟炸,則兩旁鋪屋傾塌,粵垣街道闊僅數尺,鋪砌白石,投以炸彈即易爆炸,磚瓦堆塞,援兵必不能過。擔任據守重要街道之敢死隊須二三十人便足,西門、歸德門二處城樓則以二三十人佔領,以延城外響應者入。圍攻旗界又以一二十人,與進攻衙署任務已完之隊分頭放火為號,且壯聲勢,如此則大事成矣」。
以上三方面的分析表明,乙未舉事與其說是一場真刀實槍的民主革命的操演,還不如說是一次紙上談兵的頭腦內部的革命。它雖然顯示了行動的努力,但更多地體現了青年孫中山等人並不周詳的主觀設計。它主要還停留在想像的層次上,未來得及充分展開,便匆匆收束。
但是,這次想像大於行動的舉事,卻促成了孫中山個人身份的巨大轉變,使他從醉心於革命的想像者,轉變為真實的革命者。某種身份的轉換,不僅取決於當事者本人的主觀選擇、定位和認同,還受制於他人的辨認、判斷和認可。對於孫中山的身份轉換來說,起重要作用的,是清政府的態度和境外輿論。此前,孫中山的外在形象,是一名出身低微、但有著海外聯繫和教會背景的新式醫生,雖「高談時政,放言無忌」,但在時人看來,這只是青年人的偏激與張狂而已。
舉事的確切消息為清政府所獲悉那一刻,青年孫中山的外在形象便發生了突變,成了一個真實的反叛者。朝廷發布諭令,務必將孫中山等「首犯」迅速捕獲;廣東當局將孫中山列於懸賞緝捕的名單之首。
隨著孫中山的行蹤轉移,清政府在日本、美洲、東南亞、歐洲展開了長達一年的追蹤活動,必欲將孫中山逮捕而後快,最終導致了「倫敦蒙難」事件,反而使孫中山因禍得福,其反叛者的形象和聲名超越了廣東、中國,走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