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史背景
進入漢末三國紛爭時代,人心思亂。作為天下士子思想的鎮海神針,經學樹立起來的天授神權被王莽以及後來者棄若敝履,早已搖搖欲墜。「皇帝輪流做」的思想一旦開端,便如潘多拉的魔盒,再也無法收拾人心。
這一時期門閥政治仍未開端,天下為天下人所共有之。英雄起於草莽,亦敢逐鹿中原。經過兩漢長期的文化普及,天下戰亂已經不再是純粹的百姓起義,也不單純是貴族戰爭,而是逐漸開始形成集團勢力。只要能糾集出有生力量,並編造、借用出堂而皇之的藉口,誰都可以飲馬九州,在各方勢力中鏖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蜀國劉備一向自稱正統,可是在中原、北方的老百姓心中,雖然曹魏的寶座是從漢帝手中「禪讓」而來,無論怎麼說,人家程序上是正義的。後來三家歸晉,天下一統,文化、政治中心還是以中原為綱,一直到衣冠南都,東晉建立,文化中心才從開始轉移。
而曹魏集團,在漢獻帝時期,飛速發展擴張,不僅武力值瘋長,在文化方面也是人才輩出。
最讓中國詩人嚮往的「建安」時期,曹魏集團權傾天下。
建安時期文化代表人物「三曹七子」基本上都是曹魏集團的人物,除了一個孔融。這十個人對這一時期的詩、賦、文的發展都做了貢獻。
在詩的領域,對建安風骨的推崇是中國詩詞史上繞不過去的境界頂峰,盛唐飛歌也不過是在建安風骨上外掛南北朝的音韻學成果——建安時期是中國詩詞史上難得的內容黃金時期,思想高度已經完備,只不過文字修辭、音韻發展還沒有達到後來的高度,才不得不把中國詩歌頂峰讓給盛世大唐。
這個時期的詩歌,內容上關注社會、熱心政治、心系列民生,風格上雄健、疏朗、悲壯。格式上上承兩漢敦厚淳樸,下啟晉朝玄思空靈。
我們前面講過《步出夏門行》,曹操的作品以四言詩為主,象徵著漢末詩歌的純正,頗有詩經的味道。但是時代已經在起變化,作為「三曹」中的一家人,曹操、曹丕、曹植在詩歌演進中各自起著關鍵的作用。
位於曹操古樸純正和曹植精美絕倫的文字風格之間,曹丕的形象相對暗淡。加上世俗對曹子建的情感、文字過於崇拜,以至於曹丕一直以來就是靠裝上位,迫害親弟弟(七步成詩),搶奪曹植夢中愛人(洛神賦)的負面形象。
世人皆誹之,從而忽視了曹丕在詩文變革中的關鍵作用。
就是這個被父親和弟弟掩蓋了光芒的曹丕,寫了第一篇批評文學《文論》,也寫下第一首成熟的文人七言詩《燕歌行》。
文人七言
七言——七字一句的詩最早是出現在《楚辭》。但在這個時期,七個字中間一般有襯字,如「兮」。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實際上襯字只是起著活躍音律、連接上下意思的作用,也就是說這些句子和我們後來看到的七言絕句中的字字如金不一樣。這是當時的語言結構所決定的,或者說是在當時演唱的音樂停頓所決定的。
在文言文早期,二字、四字就是最穩定的結構。所以中正平和的「雅樂」所吟唱的《詩經》,大多是四字結構,而南蠻楚地,因為音樂更加靈活,所以楚辭的語言結構也就更加靈活。
整個漢朝詩歌是以四、五言為主,幾百年也只是添加了一個字的結構,成為五言,相對靈活卻不失古樸。純粹的七言最早是作為消遣存在的,是上不了臺面的——這和詞牌早年的「曲子詞」何其相似?
這種七言的聯句遊戲經常發生在帝國的最高層,在漢武帝的柏梁臺,所以這種七字一句,每一句都押韻的七言詩早期形式,我們稱之為「柏梁體」。
實際上在樂府中,七言詩作為民歌形式也是存在的。但是這些作品第一是不具名,第二是結構上多有襯字,再則就是多散佚殘句,或者是作為賦中的排比存在,不能單獨作為詩歌成型。
真正開始寫七言詩,是從發明地動儀的張衡開始。不過他的作品,還是帶有襯字,同時押韻也比較奇特,經常換韻。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換句話說,這就是柏梁體中比較高階的形式。從文字遊戲真正成為了詩體。
張衡的《四愁詩》和《燕歌行》歷來一起被視為七言詩發展的裡程碑。
《燕歌行》無論用韻還是句式,結構,文義,都更加成熟、優美,開啟了七言詩的新天地——但它依舊是「柏梁體」,句句押韻,不過已經是有結構、安排、文理的詩歌,足以稱為韻文,而不再是簡單的聯句成文。
真正出現單句不押韻的格式,要到南北朝鮑照。那是經過音韻學大發展、曹植文辭修飾派大發展之後的事情。
不論七言發展到後來如何輝煌,在有新的、完整的七言文獻出土之前,曹丕的這首《燕歌行》是公認的第一首文人具名的七言韻文。
我們具體來看這首詩,就會感嘆當時的詩人是多麼幸運。他隨便寫,就是第一,他有一點點奇想,都是開啟後世的先河。後來者窮經皓首,卻再也難突破前代詩人已成文字的禁錮。
文學創作就是這樣,我們都說自己是站在前輩的肩膀之上,可是越讀得多,會發現浩瀚如海,只要是人類共情,古人什麼都想到過,都寫到過,要想在他們的肩膀上再進一步,那都要耗費巨大的心血精力。
為什麼當代無大師?兩千年的文化已經成就了太多的大師。
《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注意這首詩的「三三兩兩」結構,是後人根據內容排出來的。我們看到每一句都是押韻的,這正是「柏梁體」的特徵。
燕,讀第一聲,是北方一個古國,從河北北部到遼寧,都是燕國。《燕歌行》多寫邊塞徵戍之事,屬於《相和歌》中的《平調曲》,這個曲調以前沒有記載,就是曹丕開創的。
不但七言詩在他這裡第一,《燕歌行》也是他開創的。當時的漢字詩壇,相對來說簡直就是開荒地。
不僅如此,我們看內容,就會知道,他的很多寫作手法,描寫指代都成為了固定意象,後人無法脫離存在,很難另起爐灶。
比如說第一句:「秋風蕭瑟天氣涼」,這寫秋天的句子,我們從小學到成人,大概要使用多少次?有沒有比「秋風蕭瑟」更貼切,更好的情境形容法?可能有,但是曹丕的這個肩膀太高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無法再進一步。
內容詳析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
秋風蕭瑟,到處是樹葉凋零的樣子。木就是樹。風一吹,草木搖搖晃晃,葉子落下來了。本來是露水,天氣一冷,就變成了霜。燕子開始離開北方往南方走了,鵠(hú),天鵝、大雁之類的鳥,也往南方飛了。
這三句一組,寫秋天的景色。這是背景,然後就有人物出現了。
「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思念在外地的你,肝腸俱斷。慊慊(qiè qiè),是空虛,不高興、失意、鬱悶這樣一種心情。想像遠處那個人,他心裡應該很難受,也想回來吧?因為依戀故鄉。
淹留,長時間停留。短時間停留,叫逗留。長時間停留,跟淹死了似的,叫淹留。
這是一個女子在思念他客遊遠方的丈夫。第一句表明思念之苦,第二句換位思考,第三句埋怨,你為什麼這麼久時間還不回來?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賤妾,古時女子的自稱。煢煢(qióng qióng),很孤獨的樣子,孤單寂寞無聊地守著空房。不敢忘,不是敢不敢的意思,實際上是不會的意思。想念丈夫,不自覺就流淚了。
裳(cháng),裙子。古人衣物上為衣,下為裳。
我孤苦伶仃地守在家裡,思念遠方的丈夫,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沾溼了上衣和裙子。
接下來進入兩句一組的部分,這一部分和前面在內容上並沒有不同,但是很明顯是兩句一段,這個其實就有點歌詞由緩慢變輕快急促的味道了。前面說得多點,後面說得少點,內容還是在思愁裡面打轉轉,但是長短的變化讓人覺得靈活,不都是幾句到底,避免了出現乏味的重複。
以上是我個人猜測,曹丕為什麼要這麼寫,只有百年之後去問他。但是他處在一個開荒的時節,作為第一人,無論怎麼寫都是對的。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援,就是拿來。拿來琴,撥弄琴弦,發出一種曲調(清商之音),這種曲調節奏比較短。短歌就是四言,二言。只能輕輕地唱著短節奏的曲子,音調不能拉長,悲悲切切。
因為思念而空虛導致心情不好,流著眼淚,拿琴唱歌,也嗚嗚咽咽,不成長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明亮的月光照到床上,銀河向西流去。央,就是中間、或者最高。銀河在天上流轉,還沒到夜半。這愁思漫漫,如何是好?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牛郎織女星,在銀河兩邊互相遙望,不能見面。辜,過錯。河梁,河和橋。
你們到底有什麼過錯啊,被隔在銀河的兩岸。
一句句解讀下來,就會發現曹丕的詩風和曹操、曹植的區別,就這麼娓娓道來,如泣如訴,並沒有過多的修飾。
我們現在讀,需要解釋,可是在當時,應該也就是比普通說話高雅一點而已——你看我們只要搞懂了那些字詞,這個思婦的一舉一動是不是就呈現在我們面前了?
整首詩寫的就是一個女子秋天的時候思念長期在外的丈夫,丈夫應該是打仗去了。燕歌行,就是官渡之戰之後,曹操要滅烏桓,向北方進軍,才達到這裡。戰爭時期男的上戰場,女的在家裡,所以相互思念。
開始寫秋天的景象,最後用牛郎織女來比喻自己和丈夫。
而這種思念,其實是源自戰爭帶來的苦難,從根源上是對戰爭的一種譴責、反對。
曹丕的《燕歌行》出來之後,後人只要寫秋天,基本上就會使用他的句子。他對意象的開創(對秋天的描寫),對七言詩的成熟寫作(雖然還是柏梁體)這兩點在詩歌史上都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這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還被老爹和弟弟給打壓了千百年。不過曹操的威名更在於從政,曹植則更重於文名,曹丕既當了皇帝,詩文也有開創性,可惜兩頭都沒討到好處,在史書野史中的政不如爹,文不如弟。
我們下次就聊「才高八鬥」曹子建的詩。