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城市化進程加快後,有幾年的初秋似乎都聽不到蛐蛐叫聲了,反倒是攪拌機和砂土車的轟鳴聲讓那些酷熱的日子更加焦躁難熬,近來京城的環境和綠化明顯向好,於是晚上遛彎兒,走在小區的花園裡,又聽到蛐蛐們的低吟淺唱,不禁想起流沙河先生的名詩《就是那一隻蟋蟀》:「在你的記憶裡唱歌,在我的記憶裡唱歌,唱童年的驚喜,唱中年的寂寞……」
作者:呼延雲
兒時我曾經長期住在位於虎坊橋的姥姥家,立秋一過,舅舅們就拿著手電筒,帶我翻牆根兒逮蛐蛐,那時城南破爛得不行,尤其萬明路後邊那一溜胡同裡,到處是搖搖欲墜的磚房,完全無法想像這裡在民國時曾經是大名鼎鼎的「城南遊藝園」之所在,野草長得有半人來高,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清脆得像剛從架子上摘下的小黃瓜,人的腳步一走近,它們就停止了鳴唱,可是儘管如此,經驗豐富的舅舅們還是能將它們翻出並拿下……可惜我從小就害怕各種昆蟲,所以聽聽叫聲尚可,連走近了看都是不敢的。
北京的城市化進程加快後,有幾年的初秋似乎都聽不到蛐蛐叫聲了,反倒是攪拌機和砂土車的轟鳴聲讓那些酷熱的日子更加焦躁難熬,近來京城的環境和綠化明顯向好,於是晚上遛彎兒,走在小區的花園裡,又聽到蛐蛐們的低吟淺唱,不禁想起流沙河先生的名詩《就是那一隻蟋蟀》:「在你的記憶裡唱歌,在我的記憶裡唱歌,唱童年的驚喜,唱中年的寂寞……」
人到中年,其實聽什麼唱什麼都是一樣的寂寞,回到陋室中便打開電腦,蘸著寂寞寫一篇關於蛐蛐的「敘詭筆記」,起筆既然要驚人,就從中國「促織學」的開山鼻祖——大奸臣賈似道談起吧!
一、天子:明宣宗的一千隻促織初識賈似道,是在《上下五千年》裡,寫他的那一篇有幅配圖,我迄今記憶猶新,賈似道蹲在地上跟幾個貌美的侍妾一起鬥蛐蛐,後面有個人正哭笑不得地拍他的肩膀……
這裡描繪的是《宋史》中所載一事:「襄陽圍已急,似道日坐葛嶺,起樓臺亭榭,取宮人娼尼有美色者為妾,日淫樂其中。唯故博徒日至縱博……嘗與群妾踞地鬥蟋蟀,所狎客入,戲之曰:此軍國大事耶?」襄陽保衛戰這一決定南宋生死的大戰打得如火如荼之際,賈似道卻忙著跟群妾鬥蛐蛐,客人問他:您這是在忙軍國大事嗎?少年時筆者只覺得這是諷刺,後來讀書多一些了,才悟出這其中還有一層意思,是指賈似道曾經寫過一本書,書中認為鬥蛐蛐也是一種「治國之術」,此書就是中國第一部鬥蛐蛐的專著——《促織經》。
中國鬥蛐蛐的最早的記載,見於宋人顧文薦所著《負暄雜錄》一書:「父老傳,鬥蛩亦始於天寶間,長安富人鏤象牙為簍而畜之,以萬金之資,付之一啄,其來遠矣。」 蛩即蛐蛐,此句大意是鬥蛐蛐這件事始於唐玄宗天寶年間,而且那時圍繞此項娛樂製作的「周邊」就已經非常高檔。而到宋代,鬥蛐蛐更成了市民最常見的娛樂活動,特別是南宋,舉國上下鬥蛐蛐成風,比現在的搓麻還要全民化,賈似道作為理宗時代的權臣,在治國上連業餘水平都談不上,但在鬥蛐蛐上卻是專業級選手,作為資深玩家,經驗一多就難免想與別人分享,於是寫下來一萬四千餘言的《促織經》,從「賦、形、色、勝、養、鬥、病」七個部分總結了蛐蛐的選擇、飼養和決鬥的經驗,其中序言部分有這麼一句:「夫一物之微,而能察乎陰陽動靜之宜,備手戰鬥攻取之義,是能超於物者也,甚矣!促織之可取也遠矣!」大意是說從促織身上可以了解陰陽之變,領悟戰略之道,確實值得好好向它學習啊!所以,《宋史》中的那位客人才拍著賈似道的肩膀問:「你這是在領悟軍國大事之道嗎?」
中國古人特別喜歡見微知著,賞花學做人,養蟲學打仗,看個餐具都能知道國家興亡……惜乎多半是胡扯,元軍的鐵騎到底是比蛐蛐的牙齒厲害,南宋還是亡了,但民間鬥蛐蛐的風俗卻絲毫不受影響,到了明代甚至更盛,尤其宣宗朱瞻基,迷戀到了發痴的地步,《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四載:「我朝宣宗最嫻此戲,曾密詔蘇州知府進千個。一時語云:『促織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更有人給他取了個「促織天子」的外號。後來蒲松齡寫《聊齋志異·促織》,開篇即云:「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徵民間。」亦可一證。
皇帝尚如此,百姓更積極。陸粲在《庚巳編》中記載了很多明人鬥蛐蛐的趣事,有一篇寫他自己的同鄉張廷芳的,張廷芳「好此戲」,可惜每每鬥輸,這種比賽當然不是「五毛錢一把」的,導致張廷芳「至鬻家具以償焉,歲歲復然」,終於落得個傾家蕩產。他天天求神拜佛地祈禱自己能翻盤,夜裡做夢夢見一個神仙對他說:「不要憂愁,我派黑虎前來幫你,他的化身就在天妃宮東南角樹下,你趕緊去尋找。」一覺醒來,張廷芳飛奔到天妃宮東南角樹下,「掘土獲一蟋蟀,深黑色而甚大」。用它與別人的蛐蛐鬥,無往不勝,「旬日間獲利如所喪者加倍」。張廷芳歡欣不已,可惜到了冬天,黑虎死了,「張痛哭,以銀作棺葬之」。
二、寵姬:跟賈似道的女人鬥蛐蛐不知道《聊齋志異·促織》現在在語文課本上還有沒有,至少筆者上學那會兒是有的,此篇大概可以算是古代筆記小說中有關鬥蛐蛐最知名的篇章了,其實另有一篇在清代也很有名,只是近世以來漸漸被人遺忘,那就是長白浩歌子所著《螢窗異草》中的《鬥蟋蟀》。
「促織之戲,肇自宋明,沿及近世以來,遂流為賭具,日出為市,好事者多從之,醵錢合鬥,恆至數十緡不止。」
京城有個姓楊的,靠著鬥蛐蛐發了大財,他有個兒子,「頗聰慧,貌且秀美」,姓楊的也不督促兒子念書,天天帶著他到街市上鬥蛐蛐,楊子長大成人後,別無所長,唯獨對怎麼養蛐蛐鬥蛐蛐知道得門兒清,正好有個在杭州做官的人,亦酷好此戲,請姓楊的跟他一起去杭州幫他養蛐蛐,姓楊的年老體衰,便把這項工作交給了兒子。楊子與那官員「往居杭」,有一天聽說靈隱寺等地方有上好的蛐蛐,便跟官員告了假,「往覓之」。他帶著兩員小吏,攜罩持筒,在茂林芳草間尋找蛐蛐的蹤跡,薄暮將歸,卻一無所得,正緩步於白沙堤上,忽見一肩輿緩緩而來,後有二婢從之。等到了楊子面前,輿中人突然掀起肩輿掛著的帷幔問道:「蟲伯樂竟在這裡嗎?」
楊子一看輿中人,乃是一貌美至極的女子,「神魂頓失,蚩然木立」,一個婢女對他說:「我家娘子姓顧,家住清波門外,嗜好鬥蟲,懇請先生前往一觀」。楊子半邊身子都酥了,哪裡會拒絕,遣那兩個小吏回去,自己興衝衝地跟在肩輿之後。沒多久,來到了清波門外,天已向晦。楊子見眼前一座高門華屋,雖不甚修整,而寬廣異常。有很多的奴僕,都穿戴著圓帽青衣,看上去不像是當世的裝束。「楊子心頗駭異,不得已而隨婢入」。
「庭後高屋五楹,花竹繞砌,遙聞喓喓之聲,清如戛玉,即所蓄之大蟋蟀焉」。顧娘子延請楊子進屋,對他說:「我聽說你家傳挑選、飼養促織的方法,又來自京城,見多識廣,所以想邀請你來談談心得。」這時天已徹底黑了下來,「遍室皆燃巨燭,輝煌如晝」。楊子四下望去,不禁目瞪口呆,「四壁皆以文楠為架,異錦裝璜,上列細泥陶器數百具,制絕精工,皆蟲也」。顧娘子一聲令下,侍婢們鋪紅毯於地上,設錦裀,置鬥盆,鬥盆以瓦為質而飾金於外,刻鏤雕文,更極匠巧。於是楊子挑了一隻蛐蛐,與顧娘子所選蛐蛐開鬥。
數局下來,楊子的蛐蛐連連告負,他年輕氣盛,說自己去院子裡逮一隻,結果還真的捉到一隻「銳喙勁足,鐵背金頭,昂昂然真英物」的蛐蛐,顧娘子看了看笑道:「咱們這局賭一把吧,你要贏了,我把這錦裀和鬥盆送你,你要輸了送我什麼?」楊子一聽大囧,因為他身上並沒有帶任何值錢的東西,拱手說自己一無所有,顧娘子羞答答道:「你若輸了就把自己送給我吧!」
楊子一聽,腸子都悔青了,暗想早知如此就應該逮一缺胳膊少腿兒的蛐蛐來,誰知一較之下,楊子的蛐蛐還是輸了。接下來當然是相攜入房,解衣寬帶了。
事畢,顧娘子含淚對楊子說:「其實我是鬼不是人,我生前本乃賈似道的寵姬,他喜歡鬥蟋蟀,我也陪他一起娛樂,直到身死國滅,你看到的這些鬥蟋蟀的器具,都是他的故物,昨天見你風流玉立,才做一夕之歡,就此別過……」
楊子大驚失色,眨眼之間,便見高門華屋俱已不見,「略一回顧,則荒墳三處,屋宇杳然」,他嚇得好久才能邁開腿走路,踉踉蹌蹌地奔走了半天,才回到官員的官署之中。
這則筆記,前面清新,中間情色,收尾詭異,與《聊齋志異·促織》的風格與情愫大不相同,但有一點是殊途同歸,那就是對權貴階層沉溺於遊戲而給國家、百姓帶來巨大災難和痛楚的控訴。
三、將軍:鬥場裡的「變幻大王旗」《鬥蟋蟀》一文提及的楊子身在京師而於促織之道見多識廣,也確是實情,明清兩季的北京,已經將鬥蟋蟀發展成一種全體市民無不參與的文化,「鬥盆筒罐,無家不貯焉……壯夫士人亦為之」。崇彝所著《道鹹以來朝野雜記》所述,晚清北京內城玩蛐蛐「應以後馬家廠(舊鼓樓大街後馬廠)楊氏為首,且歷數十年不衰敗」,楊氏為內務府漢軍旗人,又是河督鍾祥的後代,人稱「鍾楊家」,算是名門望族。而參與鬥蛐蛐者,除了販夫走卒,牽車引漿之流,還有譚鑫培、餘叔巖這樣的京劇藝術大師、鹽業銀行總經理嶽乾齋、中南銀行經理鄭潤生這樣的金融大鱷和收藏家郭世五等人。
明末的劉侗、於奕正二人一起撰寫的《帝京景物略》,寫北京人捉蛐蛐多在清明節上墳時,「或制小袋以往,祭甫訖,輒於墓次掏促織,滿袋則喜,秫竿肩之以歸」。不過這時的蛐蛐還不能鬥,而要養,養到七八月間再將他們投入「戰場」。清末富察敦崇所著《燕京歲時記》引用乾隆年《日下舊聞考》的史料「永定門外五裡胡家村產促織,善鬥,勝他產」,這則記錄其實已經『過時』,清末民初,京城盛產蛐蛐的地方早就不止胡家村一地,西山福壽嶺、壽安山、黑龍潭南北二三十裡以內、關溝、蘇家坨、十三陵一帶,都盛產好鬥的好蛐蛐,每到立秋,上述地方聚滿了各路玩家去「掏蛐蛐」。
老北京鬥蛐蛐,分上中下三等。下等就是三五個小孩抱著粗製瓦罐或搪瓷茶缸,蹲大槐樹底下鬥,贏者彈輸家的腦門兒,至不濟賠上倆玻璃球仨洋畫,中等多是在自己家中「雅鬥」,以點心、水果或一元大洋為輸贏,純屬消閒取樂。
上等的規矩可就大了去了:白露前後「開盆」,設局的地方要選在大院落,先發大紅請帖請參加者蒞臨,然後設司秤、記帳和監局三人。司秤的負責給蛐蛐過秤——這跟拳擊比賽一樣,分清輕中重量級,同級別的選手才能較量,記帳的把重量寫在條子上交給蛐蛐的主人,蛐蛐的主人攜帶相應的蛐蛐參加相應的「重量級」的鬥局,而鬥局正式開始前,由監局人與雙方商議賭注的大小——北京的賭注最多不超過百元,一般幾十元,少者五至十元。一旁的觀戰者可以隨彩(行話叫「跳井」),其實就是押注。
兩隻蛐蛐在鬥盆裡一搭牙,監局的便大叫「搭牙」,意思是戰鬥開始。蛐蛐相鬥,也分不同的風格,有的是見面就掐,叫「快口」;有的是任你怎麼用探子醒盆也紋絲兒不動,然後出其不意地突然發起襲擊,這叫「智咬口」;還有上來用腿踢對方,等對方抵擋時聲東擊西,咬住其要害的,這叫「奇巧口」;最可怕的有一種蛐蛐,兇狠個兒大,任對手怎麼挑逗都不反應,抓住時機一口咬住頭或脖子等要害,勝負立見!監局人恣要是一喊「提」,就是通知雙方已成定局,請馬上把各自的蛐蛐提出,結束戰鬥。
這種鬥局,眾目睽睽之下,作弊很難,唯一的機會就是在領到記帳人給的條子之後,偷偷以小換大,就是把重量級選手派到輕量級賽場上去,不過行家裡手往往不用秤量,一眼就能看出蛐蛐的大小輕重,所以此種作弊的成功率很低,一旦被識破,肯定要身敗名裂。
民國初年,軍閥混戰,縱使京城百姓也叫苦不迭,袁世凱稱帝之時給很多武將加了將軍的封號,偏偏鬥蛐蛐這一行也好給蛐蛐封個「某某將軍」,所以哪路軍閥鬥敗,鬥局中便會出現與之封號相稱的「將軍」,如張勳復闢失敗後一堆蛐蛐叫「定武將軍」,張作霖離開京城後,鬥局上又出現好多全須全尾的「盛武將軍」,一旦這些將軍在鬥局中敗下陣來,往往叫好聲和鬨笑聲響成一片,京城百姓總是能從各種角度表達他們對時局的真情實感。
今天的京城,已經極少見到鬥蛐蛐的場景了,縱使在城南一些尚存老北京風貌的地方,也是遍地棋牌室,不聞鬥局聲,排除娛樂方式的選擇越來越多,鬥蛐蛐這種「純天然」的遊戲已經和抖空竹、滾鐵環一樣少人問津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城市化進程的加速讓蛐蛐無處生息……所以當再一次聽到它們的叫聲時,便覺得分外的珍貴和難得,杜甫寫《促織》:「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百年來我們失去的天真還有多少,恐怕已無計可數,亦無跡可尋。
(原標題:蛐蛐:立秋之後的「千年鬥局」)來源:北京晚報編輯:TF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