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張奚若, 無黨派民主人士, 曾任新政協籌委會常委、國務院教育部部長, 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號的主要提議者, 力主將《義勇軍進行曲》定為國歌, 以警示國人。他一輩子是個硬人,說話向來不知忌諱,做事更是直來直去。當面頂撞過蔣介石,批評國民黨獨裁;後來,向共產黨提意見也直言不諱。
1889年10月,張奚若出生在陝西朝邑縣(今陝西大荔縣朝邑鎮)南鄉倉西村。18歲到陝西最早成立的新式學堂之一宏道書院念書,後到上海就讀中國新公學。早年參加中國同盟會,參加過辛亥革命。後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攻讀政治學。1920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碩士學位。1925年回國,歷任教育部國際出版物交換局局長、高等教育處處長,中央大學教授職位。1929年8月應聘清華任法學院政治學系教授。
近讀《張奚若文集》,獲益頗大,也令人回味和深思。奚若先生是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政治學家。他應邀參加中國人民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並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被任命為政務院政治法律委員會副主任。1954年後,為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和全國政協常委,教育部部長。對他的學識和為人, 過去我並不了解,但對他在1957年整風時批評黨和政府工作中的「四大偏差」 (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 的發言,卻有深刻的印象。大概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這四句話。這個發言給張先生造成了很大麻煩,從最高領袖到一些報刊、文章,都曾對此批判過。但實踐證明,這個發言是正確的,切中時弊的。張先生在當時為什麼能夠提出這樣富有遠見和洞察力的意見呢?讀了他的文集,我想恐怕一是他學識淵博,看問題透徹。二是他品德方正,敢於直言,正如陳岱孫先生為文集所寫的序言中所說,我們認為他是一個合志士與學者二者於一身的人物。這一集合,在某一意義上,就應是「五四」所提倡的科學和民主精神的體現。
張奚若早年參加辛亥革命,曾被捕入獄。出獄後到美國攻讀政治學,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此後赴歐洲各國實地考察。回國後,先後擔任清華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教授達20多年之久。他以介紹、講授西方政治學為職責,但對西方文化並不盲從,認為「全盤西化論」和「中國本土文化論」兩者都有不妥之處,力格諸說,獨樹一幟。「五四」前後,我國介紹西方的民主學說,大都源於盧梭的著作 (其實,盧梭的國家學說對馬克思也有相當大的影響) 。張先生對盧梭的學說特別是國家理論,有深刻的闡述。例如,盧梭認為人民建立的國家其性質規定了它是不會作非的。張先生針對這種觀點說:「假如國家真是不能作非,政府是的確萬能,那麼,絕對的服從,無條件的擁護,至少還有實際的利益。不過,不幸經驗告訴我們,世上沒有這樣的國家和政府。最簡單的理由就是因為政府是由人組織的,不是由神組織的。政府中人與我們普通人一樣,他們的理智也是豐偏不全的,他們的經驗也是有限的,他們的操守也是容易受誘惑的。」接著,他又談到權力的腐蝕作用:「權力對於運用它的人們有一種侵蝕的力量,有一種腐化的毒素。這種腐化侵蝕的象徵,便是濫用權力。壞的統治者固然逃不掉此種侵蝕與腐化,就是再好的統治者,若不受限制,也很難抵抗濫用的引誘。某種限制權力的特殊方法,例如分權,不見得一定有效,但是權力應受限制的原則卻是毫無問題的。經驗告訴我們,接受批評容納意見是有效方法中最重要的一種。」這是70多年前說的,但今天看來仍舊是十分深刻的。我冒昧猜測,張先生1957年的直言,是受這種思想支配的。
張奚若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關心國運、鞭撻腐朽的強烈心情和不畏強御、不顧一身安危的勇氣,更是令人敬佩。舉兩件事:一件是,張先生作為社會賢達,被聘為國民參政會參議員,在一次會上,他直面抨擊國民黨的腐敗和蔣介石的獨裁。蔣介石坐不住了,打斷他的話說:歡迎提意見,但不要太刻薄。張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了昆明。下一次參政會開會時,他接到寄來的通知函和路費,當即回電:「無政可議,路費退回」,從此再不出席國民參政會了。另一件是:1946年1月13日,在舊政協召開前夕,張先生應學生聯合會之請,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大草坪上講演,痛斥蔣介石的獨裁專制,要蔣下臺,並公開表示擁護中國共產黨提出的組織聯合政府的主張。這次講演,歷時兩個多小時,聽眾有六七千人,一些進步刊物競相登出,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
全國解放後, 黨和國家給了張奚若很大的榮譽, 委以重任。張奚若一心一意為人民, 希望新中國健康成長。他把看到的、覺察到的問題直接提出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1956年,他就在一次學習會上懇切地提出, 希望中國共產黨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中, 一定要實事求是,有計劃、有領導、按部就班去實行。求成心切, 一哄而起, 貪大求全, 容易造成浪費, 反而貽誤大事。他說, 事物自有其發展規律, 欲速則不達, 「揠苗助長」、說空話大話,都無補於事, 是不可取也。並且, 一個人的見識總是有限, 大家共同商量出主意,集思廣益,這是我們前輩傳下來的好經驗, 一定要發揚, 這也是個民主作風問題, 應該提倡。
隨後,在1957年5月15日中央統戰部召開的徵求黨外人士意見的座談會上,他最後一個發言,批評共產黨內滋長了驕傲情緒,工作中存在「四大偏差」,主要表現是:好大喜功 (什麼事情都喜歡「大」,一為形式要大,二為組織要大,誤認為社會主義就是「大」) ,急功近利 (一切都要速成,要快,把長遠的事用速成的辦法去做) ,鄙視既往 (輕視歷史的繼承性,一切搬用洋教條,只知道舊的要打倒) ,迷信將來 (認為將來一切都是好的,將來還沒建立起來,就把過去都打倒) 。在結束髮言時,張先生作了一個很巧妙的比喻。他說,比如做衣服,頭一次做長了,第二次又短了,頭一次瘦了,第二次又肥了,怎麼都不行,就是要適當。不是說大的都不好,過去的都好,將來的都不好,問題在於要區別,要有適當的比例,要有適當的配合。文化科學發展到今天,應該看得出今後怎麼辦,我想虛心一點,事情還是能辦好的。
主持這次會議的中央統戰部部長李維漢認為,這些批評可以說是切中時弊的。但是毛澤東同志聽到後,卻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據《毛澤東傳 (1949—1966) 》記敘:「這四句話,給毛澤東留下很深的印象。」不久,即發動了反右派運動。但沒有把張奚若劃為右派,卻把另一位在當時也批評「好大喜功」的陳明樞先生劃成了右派。在1958年1月28日舉行的最高國務會議第十四次會議上,毛澤東重提張奚若的四句話,他說:「我很欣賞這幾句話。這幾句話是好人說的,說這個話的人並非右派,我很喜歡這一位,這個人是個有正義感的人。」毛澤東接過這四句話,當作正面的東西作了新的解釋。他說,不好大喜功不行。但是要革命派的好大喜功,要合乎實際的好大喜功。不急功近利也不行……歷史是要的,但對過去不能過於重視……還有一個「迷信將來」,人類就是希望有個將來,希望也總是寄托在將來。所以說,「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這四句話,恰好是正確的。
毛澤東輕輕一撥,就把張奚若的四句話說成不僅不是「四大偏差」,而且是正確的。乍聽起來,毛澤東講的也不無道理,但在當時形勢下這麼講卻完全是為了批判「反冒進」和發動「大躍進」的需要。在這之前不久召開的南寧會議上,毛澤東嚴厲地批評了周恩來、陳雲、李先念等同志提出「反冒進」的錯誤,說他們離右派只差五十米了。在那次會上,還印發了3個材料,其中一個是李先念副總理在全國人代會上作的關於1955年國家決算和1956年國家預算報告中的一段話。其中有這樣的提法:「在執行1956年國家預算過程中,必須在反對保守主義的時候,同時反對急躁冒進傾向。」李先念的報告,是經過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同意的,又是經過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批准了的,全國人大在決議中重申了上面所引的這個提法。把政治局和全國人大通過的報告又拿到黨的工作會議上去批判,這本身已經不那麼合適了,何況這個報告和全國人大的決議並沒有錯誤。但是,毛澤東認為,「冒進」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反冒進」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不久即發動了「大躍進」運動。那可真是「大」的年代,一切都要大辦:大煉鋼鐵,大辦交通,大辦教育,大辦人民公社,大辦公共食堂,甚至雞場、豬場也非辦成萬隻、萬頭不可。大,可謂大矣,但功又何在呢?那就是眾所周知的三年困難時期。這說明,不講科學,不講民主,一味地追求所謂「大」,帶來的結果並不是功,而是過。
需要說清楚的一點是,毛澤東並不是從來就讚賞「好大喜功」的。他在1939年寫給何幹之的信中就說過:「對於那些『兼弱攻昧』、『好大喜功』的侵略政策 (這在中國歷史上是有過的) ,應採取不贊同的態度。」問題是在個人掌握了大權,特別是產生了驕傲情緒後,就是另一種態度了。
現在重提這件事,我們深感黨中央提出的科學發展觀是何等的正確和重要!樹立科學發展觀,需要發揚科學和民主的精神,提倡實事求是的作風。沒有這種精神和作風,科學發展觀是難以真正落實的。張奚若先生去世已經30多年了,他所堅持的科學和民主思想以及敢於直言的精神,至今令人敬佩。
作者劉政(1985年到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任研究室主任,後任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九屆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十屆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委員)
附:下面這篇以張奚若為首的西南聯大十教授為國共商談致蔣、毛的電文,不但體現了當時教授的現代思想,而且也是一篇好文章。這篇電文出自朱自清之手。
【資料來源:《中國人大》2006年12期等】
主編:黎斐 執行主編:陳亮
版權聲明:《中國封面》在推介傳播過程中難免出現部分文章未能及時與原作者取得聯繫的情況。若涉及版權問題,煩請原作者與我們聯繫,我們將在第一時間妥善處理。謝謝!郵箱:zgfmgz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