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作為士君子的修養,有所謂「琴棋書畫」之說。阿南從小得知,便努力躬行。這裡先說他學「琴」(音樂)之事。
阿南從小喜歡唱歌,貓咪啦,蝴蝶啦,唱過許多童謠,尤擅《兩隻老虎》。這也難怪,幼兒園天天都放此歌,那年入園的全屬老虎,小雌老虎小公老虎。他經常唱著唱著,突然停下來自畫自贊:「阿拉不看也背得出咯!」然後繼續唱。
他不僅學唱,還自己編,咿咿呀呀,莫知所云。難得的是同一首歌,每次唱都不重樣。怪誰呢,樂譜是後來才學的,誰記得上次怎麼唱的?後來學了樂譜,他就親自作曲,自己很陶醉,旁人無動於衷。
稍大後常唱的,有一首《小兒郎》,每次唱完,都要總結中心思想:「沒有學問——」瞄一眼爺娘,加重語氣,「無臉見爹娘!」意思是充分認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
但即便如此,整個小學初中,都別想讓他像其他孩子那樣,進個鋼琴班之類,敲敲打打,考個級別。每次問他,他都搖頭,表示不屑。爺娘則樂得省銅鈿,得了便宜還賣乖:「閒話講了前頭,儂自家勿要學,大了嫑怪阿拉哦!」
進了高中,他卻突然想學琴了,還是正宗的琴,小提琴。便去報名。當年學小提琴很熱,報名要排隊。輪到他了,接待阿姨看看他,再看看一眾大人牽著、人比琴小的娃娃,嘴角一咧:「儂睏醒啦?」
爺娘掂掂腰包,義大利古琴是買不起的,退而求其次吧,買了把「紅棉牌」。從此便開始練琴,意思是發出噪音。爺娘不說他練琴,而說他「鋸」(滬語音「嘎」)琴。大家肯定領教過的:鄰家小兒練鋼琴,於是一個幽靈,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幽靈,在空氣中遊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或跌跌撞撞,或鎩羽垂翅,趑趄在開頭幾句,總也飛不到終點……搿邊廂也差不多,或者說更刺耳些。
好在阿南沒「鋸」多久,爺娘耳朵還未生老繭,他就頓悟:眾人都練的琴,俗!項羽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學萬人敵,每上愈況。有一種勝利叫撤退,有一種成功叫改行。阿南果斷撤退,改學壎(xūn)。上古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土」就是壎。這次大概不俗了吧。
壎外形憨拙,像是遠古人流下的一滴眼淚。上面鑿幾個孔,手指按住放開,嘴對著頂上的孔吹,便會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讓你回到遠古,腰上圍了塊獸皮,在林子裡追逐野兔。阿南自己摸索,無師自通,有一天竟吹出了《陽關三疊》。正巧窗外飄著絲絲春雨,阿南爺眼淚水差點落下來。
不過壎就像男人,畢竟是土做的,阿南剛吹到《送別》,一不留神,就把壎給摔了。阿南看著碎壎,心也跟著碎了。想起父傳修碗傳統,便買了支百得膠,把碎片捏巴捏巴,重新粘在了一起,卻再也吹不成調——氣都走掉了!
只得再買一個,卻仍吹不成調。原來,壎是手工做的,每個都不一樣,說得好聽點,算是有個性,說得難聽點……不說也罷。阿南鍥而不捨,就像劉歡唱的,只不過從頭再來,一個個孔按過去,重新找它的調,終於又「渭城朝雨浥輕塵」了。這次阿南爺關照他別吹《送別》。
進了大學,阿南繼續學唱,且走上了舞臺。作為法語系什麼名目的大戲,他們排了個音樂劇《巴黎聖母院》,阿南很榮幸地擔綱主角,也就是敲鐘人卡西莫多。當然本來也沒人跟他搶,帥哥們都爭著演壞蛋呢。他穿著日常穿的紫紅套頭衫,把枕頭往背當心一塞,就算是駝背了。只見他雙膝跪地,兩手高舉,仰望著長裾曳地、傲然不顧、系花扮演的埃斯梅拉達,戇聲戇氣,一個勁猛唱猛唱。阿南娘看了肉疼:「迪(這)個小人,演迪種角色,戇搭搭咯(傻乎乎的)!」阿南爺比伊懂經:「迪個儂就不懂了,好萊塢明星評奧斯卡獎,都要自毀形象才來三(行)咯,儂看迪卡普裡奧、查理茲·塞隆……」(邵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