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位西方學者筆下的 晚清社會圖景)
《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 (上下冊) (德)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 著 (德)E.蒂森 選編 李巖 王彥會 譯 華林甫 於景濤 審校 商務印書館2016年6月出版
——讀《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上下冊)
陳華文
近代中國地質學創始人翁文灝稱李希霍芬這位最早系統研究中國地質的西方學者為「最先明了中國地文之偉大科學家」。李希霍芬在中國的地質地理考察過程中,隨手寫了大量日記、書信。他生前一直想出版一本通俗的中國遊記,但未能如願。他辭世後,以E·蒂森為代表的弟子,將他的遺稿整理編輯成了《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在1907年出版。李希霍芬在中國考察遊歷的四年裡,不僅記錄各地的地形地貌之特徵,更主要的是圈點那些具有礦產資源開採潛力的區域。在他看來,儘管晚清中國社會沉悶,人們思想封閉,對地質地理學以及現代科學處於蒙昧狀態,但在這個疆域廣大的國家裡,物產富饒,具有無可限量的發展潛力。而他那些對城市、農村、交通、風土人情等細節的描述,無意間又留下一份大有助於研究當年中國社會經濟文化的珍貴史料,並且給今天的我國讀者帶來強烈的心靈震撼。
李希霍芬曾任波恩大學、萊比錫大學和柏林大學教授。他一生共出版了近200部著作,是世界近代地質地理學界的先驅和權威代表人物。1868年至1872年間,他先後七次來中國考察地質,足跡遍及當時18個行省中的13個,深入探查中國的山脈、氣候、人口、經濟、交通、礦產等。回到德國後,完成了五卷本傳世名著《中國——親身旅行和據此所作的研究成果》。他在論著中提出了黃土成因說,還是第一個指出羅布泊方位的地理學家,首創「絲綢之路」這一名稱。至今,中國祁連山脈在德語中仍被稱為「李希霍芬山脈」。
很顯然,李希霍芬來中國考察地質,並不是出於單純的學術目的,還有一個主要目的,是為德國殖民侵略搜集情報。他具有雙重身份,一方面是傑出的學者,另一方面帶著強烈的國家意志和立場。他到中國時,正是第一次工業革命期間德國等歐美各國走向崛起的時代,大力拓展海外殖民貿易,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他在考察完舟山群島後,毫不諱言地寫道:「如果普魯士政權想佔領一座自由港的話,舟山是不錯的選擇。」
在零距離觀察中國時,李希霍芬時刻將中國與西方國家作方方面面的比較,不自覺地表現出「西方中心主義」。他在字裡行間不經意地流露出的西方人的優越感乃至傲慢,這點並不為奇。當時西歐各國在工業革命大浪的推動下社會生產力成倍增長,科學技術與經濟發展表現出了史無前例的活力。而當時的中國,依然是傳統的農業國家,加上連年戰事,經濟凋敝,民生艱難,社會發展沒有生機,人們的精神狀態萎靡不振。
來中國之前,李希霍芬熟讀過那本在歐洲廣為傳閱的《馬可·波羅遊記》,對古老的中國充滿各種想像。所以當他踏上中國這片土地時,強烈的反差讓他感受至深。這裡的時間似乎是停滯的。在任何一個國家,城市的風貌,是社會發展的風向標。中國古代歷史上曾經名震天下的長安、洛陽、開封、杭州、北京,在李希霍芬到訪時,早已沒了當年的風採。
1868年8月,他經美國、日本之後,於9月4日抵達了上海。在「上海—天津—北京」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上海的街道距離我上次來這裡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觀,街道上鋪了碎石子,還建了排水溝,比以前乾淨了許多。外灘也拓寬了,並且建了石牆,很多新房子聳立起來了……」在鴉片戰爭後,上海成了近代中國最先開放的城市之一。1860年代的上海,儼然已有了國際都市的雛形。然而,當時的上海經濟活力並未激發出來,那些洋房並無多少人租賃。不少歐洲投機商對此深感不安。
北京城的雄偉、瑰麗,僅僅屬於紫禁城及其王公貴族們的園林院落。在李希霍芬的眼中,北京城「看起來髒極了」,路上坑坑窪窪充滿積水,以至於人們幾乎都沒有辦法在街上行走,居民的房屋又矮又破。然而從殘留的橋梁、城牆、廟宇中,他有能充分感受到這座王城昔日的榮耀。作為外國人,李希霍芬有特權在北京城牆上走來走去,而普通中國百姓則不許可。這令他不解,進而他以西方人的價值觀念揣測:中國人沒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緒。他哪裡知道在專制皇權下,平民百姓早被剝奪的一無所有,民權的這樣的概念聞所未聞。
1868年的南京,剛經歷了太平天國戰亂,幾近成為廢墟。所以,在「南京及其周邊」的日記中,李希霍芬筆下的南京是這樣的:「半裸的乞丐,多大的年齡的都有,看起來身上還有可怕的疾病……到處破破爛爛,還有人在殘垣斷壁中生活,到處充斥著骯髒和惡臭」。在當時中國的傳統社會中,根本沒有現代科學理念,社會各方普遍受到怪力亂神迷信思想不同程度的影響,多數人的思想都被這種觀念左右。在南京,李希霍芬拜會了湖廣總督李鴻章。當時的李鴻章處於人生仕途的上升期。在李希霍芬眼中,李鴻章非常自信、活力無限,且做事麻利,然而卻是個迷信之人,處處講究風水。
武漢是漢口、武昌、漢陽三座大小不一的城鎮組成,長江和漢水在此交匯,天然的地理交通優勢,使得武漢在晚清時期一度商業繁盛,碼頭上的各類商船川流不息。然而,漢口地勢偏低,每逢夏季,水多為患,常淪為「水城」。西方商人在長江邊修建房屋,設置領事館和各種辦事機構,當地人曾告誡他們考慮夏季的水患,建議他們在漢陽起屋建房,然而西方人自以為是,不予理會。後來果然要面對勢不可擋的洪水。「江水漫過河灘,淹沒了街道和花園並衝進來房子。外國人只好踩著一些木板活動,家具被放得越來越高,幾乎放到了一層的天花板上。後來我發現幾乎每所房子裡都放著一艘小船,在發水的時候可以坐船串門。」李希霍芬日記中的這番描寫,既留下了漢口水災的真實場景,也調侃了西方人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